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微仙君闯入深渊,就像清水注入沼泽,纯澈的气息马上被某座宫殿中的人捕捉到。应瑄大刀阔斧居于高座,看着魔君跟他的小情人衣衫不整,手指扣击在桌面,慢吞吞的说:“他来了。”
魔君藏在被子后面的身体抖了抖。
“怕什么?本座留着你大有用处,只是熟人到访,心情说不出高兴还是担忧。”
应瑄说得轻巧,魔君虽然肚子里没几滴墨水,但事关项上脑袋的大事,谨小慎微的说:“臣、臣可以为您分忧。”
“好啊。”应瑄突然拔高声调,吓得魔君哆嗦,小情人更是一个劲朝后背躲。
举步来到床边,应瑄拍了拍对方的脸,“本座身边就缺你这样的人。”
即使是面对赞赏,魔君也如行走在悬崖绝壁之上,心提到嗓子眼,“……是。”
一轮血月挂在夜空,山脉连绵横贯深渊,在暗色中投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伺机而动。
戾气怨灵成群结队,朝着戮仙宫潮水般涌来,他们仗着数量庞大,意图吞噬孤身闯入的玉微仙君。绝无仅有的纯灵之体跟深渊天生相冲,忘归从虚空浮出,铿一声死死钉入地面,剑柄在冲击的余韵中颤抖。
煞气浓黑如泼墨,转瞬席卷到沈白幸面前。手掌拔起长剑,灵力疯狂缠绕上剑身,在尖端凝出一只凤凰雏形。煞气越浓,凤凰骨的颜色越发通红,最后仿佛要燃烧起来,哗的一下长出巨大的羽翼。
忘归在沈白幸指令下,掀起罡气热风,爆发出锐鸣,扎向了煞气最浓的地方。
轰——!
两团气劲相撞,互相撕咬翻腾。凤凰之火对心思纯善之人并不会造成伤害,一旦遇上恶灵罗刹,只要法力不超过沈白幸,便会遇强则强,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到了裂缝边缘。
植物、岩石甚至小汪湖泊都渡上一层熊熊火焰,火光中怨灵贪兽面目狰狞的挣扎逃走。但拥有着净化之力的火势又岂是能轻易拜托,非要烧得血肉白骨、戾气全无才肯罢休。
大火越烧越旺,将深渊中法力高强的大将通通吸引出来。士兵面容狼狈的跑进太康宫,噗通跪在应瑄脚下,“往生天来袭,属下等抵挡不住,请主君出手搭救。”
应瑄用下巴指着床榻方向,“你该求救的主君在那。”
魔君胡乱穿好衣服,下床的时候差点绊住衣角摔倒,他拽住应瑄的衣袖,道:“臣定然不敌。”
“放心,玉微不会杀你。”
“臣法力不济,不如差遣其他人……”
“耳聋么?”戮仙君露出阴寒之色,折扇敲在魔君指骨上,看着后者火烧般松开袖子,慢悠悠道:“你要是不去就一辈子待在太康宫,寸步不出直到老死好了。”
魔君被迫低下头颅,“……臣照办。”
瞧着两人面如死灰的模样,应瑄又道:“本座还有要事要办,要是回来前玉微还没离开,本座就帮帮你们。”
血光从薄薄的窗户纸渗入,两人从地板行起身,对着应瑄拱手,转身走向门口。
“你们都记住,在外,戮仙宫的主人从来不是本座。”
应瑄的语调冷静到渗人,转瞬消失在太康宫。他一扇子撕开深渊结界,落地之时碰上了值守的仙门中人。
即使最普通的折扇,在应瑄手里也是当世利器,他睨着将他团团围住的修士,指尖寒芒闪过,将在场之人毙命。
若见花自身后生长,根系扎入血肉,数息便把尸体化为薄薄的一张皮。烈风吹过,血腥失了踪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深渊中,沈白幸起剑的动作顿住,就在刚才,他猛然感受到应瑄的气息。等再要搜索的时候,这股气息已然消失。
哒哒的脚步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廊岩石后,一个身穿黑色袍裾,头戴珠玉冠的男子疾步而来。他瞧见沈白幸,下台阶的时候双脚不自觉发抖,还是跟随的将士提醒,才克制住源自这种实力悬殊的跪服。
凤凰之火扩散,燎烧到魔君的衣袍,随行的将领一看,当机立断,手掌一划割裂袍裾。
白衣人完好无损的站在火光中心,面庞被烟雾半笼罩,忘归离他一步远,安静插入地面。如果摒弃魔族撕心裂肺的哭嚎,那是非常美丽的一幕。玉微仙君垂着眼睫,冷白的侧脸轮廓鲜明,眉毛在尾端逐渐收拢变窄,一双凤目波澜不惊,冷眼瞧着芸芸众生,神圣不可比拟。只是遥遥站着,就让生出他要随时乘风归去的缥缈感。
神明终于舍得将目光施舍给他人,“你便是戮仙君?”
“是。”
“为什么取这个称呼?”
视线扫到身上,“戮仙君”感觉到一股直击灵魂的颤抖。属于圣者独有的威压,在四周伸出触角,试探每一句的真假,庞大的压迫让人觉得会在说谎的那一刻,从里到外捏得粉碎。
前任魔君惨死的模样历历在目,应瑄狠辣的手段让魔君知道,即使他透露应瑄的身份逃过玉微仙君这一遭,等应瑄重回深渊,也必定见不到深渊第二晚的血月。
或许,对沈白幸撒谎,是他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纵然心里害怕,魔君也尽力保持着深渊之主该有的威仪,尽管这份威仪在沈白幸看来很可笑。
他说:“朝臣拟了一折子尊号,本座看着‘戮仙君’三个字顺眼。仙君虽然贵为往生天的主人,但深渊终究是魔族的地盘,不觉得贸然闯进别人的家很不礼貌吗?”
“我以为,我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
“魔族存在自有存在的道理,仙君枉加干涉……”
“你在撒谎。”沈白幸直直的看着魔君,肯定道。
武力不行,试图用言语劝退沈白幸的想法也被打断,但见玉微仙君咄咄逼人,“你还有一次开口的机会。”
……
天厄城。
单渊在凡人的注视中走进酒肆,他庞大的身形足足占据了整个大门,挡住射进来的阳光。背光中,掌柜望着这只猛兽,手里的银子差点掉地上。
“你们这最好的酒都拿过来。”
想到还在往生天等酒喝的师尊,单渊买了酒不做停留,雪白的翅膀一展,冲向蓝天。长街上的行人逐渐变小,最后化成芝麻大小的一点,城池在视野中展露全貌,是一座圆形的庞大建筑,西移的日头为边陲之地添上柔和的金黄。
危险来的猝不及防,雪白的山巅,一抹黑色横空出现,截住单渊前路。
应瑄踏着云雾,凝视眼前巨兽。
单渊如临大敌,他想天道所暗示的危险就是这位戮仙君。仿佛印证所想,又或者天道有心掺和一脚,在他们动手之际轰轰烈烈的招来漫天紫雷。
撕咬、雷鸣、深渊精魂在昆仑山顶齐聚,掀起的波澜撕裂虚空。某种力量在拉扯着单渊的灵魂碎片,将他从伤痕累累的沈二白身上剥离。
意识浮浮沉沉,唯有胸口还在顽强的跳动,一声声砸来。闷响中,单渊陷入光怪陆离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种子,埋藏在湿润的土壤中,雷雨在春季如约而至,正试图唤醒身为一颗种子的使命——发芽破土。
昆仑山一场大战,惊动神州。
沈白幸眼见着要从魔君口中撬出答案,心口猛然一痛。通天碑上的结界晃动,一抹夕阳顺着缝隙闯入深渊,照亮凤凰之火未曾踏足的地方。
透过裂缝,沈白幸看见阴云蔽日电闪雷鸣。天空出现巨大的旋涡状,无数的黑色像藤蔓纠缠成遮天的花朵,朝着深渊移动。
神识成网铺天盖地伸出深渊,沈白幸瞧见了“花朵”究竟是什么,那不是阴云,是翻腾的戾气凶灵。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新生
扭曲的面孔被收纳进浅茶色眼眸,应瑄融合的过程并不顺利,他没想到单渊最后一块灵魂碎片会有那么大的力量。灵魂残缺跟完整有很大的区别,原本收拾服帖的残缺之体像春寒交替时的枯枝,遇上碎片,吐芽迸发生机。
灵魂在顽强抵抗,若是没有天道这个老不死的,应瑄自然压得住。
为了对抗天道的力量,应瑄不得不开始吸取外界力量。神兽麒麟尚且还认戮仙君为主人,张出数以万计的触须,道道肉眼不可见的红光遍布神州,离得最近的天厄城,几乎被笼罩在浓重的魔气中。红色、黑色将天厄城围得密不透风,压抑、惶恐席卷这座城池。
人脸鲜活仰视天空,当第一缕魔气开始“吃人”的时候,街上的百姓猛然意识到事情的可怕之处,惊鸟般逃向四方。
彼时,夜幕还没有彻底降临,长街上行人众多,推搡拥挤像潮水,将老弱妇孺尽数淹没。稚嫩的哭声,金玉珠翠从千金小姐发髻中掉落,可抵寻常人家半辈子开销拥堵的珠宝无人来捡。
动作慢点的被后方的人挤在地上,不待起身,便被数不清的脚踩上身。对生命的渴望超过了人伦道德,就算看见了,他们也不会停下步伐去扶。
百姓闯进街道两侧的商铺,奈何人间的建筑压根挡不住魔气的进攻,没有任何阻拦的勾走凡人的气运跟生命。
待沈白幸赶到的时候,天厄城已经被屠戮大半,大街小巷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死亡的气息那样浓烈,以至于沈白幸恍惚觉得回到了那时应瑄屠杀仙门百家的场景。
柔和绵长的灵力破开黑雾,给漆黑的世间泄下几丝天光。摇光殿前的大树数息间开出繁花,卷着风雪跨过高山溪流,纷纷扬扬撒入天厄城。黑雾在灵光的逼迫下,就像夏季暴雨过后的阴霾褪去,被越来越明亮的光亮取代。
没了天厄城来提供能量,黑雾像有自己的意识,拥挤着涌向四面八方,只要跨过那座横贯南北的山脉,就是偌大的平原,上面聚居着神州三分之一的子民。
为了避免血流成河,整个昆仑山的灵力几乎被抽取一空,散开时淡蓝色的光亮被快速挤压,凝成白炽一片,从天际升起。它就像太阳,速度又比太阳升起要快很多,从地平线露头。傍晚时绚丽的晚霞,宛如凹凸不平地面上的小水滩,阳光一晒,变成水蒸气消失在空中。
不知大难临头的凡人纷纷推门,站在街上看这一奇观——漫天黑云后面追赶着刺眼的阳光。
那片光非常大,大到超出了视野范围,地平线宛如被烤化的冰霜,落不到凡人的眼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应瑄因为天道的作乱,面目有些狰狞,他嗅到了沈白幸的气息。
天底下,除了玉微仙君,没有第二个人拥有这种力量——足够毁天灭地亦能挽救苍生。
世人见不到往生天,那是因为有整个昆仑山作为屏障,山中充沛的灵力能够拦住所有试图探究往生天的奇淫巧术,除非他得到神的认可,才能窥之一貌。而今,在世间蹉跎了成百上千年的戮仙君,比之前的应瑄更加难以对付。他还没有堕魔的时候,就拥有跟沈白幸一战的能力,这么多年过去,实力只增不减。沈白幸必须全心全力应付,才能阻止这个疯子的所作所为。
凡人尚且能感知到能量波动,仙门百家自然也知晓。凌云宗掌教牵着年幼的弟子,站在高山悬崖边,神情凝重的看着昆仑山方向。
失去灵力保护的昆仑山,在化神期修士的目力下一清二楚。他透过层层云雾,看见了一座恢弘的大殿,以及殿前的巨树。
“师尊。”尚且年幼的灵清喊道,“你看到了什么?”
“神仙。”
灵清反握住掌教的手紧了紧,“我们不是看不见吗?”
掌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岁月在他眉间留下深深的折痕,眉头紧锁的时候,显出十足的沉重肃杀。是啊,凡人是看不见往生天的,既然现在看见了,就说明他们的神遇到了棘手之事,而这个令神都费心费力的大事——掌教将目光放到了黑白交织浓烈的地方。
“黑云”运动的速度很快,跨过了山脉,像一瓶庞大的墨汁从云端打翻,飞流而下足够淹死碌碌终生。
白光在泱泱视野中,截住了黑云。沈白幸单薄的身影携裹在急速变化的黑白中,灵力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比黑雾更快的速度,像坚不可摧的屏障,轰然降临在地表。
光幕照亮了整个神州,夜幕变成白昼,它成了一堵升到天际的墙,将神州分成两块。一边是活在白昼中世人,一边是昏暗腥风的世界。
“玉微,你我还是走到了这步。”
应瑄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只要黑雾存在的地方,他都可以随时出现,几乎没有时间空隙。
在这里神识铺展搜索不到戮仙君的真正踪迹,反而会因为过分操作意念而身体疲惫。沈白幸右手持剑,背后就是亲手筑造的灵力光幕,白衣白发好似融在了“墙”里面,哪怕眨下眼都会烟消云散。
他开口了,应瑄才确定这个人是活着的。
“深渊的魔君是你的傀儡?”
事已至此,应瑄没有撒谎的必要:“是,他说的?”
“不是,”沈白幸闭上眼睛,某个方向的音量大点,他就会侧过脸去,“他什么也没说,不要把我想得太蠢,他没能力指挥深渊的怪物偷袭仙门,只能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
沈白幸的语气很平淡,若是换个场景,会让人以为在跟陌生人聊天,而不是一触即发的生死之战。
黑雾中,应瑄无处不在,他就像最完美的幽灵,有时贴着沈白幸脖子说话有时用雾气撩动对方发丝,“有没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就算应瑄不说,沈白幸也印象深刻。时空回溯,抹不掉五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他身受重伤,从往生天打落凡间。其实,当时干掉应瑄并非不可能,只是面对血流漂杵的大地,他选择救人。召唤神器“重明”需要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灵力,还有更为珍贵的生命力。
生命是世间规则运转最严苛的一环,一两条,甚至几百上千条,玉微仙君可以不付出代价。但是涉及神州一半的人口,就算是他,不借助外力,也做不到。重明耗尽了他剩余的灵力,以及一半的生命力。也就是沈白幸寿命长到令人发指,才没有当场嗝屁。
重明从手中消失的时候,沈白幸感受到身体变轻,像柳絮漂浮在山川河流,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只需一缕清风一口呼吸,就能飘出老远。那段日子,沈白幸靠着感知春雨、烈日、雪花的气息,来揣测时间的流逝。
一年、两年亦或者五十年,沈白幸终于有了重量,他睁开眼的第一幕,就是一个雪白的脑袋在视线中。狮子猫的异瞳镶嵌在眼珠中,非常漂亮,伸出爪子对他喵喵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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