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一动,捩臣将金色册页收起后,也抬目看向连奚。顿了顿,他道:“他的死确实有些蹊跷。”
更夫双目睁大,世界观被狠狠刷新:“啥?”不是,这真的能查出来?!
连奚抿紧嘴唇,嗯了声,道:“所以,是怎么回事。”
捩臣:“不知道。”
连奚:“……不知道?”
捩臣理直气壮:“不知道。不会用它,也可能它确实只能做到查出死因有些奇特。”捩臣脸不红气不喘,镇定从容地回应连奚的注视。他不会用这本金色册页很奇怪吗,他能想起这个东西的名字就很不错了。说起来他想起这东西的名字,连奚却没觉得惊讶,也没关心一句……
捩总不满地撇了撇嘴:算了,毕竟连奚最近有重要的人死了,原谅他。
捩臣:“那个李……大叔,他的死和命中注定的,应当有所变化。”
更夫立即明白,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您的意思是,这人的死法和生死簿上有出入?这,这种情况我倒是听说过。”
更夫神色凝重:“我曾听闻,若是生前有了大功德,或是犯下滔天血祸的人,他们因为所做的事影响深远,已经上通六道,所以哪怕生死簿上早就注定了他们的死因,他们也会因为别的事改变死亡!但是,这个李国新是个大善人还是个大恶人,这……他这样的小人物,怎么会改变生死簿上的死因?!”
这一次来到阳间后,见到的一切都超乎更夫的想象,不断刷新他对凡人的认知。
他见到了无比强大的苏城黑白无常,他也见识到有鬼神竟然能够在阳间直接查询生死簿。
可最让他震惊的,还是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凡人,他记录在生死簿上的命运竟然会被改写?
更夫心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那个李国新表面上平凡普通,其实是个恶贯满盈的连环杀人狂?
但这话他不敢说。
更夫悄咪咪地瞄着连奚……
他怕被连奚打死!
然而看到连奚的神情后,更夫心里咦了一声。
只见冰凉如水的月光下,青年清冷秀雅的脸庞上升起一抹无言的悲戚。眼眶微微发红,嘴唇也小幅度地颤动,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的肉里,连奚感觉喉咙堵得慌,心口酸涩发痛。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良久,连奚:“……走吧,回家。”
更夫:“是。”
捩臣:“你知道怎么回事?”
更夫惊悚地看向捩臣:不是吧大人,你看不出白无常大人一点都不想提这事?
空气中是无声的沉默,过了许久,连奚回过头,看着捩臣,声音平静:“听说克死人么。”
……
另一边,七天前。九幽黄泉,忘川河畔。
汹涌浑浊的忘川呼啸而过,两岸种着满山满片的曼珠沙华。今年是花败叶开的一百年,于是只见满眼看不尽的翠绿,铺满了整个阴曹地府。
河的一岸,密密麻麻的鬼魂低着头,失魂落魄地排着队,等待自己的轮回转生。
阳间很多总喜欢插队的人这辈子也没想到,人们生前总是要排队,死了后还是要排队!只是,这一次他们再也无法插队。地府有律,唯有善人才可插队。爱插队的人,必然不会是大善人,甚至因为一些奇妙的原因,他们还会经常不知缘由地被人插队。所以在阳间插了多少队,就等着在阴间被其他鬼魂插队还回来吧!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李大叔来到地府后,还没排队多久,忽然两个衙役找到了他。
“李国新?”
“看上去就是他了。”
“李国新,醒醒。莫要遗失自己,快想起你的前世,你还没投胎。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想起来,想起来……”
哗啦!
如同溺水的人突然脱水而出,李大叔骤然清醒,愕然地看向那两个手持刀叉,站在一旁扫视自己的青面恶鬼。
“啊!”李大叔惊骇地差点跌倒。
一个衙役把他扶住,奇怪地对同事道:“这人生前居然是个大善人?看不出来啊。”衣衫普通,也不似大睿智、大通透之人。完全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模样!
起疑归起疑,两个衙役也不糊弄。他们恭恭敬敬地朝李大叔拜了一拜,接着道:“李国新,我们的地府衙役。你得了六道轮回之赏,不必与这些鬼魂一同排队百年。如今由我兄弟二人带你去崔判官处,直接受崔判官赏罚,你可愿意?”
这能拒绝吗?李大叔颤抖着嗓子:“愿……愿意。”
差事办到,两个衙役立刻领着李大叔离开排队队伍,走向崔判官的阴律司。
大约走了几个小时,李大叔一路上看到各种地府景象,吓得胆战心惊,不敢乱看。终于,他来到了阴律司。只见一座巍峨雄伟的宫殿坐落在忘川河畔,同样外型构造的宫殿一共有四座,每座的正门前面都有排队的鬼魂陆陆续续地走进其中。
李大叔跟前这座阴律司宫殿是四座宫殿里最后的一座,但它更加高大堂皇。不过奇怪的是,这座宫殿明显更大,在它面前排队的鬼魂却是最少的,可谓门可罗雀。
“李国新,进去吧。”
两个衙役只送到门口,李大叔颤颤巍巍地点点头,害怕地走了进去。
进入阴律司,李大叔不敢抬头,只敢望着地上那一块块有数米长宽的青石大砖。这砖头明亮华美,每一块都清晰得可照映出人的脸庞。时不时有鬼差从李大叔身旁路过,进出阴律司,森冷阴气骇然恐谲,李大叔更是把头低得死死的。
从大门到崔判官的桌案,便有百米距离。
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李大叔还没开口,云南道黑无常正巧在阴律司中办事。见到有鬼魂来了,她清脆地笑了声,道:“判官大人,有插队的鬼魂来了。”
“嗯?”崔判官从案牍中抬起头,目光如剑,射向站在堂下的李大叔。
李大叔:“……!!!”
太吓人了吧!
李大叔差点被这鬼神之威压得跪下去。
人与神总是有差别的,鬼神虽说是鬼,却也是神,自带神威。更不用说崔判官还是地府有名的大佬之一:十殿阎罗之下便是崔判官。
崔判官实力卓越,同时也是地府难得的清官大老爷,所以由他来执掌阴律司,统领四大判官,十殿阎罗也无话可说,只能不把勾心斗角的那些事算计到崔判官这儿。
虽说崔判官执掌生死簿,但来他这儿转世投胎的鬼魂却不多,通常三五日才能见到一个。
崔判官最为正直,却也是个鬼神。他并没有兴趣与这些阳间的这些大善人交谈,公事公办便可。他冷淡地翻开生死簿,语气淡漠:“本判官向来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也不必担忧恐慌,只要你生前做了符合本判官认定的善事,本判官便会许给你一个好的来世。所以,你上世是做了……”
声音戛然而止,崔判官清眉皱起,久久不言。
云南道黑无常见状,奉承道:“判官大人,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崔判官仔细地看了许久生死簿,终究没看出异常,只得对手下道:“你也来看看。”
“是。”云南道黑无常毕恭毕敬地接过生死簿,看了片刻后,她惊讶道:“咦,这人不是大善人啊。他生前做的这些事只能说普普通通,与人为善,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符合大善人的行列。哪怕是按照蒋鬼那种行事标准,都绝对算不上善人。”
蒋鬼便是江南道黑无常的名字。
他到底叫什么,连他自己都忘了,只记得姓蒋,所以便叫蒋鬼。
地府所有鬼神都知道,蒋鬼是恶鬼中的恶鬼,只是他一直遵守规则,所以哪怕崔判官每次见了他,都只能让他收敛点,却没法治他的罪。
崔判官敛了冰冷的双眸,平淡道:“就是如此。但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如何能让生死簿为他改写命运?”
“让小的再看看。”云南道黑无常:“他原来的命运应该是,三年前发现得了肝癌,但已经回天乏术。于是一次次地遭受病痛的折磨,每日每夜生不如死。花了大笔钱财治疗,依旧药石无用。最后子孙不愿给他治疗,与他决裂,无人亲养,他只得回家等死。在受不了病魔的某一日,上吊自尽。可他现在,按照生死簿上记载的详细死因,竟然是晚了三年才得癌症,然后到了该死的时间,突发脑溢血……啊,就这么死了?”
本该是受尽折磨,身心疲惫,可现在,眼睛一闭就死了?
崔判官:“若他生前做了大善事,生死簿这样为他改写,本判官还能理解。但现在……”
崔判官与云南道黑无常面面相觑,一起看向堂下还在瑟瑟发抖的李大叔。
所以,平白无故的,生死簿干嘛突然给你改写死因?
第七十四章
“克死人?”捩臣皱着眉, 讶异地看着连奚。
走向医院大门口的路上,连奚语气平静道:“克死人,没听说过么。有的人天生八字硬, 一出生就克死母亲, 再克死身边的其他亲人。严重点, 从小到大认识的朋友,只要玩得好的, 都会受他影响,死于非命。天煞孤星,这个词知道么。”
捩臣默然地看着连奚, 没有吭声。
连奚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接着转首对更夫道:“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啊, 这个……”
更夫心中警铃大作, 他闪躲地看了眼连奚,又看向捩臣。
凡人命硬,克死身边人的故事, 更夫当然听说过不少。他当了几百年的江南道白无常,见过生离死别的凄美爱情故事,也抓过许多生前孤苦伶仃、残破一生的可悲亡魂。这其中, 就有许多人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克死了身边所有对自己好的人。
然而, 地府向来没有克死这个说法。
每个鬼魂在刚投胎转世的那一刻,他的名字就写在了生死簿上。出生与死亡,一笔一划, 白纸黑字, 不容更改。
然而故事听多了,鬼魂见多了, 确实有许多鬼生前很像天煞孤星,和他有接触的人大多死于非命。
更夫还不到那个级别,他没资格看生死簿。甚至哪怕他看了,他也并不会知道这种克死人的事到底存在不存在。
『吾等非命,只有幸窥见苍生。』
这是更夫刚当上江南道白无常,崔判官大人给他授予官帽时,对他说过的话。
连执掌生死簿的崔判官都说,他并非命运的主宰,更不能插手世间轮回。他更像是生死簿的侍奉者,侍奉生死簿,冷眼旁观这世间无数的生生死死、阴晴圆缺。
所以,到底有没有克死人这个说法,更夫也不知道。但是他懂得揣摩人心,他是个生前为人、死后才当了白无常的鬼神,他看着连奚古井无波的双眼,嘿嘿笑了起来:“大人,小的可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地府鬼神都知道,阳间所有生灵的生死是写在生死簿上,命中注定的,怎么可能会因一个人而改变呢。”
连奚没想到更夫居然会是这个答案,但看着更夫那讨好的神情,他仿若明白了什么。
这时,出租车也到了医院大门口。
三人上了车。
系安全带时,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连奚面不改色:“你失忆了。”
捩臣怔住,回首看向身旁的青年。
良久,捩臣:“我已经想起来一些东西了。”说着,他翻手取出金色册页。捩臣坐在后座,加上是晚上光线暗淡,坐在前座的出租车司机并没有发现他是凭空变出这本金色册页的。但是看到他突然拿出金色册页,连奚还是心中咯噔一声,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男人低眸看他,神色淡定:“它叫金真玉光紫文。”接着抬头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更夫:“听说过么。”
更夫想了想:“没。”
捩臣:“你看,我想起来很多东西了。”
连奚:“……”
终于想起你的法器叫什么名字了吗!
捩臣:“总之,我没听过克死人这个说法。”
忽然听到这话,一直不吭声的司机师傅诧异地从后视镜里看了捩臣和连奚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他大概在想,自己这一车拉的都是什么人,古里古怪的。
捩总从来不在乎这种凡人的注目,我行我素,语气镇定,轻哼一声:“哼,反正我没听说过的,那就是不存在的。”
连奚:“……”
更夫:“嘿嘿,大人说得对,小的也觉得这根本不合理。”
大人?小的?哗啦一个急转弯,司机对连奚三人频频侧目。
连奚无语相对。然而过了许久,他发现捩臣仍旧在注视他。黑无常淡定从容的目光始终凝视在他身上,明明这个男人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自信,可莫名的,看着他这番模样,连奚嘴唇翕动,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底缓缓融开。
片刻后。
连奚:“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行了吧。”
看着青年一副糊弄人的表情,捩臣却目光闪动。他收回视线,气定神闲:“本来就是对的。”
连奚都懒得搭理他。
你先把你失去的记忆都找回来好吧,地府恶鬼!
“大人,小的之前说的那话也是真的。”
连奚诧异地抬起头。
副驾驶座上,更夫嘿嘿笑着,上半身整个扭过来,凑近了说话。
更夫信誓旦旦:“十分真心。”
心中微动,连奚望了他一眼:“嗯。”
***
三天后,连奚接到了王子皓的电话。
“嗯,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说起来连奚,你那个远房亲戚真奇怪。前天我们医院出于人道补偿,给你亲戚退了住院费用和手术费、医药费,但今天早上,他们居然给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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