这是江随舟在史书上从没看到过的。
他只知道浔阳一战有多惨烈,但在史册上,也不过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罢了。提到那场战役,人都道霍无咎用兵如神、计出险招,是史上难得的绝地反击的漂亮战役,却没人知道,这样一场让他一战封神的战役,却是给他全家致命一击的战役。
他们一家人,原不过是想求生自保罢了。
霍无咎顿了顿,再抬眼看江随舟时,便见他是这样一番表情。
眉毛都没精打采地沉了下去,一双眼睛盯着他瞧,心疼的神色似乎都要溢出来了。
这样心软的人,最招霍无咎这种心硬如铁的家伙的稀罕。
霍无咎凑上去看他,唇角也挂起了笑。
“怕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
江随舟却低声道:“所以,你打算以后再回去守阳关吗?”
霍无咎眉头一挑。
“我回那儿去干什么。”他说。“又荒又偏,鞑靼人都不稀罕来抢,整天守着连场仗都没得打,有什么意思。”
江随舟却疑惑:“是吗?”
他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是啊。”他说。“想什么呢?”
江随舟顿了顿,心下却浮起了些疑惑。
霍无咎不会骗他,但是……他在历史上,为什么会回头去在阳关一守就是一辈子呢?
——
这是只有江随舟才知道的事。他将这点疑惑藏在了心底,只等能从霍无咎的身上寻出原因来。
这日之后,他便如往常一般来往于礼部衙门了。
礼部的事并不繁杂,只要没有大的节庆和仪式,素日里就要清闲些。这日他在衙门里走了一圈过场,眼看着没什么事,作为一个合格的摸鱼人,他便同新任礼部尚书打了个招呼,回府去了。
却没想到,到了府门口,他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个女子,却穿着箭袖的劲装,瞧上去颇为飒爽。她身后的小厮怀里抱着些东西,像是礼品,而她站在门口,似在与守门的小厮对峙。
……竟是娄婉君?
江随舟有些疑惑,同时心下升起了几分莫名的紧张。待马车停在了门口,他便起身下车,正好听见了娄婉君的声音。
“哦,不让进啊?行,那我走了啊。”她说。
看门的那小厮连忙道:“不是的小姐!是咱们王府有规矩,需小人先去通禀一番,您先稍等片刻……”
这小厮想必是看出了她身份贵重,并不敢怠慢她,可娄婉君却半点不接茬,道:“我也没什么大事。既然这么麻烦,就算了。我心意到了啊,是你们不让进门的。”
说着就要走,那小厮顿时没了主意,反而上前来拦住她。
“小姐!不是的小姐……”
他哪儿见过这种人啊!分明是上赶着来王府送礼的,自己也没刁难她,可她死活就是不进门,像是被谁逼来的一样。
就在这时,小厮听到了一道声音。
“娄小姐?”
是王爷!
小厮总算松了口气。这样的麻烦当前,即便是令人胆寒的王爷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使得他面露感激,朝着江随舟行了个礼,便狗腿子似的跟到了他身后去。
“这位小姐是来送礼的,却不进门。”小厮道。
江随舟看向娄婉君,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姑娘似是眼睛一亮,直盯着他看。
“是你啊!”娄婉君爽朗一笑,接着便冲他抱了个拳。“民女娄婉君,见过王爷!”
倒像是个江湖人。
抛开霍无咎那层关系不说,江随舟知道这姑娘是个极讨人喜欢、爽朗坦荡的人。这是该令人高兴的,毕竟对霍无咎来说,也不至于所托非人,对他来说,也不必为霍无咎担忧。
只是他高兴不起来罢了。
他淡淡点了点头,道:“娄小姐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她指了指身后抱着东西的小厮,说道。“就是来看看霍无咎,我父亲担心他。”
她也知道,自己爹说担心都是假的。他那天喝得歪歪倒倒,就是跟霍无咎喝的酒。能把她爹都放倒,想来霍无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爹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所以她也没想好好办事,只来走个过场,回去就说进不去靖王府的门,她爹也不能因为这个把她揍死。
只不过……
她看向站在面前的靖王殿下。
这人还穿着朝服,应该是从衙门里回来的。她身在军营,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男子,更何况,气质清冷却又总觉得带着两分温柔,特引人注目。
断袖就断袖呗,也不妨碍她欣赏。
便见那位靖王殿下淡淡一笑,说道:“这样啊。既如此,娄小姐只管入府便好。”
娄婉君还是不想去。
她又问道:“听我爹说,你和霍无咎住一块儿的?会不会不方便?”
那靖王明显愣了愣。
好家伙,美人害羞,娄婉君有点儿兴奋了。
这长得漂亮的断袖男人,是比军营里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有意思点儿,还会不好意思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随舟。
却不知江随舟心下已然有些紧张了。
这是让娄婉君误会了吧?毕竟自己断袖的名声在外,霍无咎又是那样的身份,想来常人不误会是不可能的。旁人误会也就算了,若是娄婉君想岔了……
江随舟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厉害,他即便喜欢霍无咎,也不愿在这样的时候,让误会拆散他们人,反让霍无咎失了良缘。
但是这解释话,他又无法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告诉她。
他顿了顿,忍住心下的难受,淡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姑娘请。”
娄婉君眨眼看了看他。
美人反复邀请,岂有不去的道理?
“那就谢谢王爷了。”她冲着江随舟一笑,抬手请他一同进门。
即便是江随舟,也不得不承认这笑容惹眼。他勉强回了个笑,与娄婉君一同往里走去。
却不知,那笑落在娄婉君的眼里,又成了另一番模样。
漂亮男人,平日里冷得眉眼冰凉,虽长得漂亮,却只可远观。却在骤然露出两分笑模样的时候,像雪山上骤然开起的花,原本的精致和俊秀,都变得鲜活勾人起来。
娄婉君在心里叹气着摇了摇头。
这谁顶得住?他霍无咎要是待在这人身边这么久都风雨不动的,那肯定是霍无咎瞎。
作者有话要说:在靖王府这样的龙潭虎穴里艰难求生是什么体验?
娄婉君:虽然没邀请我,但是我一定要回答。首先答主这个问题感情色彩就太重了,问题就不成立,你懂吗?作为十级颜控,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才科学家,靖王府是什么地方?那不是龙潭虎穴,那是世外桃源。
总之现在我就是乐不思蜀,什么建功立业,什么铁马金戈,都是瞎白话。
就是觉得前头二十年白活了,现在才是真的快乐。
第82章
他们二人一道入了府,江随舟的步辇已然停在了道边,只等江随舟回来。
看见那步辇和迎面迎上来的孟潜山,江随舟想了想,接着摇头道:“不必了,我同娄小姐同行。”
虽说他平日里身体虚弱,府中面积大,向来是坐着到各处去的,但此时这儿只有一抬步辇,总不好他自己坐在辇上,让客人跟在旁边走。
孟潜山连忙应下,挥手让小厮们先将步辇抬远了。
这在王府中极为寻常,反倒是娄婉君对靖王这般前呼后拥的架势颇感兴趣,笑着同他攀谈了起来。
即便江随舟仍需持着那番清冷矜傲的模样,都有些招架不住,没一会儿,便与她交谈了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娄婉君的身上有种极鲜活的吸引力,是多年在沙场和军营中生活的经历带给她的。
二人走着说着话,渐渐便到了安隐堂院外。王府面积大极了,江随舟许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走到院门前时,脚下已然有些打飘了。
娄婉君敏锐地觉察到了。
“靖王殿下身体也太孱弱了点。”她说。
江随舟低了低头,道:“姑娘见笑了。本王这病气是胎里带出的,这么些年,一直未曾见好。”
娄婉君直摇头。
果真,人要真是十全十美起来,连老天都要嫉妒他。
说着话,二人便走到了院里。江随舟抬手,往霍无咎的住处示意道:“就是那儿了。姑娘自便,本王先回房歇息了。”
他们二人见面,合该有话要私下说,自己也得有些眼色。
娄婉君却诧异道:“你们两个没有住在一起啊?”
江随舟点头。
便见娄婉君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接着道:“好吧,那就多谢王爷了。我没什么话说,去去就走,王爷不必担心。”
江随舟闻言冲她点了点头。出于礼节,又因着回到自己的院子不必太顾忌,他点头时,还朝着娄婉君笑了笑。
娄婉君心满意足地朝他一拱手,便领着身后的小厮,往霍无咎的房中去了。
江随舟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继而像是要逃避什么一般,一言不发地转头回了主屋。
房门静静地阖上了。
——
娄婉君打小就不大喜欢霍无咎。
从小,她父亲调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恰好是她记事那段时间,她父亲带着她去了阳关。
她母亲是难产死的,不管是她爹还是周围的长辈,对她都多怜爱些。而边关长大的那些熊小子,都是没见过小姑娘的,平日里玩起来,也都让着她。
唯独霍无咎是个例外。
边关那群熊小子里,唯独他性格最差,人又最不听管教,即便霍伯父那种身强体健的人,有时候都要被他气得捂心脏。
但他偏偏长得高,打架骑马都厉害,即便傲得下巴朝天、目中无人、谁都不爱搭理,那群小孩儿也还是爱贴他的冷脸,唯他马首是瞻,活像个占山为王的土霸王。
而他霍无咎,天生不爱带小姑娘玩。
也就是那段时间,娄婉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挤,还是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冷暴力——霍无咎虽不嘲笑她,却也不搭理她,手一挥,带着一群野小子呼啦啦地就跑到野外去了,翻墙上树,骑马打猎,没一样是娄婉君跟得上的。
她那会儿小,气得直哭,也幸好霍无咎还有个性格安静的哥哥霍玉衍,愿意留下来等她一起玩。
“无咎不过是性子傲些,他没有恶意的。”霍玉衍总这般慢条斯理地劝说她。“你不要同他计较。”
但娄婉君不听这个。等长大些,习了武,她就找着要去跟霍无咎一较雌雄,就为了有朝一日把霍无咎揍服了,自己当大哥,孤立霍无咎。
结果,姓霍的那又冷又傲的性子,还看不起她是小姑娘。即便她一个个把霍无咎手下的小弟都揍服了,霍无咎也不稀罕和她动手。
他们二人就这般,由娄婉君单方面地水火不容了十来年,一直到现在,娄婉君再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
她父亲还让她嫁给霍无咎?
还不如杀了她痛快。
娄婉君大步走到了霍无咎的门前,也不敲门,一抬腿,门便应声而开了。
她转身接过小厮手里的礼品,扬了扬下巴,道:“门外等着。”便径自进了房,又将门踢上了。
五间的大房子,宽敞极了,内饰奢华,家具摆设也是一等一的好,一看就知道,霍无咎这家伙在这儿吃香喝辣的,根本不用人关心。
她抱着东西,四下打量了一番,便听见了碌碌的轮椅声。
她循声看去,就见轮椅上坐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一双腿尤其长,搁在轮椅上颇有几分纡尊降贵的委屈。
那人眉目凌厉,一侧眉峰赫然被伤疤切断,眉下的眼睛如鹰似隼,赫然就是霍无咎。
娄婉君噗嗤笑出了声。
“哟,残废?”她笑着走上前,将手里的礼品往旁边桌上一放,抬腿就在霍无咎的轮椅上踹了一下。
却骤然有一道阴影,山似的,将她笼罩住了。
竟是本该残疾的霍无咎站起来了。
高得很,浑身的气场也极有压迫感,逼得娄婉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你……”她一时有些结巴,盯着霍无咎,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装的?”
霍无咎瞥了她一眼,抬腿走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事?”
他一点也没有与娄婉君久别重逢的亲近,反倒跟七八年前一样,那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劲儿,还是那么讨打,让人拳头痒痒。
娄婉君瞪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不过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愣着干什么,不去倒茶?”
后半句,是对站在旁边的魏楷说的。
魏楷一哆嗦,连忙应声上前,给这位姑奶奶倒了一杯茶。
他属实不敢招惹这位姑娘,甚至对她的恐惧,已经要刻在骨子里了。
没办法,这位姑娘打小儿跟将军不对付,又揍不着将军,只好揍他们这群小喽啰。虽说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但这位姑娘属实厉害,他们每次都打不过,还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
实在不敢回想。
娄婉君喝了口茶,正打算略坐坐就走,却听霍无咎说话了。
“你刚才怎么跟靖王一起来的?”
语气中竟有两分兴师问罪的味道。
娄婉君一抬头,才觉察到今天霍无咎的不对劲。
这个人,目下无尘,谁也不放在眼里,招他笑一笑难,让他皱眉头却更难。但是,打从今日她进门,霍无咎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看向她的目光,也极其不善。
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知道哪儿招惹到他了。
这倒是稀奇。
娄婉君笑了一声,满不在乎道:“怎么不能一起来?我俩门口碰见的,聊聊天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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