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样子,更接近慈郎记忆中那个伊集院和臣。
规矩端坐在沙发上的慈郎一愣。
“去洗澡,”伊集院简单地说。
这个命令形的句子,让慈郎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然后一愣。
片刻后,慈郎顺从地往楼上走。
白天慈郎听风早婆婆介绍过,三楼的大卧室,也就是伊集院和臣住的主卧,里面有一间景色很好的宽大浴室,但伊集院不喜欢浪费时间泡澡,不常使用。
用得多的反而是三楼楼梯口转角那间独立浴室的淋浴。
慈郎走进独立浴室,水正热,替换衣物也放好了,大概是风早婆婆下午准备好的。
热水淋在身上,他才察觉到皮肤有些凉,不过,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被淋雨般的大量热水冲暖了。
替换衣物是和伊集院身上那套一样的长款家居服,慈郎穿着很合身,而伊集院身材比他高大,所以应该是新的。
如果他和伊集院之间有详细账目,这就又添了一笔。
还有一件,也是和伊集院身上那件相似的浅咖色的绒衣。
这件绒衣干净柔软,不像新衣,慈郎套上后,绒衣将他松垮地包裹起来,应该是伊集院的旧衣服。
那么,债务没有继续增加,慈郎苦中作乐地想。
此时,似乎是附近哪里的狗叫,引得院子里的俊太郎也吼了一声。
巨犬的怒吼,让慈郎回想起与它的初见面,下意识将绒衣拉起来嗅嗅。
衣物清香让慈郎猛然清醒,瞬间都搞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他站在楼梯口,镇定了好久情绪才下楼。
楼下正好的室温,让慈郎明白了为什么洗澡前皮肤有些凉。
早上过来时,他穿着自己的衣物,是一件二手羽绒外套、T恤和牛仔裤,因为室内有暖气,穿着外套不礼貌,慈郎进门后就把外套脱了。但室温并没有那么高,单穿一件洗薄了的T恤是有点凉的,只是慈郎紧张到一直没有注意。
现在多穿一件绒衣,就觉得温度正好了。
这个室温,大概是伊集院习惯的温度吧。
慈郎想念自己那间把所有衣服穿上都冷得睡不着的破公寓,摇头苦笑。
找到伊集院时,对方正在小酌。
酒杯外形看上去像是用冰块凿成,简单却很有魅力的设计。杯中酒液刚刚没过冰球。
总之,这杯酒看着就让人觉得冷冰冰。
毕竟入狱前曾是一流公司的优秀职员,慈郎并不缺少跟上司同事聚餐喝酒的经验,茶几上那瓶洋酒,慈郎虽没喝过,但也认出是某种名牌威士忌。
伊集院和臣:“过来。”
又是这个词。
慈郎在距离伊集院稍远的侧边沙发坐下。
伊集院扫过来一眼,慢而冷淡地说:“我以为你有问题想问?”
一开始慈郎没明白伊集院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意识到,伊集院应该是觉得自己坐太远,在手帐上写字不方便看。
就不能直接说吗?
可能是眼前的伊集院比较柔和,感受不到那么强的威势,让慈郎不自觉想到初三午休相处的伊集院,才会忍不住在内心腹诽。
不过伊集院猜的没错,慈郎确实是有问题想问。
慈郎换坐到伊集院旁边,尽量不离伊集院太近。
手帐本摊在膝上,慈郎低头写开场白,他是高个子,这么低头写字背很累,所以写得简略:【伊集院桑,心情很好吗?】
伊集院和臣:“不需要敬语。”
慈郎点头后等了等,才意识到后面那句客套伊集院没打算回答。
他正要低头写字,才听到伊集院问:“喝吗?”
慈郎抬头看他,想了想,点头。
伊集院起身去厨房取酒杯,和酒杯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一瓶冰茶,伊集院只把酒倒满了杯底,然后倒入冰茶填满酒杯。
这种简单调酒,不容易喝醉,能喝到尽兴,同时相对来说比较省酒钱,是职场聚餐的惯常喝法,对慈郎来说并不陌生。
拥有满酒柜名酒的伊集院不会是为了省钱,那这个做法,唯一解释就是照顾慈郎的酒量。
酒量确实没很好的慈郎双手接过杯子,无声道谢,他试喝一口,酒味几乎尝不出来,冰茶味道倒是很好。
然后慈郎放下杯子写:【谢谢。很好喝。】
伊集院没说什么,只是将一份文件放到两人之间:“看完,有问题再问。”
慈郎拿起来看,发现这份文件能够回答很多问题,而且是他不方便问但又想了解的问题。
对伊集院的细心,慈郎再一次有了体会。
第一页是伊集院财团的介绍。
伊集院家是日本最早开办西式医院的家族之一,到维新时期,已经是出入鹿鸣馆的上流阶层。逐渐从单纯的医疗制药体系,扩张到养生度假等行业,传到伊集院和臣祖父手上时,已经是堪称财团的多集团聚合体。
这里,有行字标注着“以前说过”。
慈郎回想起来,初三某次午休相处时,因为那时已经有些熟悉了,总听女生们唠叨伊集院的他,难耐好奇问伊集院,伊集院财团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时伊集院说,其实与国内著名的三菱、三井、住友等六大财团比较,伊集院家还不能称作是财团,简单来说,六大财团是以大银行和金融机构为核心的财阀,伊集院家远没到那个程度,只是除了遍布海内的私家医院体系外,在医疗养生等相关行业做了一些投资而已。
此刻,慈郎看着这张纸下半页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集团公司名单,才明白当时伊集院说的“而已”,一点都不“而已”。
正要快速翻过这页,慈郎看到一个熟悉的标志。
入狱四年间,慈郎比较幸运的一点是,先后跟他同住一个牢房的犯人,都不是真正凶狠的人。一位是中年经济犯,另外三位都是故意入狱的老人。
无人照料的穷苦老年人,因为生活过得还不如囚犯,就故意去超市偷东西被抓住,这样可以入狱一年,这一年有人照顾,有饭吃,还有免费体检,不会像在外面那样孤独死。所以这些老年人就算出狱,还会为再次入狱又去偷东西。
这已经成了让当局头疼的社会问题。
狱内体检时,慈郎经常帮医生扶着这些老人,因此一眼就认出了,承接了狱内体检服务的那家诊所,医护人员制服上都有的小狮子标志。
原来那家诊所,也属于伊集院财团旗下,是部署在高档社区的连锁诊所。
本以为再不会为“伊集院和臣所处的有钱世界”惊讶的慈郎,还是被伊集院的“而已”惊到了。
也就是说,这么庞大的一个财团,现在是伊集院在管理吗?那伊集院的大哥在做什么?
下一页打印件回答了慈郎的疑惑。
那是伊集院和臣的履历表。
看着这份履历表,慈郎多少有些理解,伊集院大哥曾被伊集院压制到厌学的巨大压力。
东大医学院毕业。
东大医学院再优秀,对伊集院家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让人震撼的接下来的内容:毕业后考入厚生劳动省,一年后升职事务次官。
也就是说,身为伊集院财团次子,伊集院和臣完全靠个人能力,在大学毕业后参加最高难度的遴选,在最精英的精英中杀出重围,进入真正管理这个国家的霞关*,就职于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厚生劳动省,并且入职一年后,就升任高级官僚预备役。
风早婆婆白天形容的“从小聪明到吓人”,慈郎此刻才理解有多贴切。
随后,任职第三年,伊集院从霞关辞职,逐步接手伊集院财团。
快速翻过这页,下一张是伊集院的体检报告。
所以,上一页的所有成就,都建立在伊集院每晚失眠、只能隔三差五靠安眠药入睡的基础上,平均每日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
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后果是:神经衰弱、心律失常、易怒阴郁,甚至到了影响寿命的地步。
难怪伊集院的母亲会送来那样一份合同。
尽管慈郎依然对那份合同感到愤怒,却多少体察了一位母亲的心态,尽管那位母亲好像放弃过伊集院……好复杂。
慈郎在手帐本上写:【为什么没让我签那份合同?】
第7章 意思无能力
等待回答的慈郎,看到伊集院举起酒杯啜饮,冰球撞上杯壁,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慈郎并不喜欢喝酒,以前在职场上,为了配合气氛不得不喝,即使酒量不好,上司也不会放他一马。职场规则本身就是如此,极端情况下,应酬喝酒喝到凌晨两三点、早上五点多又要起床赶地铁的可怜社畜也大有人在。相对而言,那时慈郎毕竟就职于一流公司,虽然不得不喝,却也没到职场霸凌的地步。
不过,慈郎当时的上司和同事都是相当有心机的人,跟他们喝酒比工作还累,每次都得绷紧神经,但因为慈郎酒后也很谨慎,就算他们说谁坏话,慈郎不去附和也不会泄露出去,反而让慈郎得到了“靠得住”“是个正直的家伙”之类的好评价。
然而,大学时还不介意跟朋友们喝两杯的慈郎,从此对喜欢喝酒的人完全没好感。一提到酒,脑子里就浮现出上司那种醉醺醺、吵吵闹闹的中年男人丑态。
眼前自斟自饮的伊集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无心欣赏的慈郎,都不得不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成熟魅力。
看向慈郎的伊集院依然是那副冷淡神情,酒杯在修长手指的控制下轻轻晃动,冰球和杯壁叮叮当当地连触,慈郎总感觉自己没判断错,伊集院就是似乎心情很好。
总算开口的伊集院,说出的却是反问:“你想签吗?”
谁会想签卖身契!
慈郎低头写:【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吧?】
伊集院的回答近乎残酷:“现在的你,没有签署任何合同的资格。意思无能力者的签名是无效的。”
意思无能力者,就是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人。指:未成年人、不能辨别自己行为性质和后果的精神病人。
笔划破了质地优秀的纸张,慈郎愤怒地写出反驳:【虽然我是前科犯,可我不是精神病人!】
面对慈郎的瞪视,伊集院平静地回复:“确实,虽然我姑且是个医生,你到底算不算医学定义上的病人,在没有精神科医师专业诊断的情况下,争执是无谓的。但即使如此,你自己也应该明白,现在的你,无法为你自己负责。让这个状态的你做出未来选择,就是在趁人之危。跟我闹别扭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原来伊集院是这个意思。
慈郎无法为自己辩驳,因为伊集院所说的都是实情。可以说,伊集院这番话,是相当体察公正的,如果要强行辩驳,反而是他不知好歹了。
不过,伊集院说他“闹别扭”,用词好奇怪,搞得像是说小孩子任性一样,虽然是一场误会,但慈郎刚才是真的愤怒。再说了,慈郎也不觉得自己跟伊集院的关系有闹别扭的资格,尽管没有第三个人在,可这个用词也太让人误会了。
慈郎喝了一大口冰茶混酒,在手帐上写:【抱歉,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但我并不是在闹别】
他还没写完,就听伊集院用他那冷漠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话说在前面,虽然和趁人之危让你签那种东西是两回事,但我的确不会放过你。”
没写完的字划出一道长线。
慈郎看着伊集院,他该感谢伊集院的诚实,还是该愤怒伊集院说出这句话的从容态度?但好像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
其实,现在欠下的恩情,足以让慈郎余生都待在伊集院身边。
看到那份合同还会生气,只是因为近似卖身契的侮辱意味,而不是还没认命。
——就算伊集院和那份合同一样,将他当作一个无自我的抱枕工具,他也没有立场拒绝。因为如果不是伊集院及时出现,他要堕入的黑暗境地,可比当抱枕还要悲惨得多啊!
慈郎喝完酒杯里的冰冷液体,翻过一页,写:【“不会放过我”是什么意思?和那份合同有什么区别吗?】
伊集院和之前一样,在慈郎的酒杯里依次倒入酒和冰茶,然后才回答:“你可以当作得到一份高薪水的夜班工作。”
夜班工作?
慈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当成一份夜班工作,确实更容易接受,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其他限制?】
伊集院冷淡地说:“现在说再多,都是无意义的空谈。你恢复之后,在保证夜班工作的前提下,你未来还想做什么、人生安排甚至亲密关系,都必须以我的时间表为中心慢慢磨合。”
明明是这么不客气的话,却让慈郎看到了希望。
伊集院没有把他的余生完全束缚成一个抱枕工具的意思。
如果证明自己恢复了的话,是不是伊集院可能允许他白天出门打工呢?
一下班就回家的上班族也不是没有,夜晚兼职的上班族也不是没有。或许他还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社会生活!
白天赚到的钱,再加上夜班工作的薪水,一起攒起来,或许有一天能够还清伊集院,那之后,不就可以再慢慢攒钱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久违了的,开心到激动的强烈欢喜,像是在慈郎枯寂的内心点燃了火把。
他听到伊集院问:“你喝醉了吗?”
慈郎不明所以,写到:【谢谢关心,我没有喝醉。】
然后他听到伊集院叹气:“那哭什么?”
什么?
慈郎伸手,还真的摸到了潮湿的泪水,太丢人,他想赶紧用手抹掉,伊集院抽了纸巾给他。
整理好自己,慈郎才不好意思地写到:【抱歉,因为太开心了。】
他好像听到一声低笑,又好像是错觉,因为他抬头去看伊集院,伊集院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淡。
但毫不夸张地说,此刻伊集院就算表情凶恶,在他眼里,也会像神像一样慈悲。
伊集院是个好人啊,慈郎晕乎乎地想。
其实仔细想想,初三午休相处时也是这样,不管多傻的问题,伊集院都有好好回答自己,虽然有时候说话真是毫不留情。
慈郎口渴,把杯子里冰凉的液体喝完,有清爽的舒心感。他忽然想到,对了,今天还有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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