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不入流的小喽啰阴差远远看到更夫,赶忙过来行礼问好。
更夫摆摆手,准备离开忘川这么吵的地方。就在他要走时,忽然,他的余光中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更夫身形一颤,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站在排队队列中、浑浑噩噩的年轻身影。
从记忆深处,他想起了那个名字,声音颤抖,喊道:“慧娘!”
慧娘已经死了一百多年,更夫也是如此。他们当时一同死于倭寇之手,慧娘早早投胎了,更夫却得了一场造化,当了鬼差。可现在已经是阳间的一百多年过去,这竟然是慧娘投胎三次后,再次死了,来到地府!
这一世,慧娘年方二八就得了急病死去,所以到地府投胎时灵魂才那么年轻,也让更夫一眼就认出了她。
第一次,更夫产生了给予一个灵魂意识,把她收入房中的念头。
这事他同事做过不止一次,他为什么不能做?
只要鬼魂还没真正投胎,就能花费代价,让其获得这一世的一部分记忆,同时拥有自我意识。
更夫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然而,这个年轻的女鬼清醒了,醒来后的她唯唯诺诺,眼神躲闪,一口喊着一句大人,再也不是更夫记忆里那个和他一起不愿被倭寇侮辱,于是携手跳下海崖的妻子!
那是更夫第一次使用特权,也是唯一一次。他送这个女鬼轮回,许了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哪怕是同一个灵魂,只要转了世,投了胎,那她还是之前的那个人吗?
再也不是了。
这世间从没有凡人能活得长长久久,因为在转世轮回的那一刻,你丢在轮回路上的那一世记忆,便已经真的再也寻不回来了。
……
更夫悄悄地看了捩臣一眼。
相比于捩臣,更夫其实更不像鬼神一点。捩臣认为,世间生灵终有一别,死不过是另一场生命的开始。可更夫知道,死就是死了,这一世结束了,为什么还要眷念?你该去下一世了。
这便是六道轮回。
然而,更夫没有提醒连奚这一点。他不知道连奚懂不懂什么叫转世了,就不再是那个人。或许连奚心里清楚,也或许他不清楚。但是目送了这么多次的生离死别,更夫也并不觉得,任何人该去强求、阻止一场灵魂的轮回。
慧娘死了这么多年,除了那一次意外的相遇,更夫没再去找过她一次。他用特权只给了慧娘一世的好命,接下来慧娘或许会投胎成畜牲、或许会投胎成公主,可那些都和他无关了。
对更夫而言,他心里的妻子,早就死了。他爱着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影子,而他绝不会把这份爱转嫁在另一个人身上。哪怕她们拥有同一个灵魂,但他向来分得清,谁才是他真正爱过的女子。
更夫谄笑道:“大人,小的曾经和您说过,九道鬼差是有特权,可以走后门给鬼魂下辈子投一个好胎的。只要这个鬼魂生前没犯过大奸大恶、天理难容的事。如果您需要,小的可以使用一下这个特权。”
连奚没有拒绝,他认真地看着更夫:“那谢谢了。”
更夫愣了愣,胖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点:“嘿嘿,都是小事。”随即,更夫打开江南道白无常证,在上面写写画画。很快,只见一道极其微弱的金光从鬼差证上射出,钻进李大叔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更夫:“成了。大人,只要这鬼魂生前没犯过大罪,他去地府轮回时,判官大人必然会给他一个好的结局。”
“他会投个好胎。”低沉的男声响起。
连奚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同事。
捩臣垂目望他,语气轻淡:“不用担心。”
连奚默了默:“谢谢。”
尽可能地帮李大叔做好一切去投胎的准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送李大叔去地府轮回。
连奚望着眼前身形更加透明,明显已经意识渐渐削弱的老人,他压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情绪,笑了笑,问道:“李大叔,你有什么心愿现在特别想完成的吗?”
李大叔缓慢地“啊”了一声,看着连奚,声音迟钝:“心……愿?”
连奚:“对,心愿。你有什么想要做还没做的,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完成这个执念。
李大叔笑着抓了抓衣角:“也没什么,我本来要回老家去了。就是走之前想来看看你,给你送点东西,看过你就没其他事啦,我要回乡下了。”
笑容倏地僵在脸上,良久,连奚伸出手,抱了抱这个已经快要完全透明、即将自动去投胎的老人。
“真的谢谢您,这些年看着我长大。”
***
连奚哭了。
发现这一点后,更夫赶忙撇开视线,到处乱瞄。他当了几百年鬼差,当然知道上司窘迫的时候你得装没看见!就像陆判官每次被崔判官打成猪头,更夫都装自己是瞎子聋子,什么都没看到听到。
捩总却不懂这种职场圣经。
没有让李大叔自己去投胎,连奚使用鬼差证,亲自送了他最后一程。
“你为什么哭了。”
连奚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手里拿着白无常证,回首看自家同事:“为什么?”
不通人情的鬼神微微颔首,又问了一遍:“因为他死了?”
“对,因为他不在了。”
“就……”就因为这个?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连奚泛红的眼中沉淀着一种令捩臣难以理解的悲痛,就这么眼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一声不吭。
莫名的,这句话就问不出口了,一个答案也浮现在心头。
为什么哭?
因为难过,所以会哭。
“别哭了。”
修长冰冷的手指抚上青年的脸颊,擦了擦冰凉的水渍。
连奚身体一顿,望着眼前的男人。
捩臣思考道“虽然不是特别能理解,但大概就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带我玩游戏了这种感觉?”
连奚:“???”
捩臣想了想:“那你放心,绝对不会有那一天的。”顿了顿,他目光沉静地看着连奚,“我保证。”
连奚:“……”
你这比喻还不如不说!
破坏气氛,捩总独有一套。
被他这么一折腾,连奚的心情也好受了些。人终有一死,生者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对。
不过他并没有发现,在说出“我保证”三个字时,捩臣语气看似云淡风轻,却郑重而珍视。当这三个字落地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笼罩在连奚身上,又化为无形。
没再搭理自家脑子有问题的同事,连奚翻开无常证,低头看去,眼神倏地凝住:“等等……李大叔是病死的?”
『李国新,1961-2020,病故』
手指在无常证上轻轻敲打着,连奚眯起双眸,他思索片刻,直接打通了一个电话:“喂,王医生,嗯,是我,连奚。是这样的,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前两个月我带了一个得肝癌的亲戚去你那看病?”
清晨七点,正是人刚刚睡醒的时候。
然而王子皓并没有睡觉,今天轮到他值夜班,他在科室里坐了一晚上,现在又得去实验室处理几个数据。听着连奚电话里说的话,他皱起眉思索半晌,道:“哦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嗯?你说人已经没了?怎么会,我记得我还稍微关注了一下后续,这个患者上个月就做了手术,由我们主任亲自动刀,手术非常成功……”
“啊,你说他是病死的?”
电话里,连奚的话令王子皓越发奇怪起来。
连奚似乎不知道他这个亲戚真正的死因,还以为他死于肝癌。可是他又无比确定人是病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疲惫的大脑让王子皓并不能充分思考。他想了想,道:“按理说不应该,哪怕手术不成功,术后有后遗症,你这个亲戚的病情不严重,怎么说正常也能活好几年。”
连奚的声音冷了下去:“那如果说,手术成功后,子女不给好好赡养,不继续按时吃药呢?”
王子皓:“那也不至于。他的病情算是不严重的,再怎么不保养,也不至于说这才多久,突然就病死。这样,你也别急,我帮你去肿瘤科问问……嗯,没事,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挂了电话后,王子皓把手机丢进口袋,转了头,走向肿瘤大楼。
园区医院的肿瘤科在江浙沪地区非常出名,拥有一栋独属的大楼。王子皓双手插袋,还没走进肿瘤大楼,就听到一阵喧闹声。这才清晨,肿瘤大楼的门前就围了一堵人墙。
王子皓大步走过去,人群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小护士:“怎么回事?”
小护士回头看到是王子皓,郁闷地吐槽道:“王医生,是你啊。怎么回事,医闹呗!你看看,这家人连横幅都拉来了,说咱们主任给他做的肝癌手术失败了,害得他爸在大街上骑车骑得好好的,突发脑溢血,摔下大桥死了。你说这都什么事,他爸手术那么成功,出院那么久骑车出门,突然脑溢血,能怪咱们吗?老年人脑溢血的原因可多了去了……”
后面的话王子皓没怎么注意,他听到“肝癌”两个字,心中一紧,连忙向被人群围住的那家人看去。
只见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一个年纪大点的男人手里举着一张黑白遗照,哭不出眼泪,在那儿干嚎道:“怎么不怪你们了,怎么不怪了?就是你们手术没做好,我爸才会脑溢血,才会不小心摔下桥的!大家评评理啊,我爸的手术要是没问题,可能突然脑溢血,骑车骑得好好的,也没人撞,就这么直溜溜摔下桥吗?”
围观的病人家属中有人说道:“那也不一定吧,前年我一个亲戚就是走在路上好好的,突然脑溢血走了。这个病有很多原因导致的。”
这话一出口,坐在地上的孝子孝女们立刻对他怒目相视。
“死的不是你爸,你懂个屁,要你插嘴!”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
眼见众人吵闹不停,一个医生满脸为难道:“那这样,你们也不要在这里闹了,我们走正规程序。我们医院是有处理医疗事故的医患办的,咱们可以法庭上见。到时候尸检了,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在这里光说也不行。”
李大叔的大儿子一听这话,瞪直了眼:“尸检?把我爸开膛破肚?不行!”
“那你想怎么办。我们的手术是很成功的,病人所有的术后数据都能证明这一点。”
“反正不能尸检!”
“对,不能尸检!”
“不同意尸检!”
“就是你们医院害死我爸的,就是你们。没天理了啊呜呜,害死人都不用偿命了啊!”
第七十一章
接到王子皓的电话, 连奚立刻开车前往园区医院。
连奚住的小区离园区医院很近,哪怕正是交通拥挤的早高峰时期,他也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抵达医院。
有些事就是一回生, 二回熟。
连奚赶到医院时, 堵在肿瘤大楼下的李家人已经被医院领导请到专门负责处理医患关系的办公室, 在会议室里,有专门的医患办工作人员处理他们的诉求。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来医院看病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很快不再有人关注之前的医闹事件——
处理这种事,他们真的太熟了。
王医生在门诊大厅等着连奚, 两人见了面, 连奚神色匆匆, 开口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子皓的脸色很不好看, 但他并不是对连奚摆脸色。两人早已算是朋友,比较熟稔,王子皓气的是刚才那几个医闹的病人家属。医院领导好说歹说, 花了多少工夫,才把人从众目睽睽的肿瘤大楼门口劝走,没使事态扩大。
园区医院的院长正在外地出差, 没能到场。但是两个副院长,以及帮李大叔做手术的肿瘤科赵主任都来了。赵主任昨天刚做了两台大手术, 好不容易今天轮班休息。他凌晨才从手术台上下来,还没睡一个安稳觉,就被电话叫醒, 急匆匆地赶到医院。
看着赵主任顶着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庞, 却还要好言好语地劝那一家子人冷静下来,去会议室解决问题, 王子皓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同科室的医生学长看到王子皓难掩气愤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论是非对错,不扩大事态永远是最重要的。人言可畏,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受害者。你还是年轻气盛。别太生气了,多干几年就习惯了。子皓,记住,永远别和病人家属对着干。骂几句是爽快了,命却只有一次,你晓得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看着连奚严肃郑重的神色,王子皓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依旧是那种脾气不好、总是懒得搭理人的新人医生。
王子皓:“你那个亲戚家属,来医院里闹,说是给你亲戚做的手术失败了。”
沉默良久,连奚道:“抱歉。”
王子皓不以为意道:“和你没关系。哪怕没你,你亲戚应该也会到咱们医院做手术,结果都一样。”
恩将仇报这个词从来不是形容事情本身,而是形容做这件事的人。
王子皓只是个小医生,李家人被带到医患办,他也没法带连奚过去。
连奚思索片刻,问道:“如果可以的话,王医生,可以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吗?”
点了点头,王子皓:“行。”
接着,王子皓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全部告诉给了连奚。
上个月初,李国新,也就是李大叔在园区医院做了肝癌手术。
李大叔的病情并不算特别严重,按理说不该由肿瘤科的赵主任亲自操刀。但王子皓知道这是连奚亲戚,便和自己的导师说了说。他导师和赵主任关系很好,是老同学,于是赵主任便亲自动了这场手术。
这种难度的手术对园区医院的肿瘤专家赵主任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手术自然非常成功,李大叔术后恢复也特别好,没出现任何并发症。没过半个月,经过赵主任的确认,李大叔便出院回家休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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