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的人也姓刘,他爱答不理地看了何爸爸一眼,随手切了一块膻味重的肥肉扔到了秤上,“一斤,十五块,给钱吧。”
秤上明明显示的不到一斤。
但何爸爸好像习以为常了,他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刘大哥啊,这块肉太肥了,能再给我换块瘦肉吗?”
“肥肉多好了!”刘大哥虎目一瞪,“以前的人买肉还专买肥肉呢,我照顾你给你肥肉你还不乐意?”
低声骂着,“果然是外乡人,婆婆妈妈的。”
何爸爸闭了嘴,慢慢弯起背,提过肉,沉默地出了门。
苏安不远不近地跟在何爸爸的身后,过了一个路口,何爸爸突然挺直背,大声叫道:“何陶生!”
苏安走到何爸爸旁边,扭头往左边看去,一群孩子正在打架,黄尘飞起,一个个滚成了泥猴。
大人的声音一出,一群小孩一哄而散,被围在中间挨打的小孩从地上爬起来,握着拳头冲着他们追去,满是不服输的愤怒,“别跑!我要把你们揍哭!”
苏安一个恍惚,何爸爸已经快步走过去,怒发冲冠地揪着何陶生的耳朵,“你一个人都打不过,你还想揍哭谁?”
——“苏安,你这个笨蛋!他们揍你你不知道躲?你一个人都打不过,你还想揍跑谁!”
记忆中,一个气得跳脚的乞丐迎头一巴掌打在小小的苏安头上,“你气死我了你!”
“你气死我了!”何爸爸提着何陶生大步往家里走,“我还给你买肉吃呢,吃个屁!”
何陶生瞥了何爸爸手里的肥肉一眼,小表情嫌弃,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要吃这个肉,难吃!”
苏安突然笑了。
何陶生耳朵突然一动,朝苏安的位置看来,却什么都没看到。
系统这几个世界来说的话越来越少,但这会儿却主动问道:“宿主,你笑什么?”
苏安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
他顿了顿,补充道:“现实生活中的我自己。”
苏安从小是个孤儿,在四五岁大的时候被养父养母领养。他们对苏安挺好的,只是养母怀孕了之后,怕养不起苏安,给不了两个孩子平等的照顾,时时因为情绪的敏感而崩溃大哭。养父母纠结了很久,最后决定将苏安送回福利院。
苏安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当晚就跑出了家,他想,他就算不回去,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一个小孩子的天真和赌气被现实磨得殆尽,苏安迷了路,没吃的东西没睡的地方,还差点被人贩子拐走,还好一个乞丐救了他。
苏安是被乞丐养大的。
他不是个好孩子,他会偷东西吃,会撬锁开门开窗,乞丐教会了他很多,这些东西不是好东西,但却是能让他活到大的东西。
他做过很多一旦说出来就要被骂“坏小孩”的事,不服输也是其中一件,被其他小孩欺负的时候拳头还捏得死死,想着我要揍一拳回去,揍一拳回去之后我就跑。
苏安把乞丐看做家人,他不觉得自己被乞丐养大有什么丢人的地方。只是他懂事了之后,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有多么的不好。他表面装得很傲气,很清高,如同你们都不配和我玩在一起一样,实则心里却有些自卑,特别在面对喜欢的人时——
苏安一愣,奇怪笑了。
他以前有喜欢过人吗?
何爸爸已经带着何陶生进屋了。
幻境中的时间变得很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何陶生吃了一口肉,默默咀嚼着咽下肚,他之前还说不喜欢肉,现在却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
他爸他妈偷偷笑着,“这孩子还说不爱吃呢,竟撒谎。”
苏安仔细观察了一会,“他确实不喜欢吃肥肉。”
“我也不喜欢吃,”他耸耸肩,“但没法挑剔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能吃。”
系统道:“是吗,我看何陶生很喜欢吃的样子。”
苏安娴熟地道:“因为他不想让他爸爸妈妈伤心。我估计他这会吃的都要吐出来了,但他想着他爸爸妈妈都不舍得吃一口,想吐也会忍着。”
没忍住,苏安感叹:“这孩子真的是……”太像我了。
就像是把我的经历化用在他的身上一样。
晚饭后,何陶生出去和爸爸洗澡,蹲下身的时候脸色一白,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果然是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
何爸爸拍了拍儿子的背部,“儿子,今天交到朋友了吗?”
何陶生闷闷地道:“我才不乐意交朋友。”
何爸爸“哎呦”一声,“这么厉害啊,都不愿意和别人交朋友。”
何陶生头低得更低,“哼。”
晚上,何陶生趴在被窝里,何妈妈走进屋,给他在床边放了杯水,“生生,你爸说你今天挨打了。”
何陶生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悄悄掉泪珠子。
苏安站在一旁看着他,顿了顿,俯身,轻轻地去抚摸何陶生的后脑勺。
何陶生猛地抬起头,“谁摸我脑袋?!”
何妈妈奇怪地道:“怎么了?”
何陶生茫然地看了看周围,他下床穿鞋,把妈妈推出房门,一寸一寸地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摸索着。
“是谁?”
苏安站在角落里,看着他缓缓摸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小手挥舞,从苏安身体内穿过。
“奇怪,”何陶生小声地道,“什么也没有。”
苏安叉腰笑笑,小子,要怪就怪大了的你不想让幻境里的你见到我。
何陶生突然道:“你是来找我当朋友的吗?”
苏安心里一软,伸出手,轻轻拨弄着何陶生的头发。
何陶生的眼睛慢慢睁大,惊喜的光芒绽放,“哇——你是风神吗?!”
苏安屈指弹了他额头一下,翻着白眼道:“做你的梦去吧,小鬼。”
之后何陶生做什么,苏安都没有回应他。但何陶生还是兴奋极了,他一直到深夜才睡着,在他闭眼之后,下一秒,月亮飞快的西落,初阳探出,天已然亮了。
何陶生唰地睁开眼,一头柔软的黑发四处乱翘着,他揉揉眼睛,小声地道:“风神?”
一道微风轻柔地吹来,帮他理着杂乱的头发。
何陶生咧开一个笑,跳下床,神清气爽地跑了出去,“妈妈,我先去捡柴火啦!”
小声,“风神,跟我走,我带你去河边玩!”
这么早,村西头的河边几乎没人。但对何陶生来说,没人的时候才是最快乐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河上桥梁走到对面,在树林边缘捡着柴火。
捡完之后,时间还早,何陶生跑到了水边,眼尖地看到了桥梁底下有一个破旧的玩偶。
何陶生拔腿跑过去,举起玩偶,双眼发亮,“哇!”
苏安突然感觉脑袋钝钝的疼。
他揉着鼓噪的太阳穴,咬着后牙槽,模糊地听着何陶生从远方传来的话。
“玩偶,给你一个做我朋友的机会,”小孩子认真的声音令人发笑,“首先,我要给你起一个名字。”
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了苏安幼时的声音。
那时,苏安跟着老乞丐住在江边桥洞里,他没有朋友,但有一天,他在桥底下捡到了一个玩偶。
那个玩偶漂亮极了,整洁而完好,像是被人特意放在那里的,小小的苏安“哇”了一声,惊喜地抱在怀里,并霸道地表示:“你以后就是我的朋友啦。”
“首先,要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四五岁的小乞丐没什么文化,偏挺着胸膛自信道:“要做我的朋友,你的名字也要很好听。我的名字是两个字,你的名字也要是两个字,这样才配嘛。”
小乞丐想了好久好久,犹犹豫豫地道:“我是在福利院出生的,院长妈妈说我要跟福利院的姓,名字是平安。你是在江边出生的,那你叫做江生好不好?”
他声音越来越小,忐忑又自卑道:“是不是不太好听呀?”
第137章 邪祟11
系统随时随刻关注着苏安的精神状态,等到临到极限时,及时叫醒苏安:“宿主!”
头疼欲裂的感觉瞬间抽离,苏安抬起头,何陶生朝着四周喊道:“风神?”
苏安默默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朝家中走去。
系统小心翼翼道:“宿主?”
苏安没说话,过了许久,他才道:“让我一个人捋一捋。”
他得想一想“江生”这个名字,以及他脑海中关于玩偶的这段记忆。
为什么之前没有一点印象?
以及这个世界,又想让他想起什么?
幻境里的时间变快了许多,一转眼就到了半个月后,酷暑之下,洗井村已经有了缺水的苗头。
村西头,何陶生又被打了。
他抱着头,眼睛里满是怒火和不屈,一群小孩哈哈大笑地围着他,开玩笑般用最天真的脸蛋来做最残忍的事。
一旁打水的大人们视若无睹,或者面带讥笑地看着,再轻飘飘地说上一句,“何家的小孩不行啊。”
“对啊,连打架都不会,这样的小孩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没个男孩样,我要是他爸,我得丢死人。”
苏安咬牙切齿:“拳头硬了硬了。”
然而他揍不到这些人,只能蹲在一旁给小老公加油。
“起来!打他!打他们!”
脸上的微风徐徐,何陶生抱着头挨揍,突然笑了起来,他想,风神是在安慰我吗?
好丢人。
被打的样子被风神看到了。
何陶生心里突生一股戾气。
为什么一定要让风神看到这一幕?
这些讨厌的害他丢脸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何陶生积攒起来了一股力气,他努力撑起背,从地上爬起来,皮青脸肿地一拳往身后一个胖孩子身上砸去,“滚蛋!”
表情凶恶,可爱精致的脸蛋上,隐隐可见小凶兽似的狠劲。
他反扑到小胖子身上,用手抓用牙咬,很快就见了血。没见过这种场景的小孩子们愣了一下,随即慌张地大声叫了起来:“啊啊啊,何陶生咬死人啦!”
河边的大人转过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上前蛮力扯开何陶生,何陶生死死咬死不松嘴,大人暴躁道:“兔崽子找揍!”
粗鲁地拽开何陶生,苏安甚至听到牙齿崩掉的声音,何陶生满口血污的滚落到地上,他吐出口肉,牙床上都是鲜血,笑出一口血丝地看着所有人。
另一个大人心中发毛,忍不住踹了何陶生一脚,“他妈的,外乡人连个孩子都不会教。”
何陶生被这一脚直接踹到了河里。
苏安吓得心跳一停,“陶生!”
他慌张冲下水,想把何陶生拽出来。即便有了大旱的苗头,村西头两米深的河还是能淹死一个小孩,苏安用尽全力了,但他本来就不是人,根本拉不起来何陶生。
他潜入水底,亲眼看着何陶生痛苦惊恐的表情,看着他拼命地划着手脚,气泡从鼻息中绝望喷涌。
苏安眼泪一滴一滴,咬牙,“草他妈的。”
他已经猜出来了,这就是何陶生死亡的原因。
何陶生脸色青紫,他的意识逐渐消失,在快要死亡之际,他看到了苏安。
苏安脸色发白,犹如水鬼,他的黑发张牙舞爪地飞舞着,神情如小鸟北来迷路般的悲伤。
何陶生最后想着,风神原来是长这个样子,他真可爱。
心里竟然升起诡异的满足。
原来死了就能看到他,死亡好像也不错。
但好可惜,好不甘心。
我还想要抱抱他。
……
何陶生死了。
何父何母如遭重击,一夜苍老了十几岁。何父愣愣坐在台阶上,何母快要哭瞎了眼睛。
他们强撑着为何陶生办了丧礼,整个何家披上了白麻布,系上了白绸缎。
之后的时间变得更快,一转眼,两个月已经过去。
而大旱终于降临了洗井村。
洗井村的人们被大旱折磨得生不如死,愚昧的村民们聚在一起,各个拿起了铲子、钉耙和木棍,气势汹汹地要捉旱魃。
旱魃传说只有二三尺高,受害的都是小儿墓。这群人目标一致,首先要扒的就是何陶生的坟墓。
何父何母抱着他们的腿跪地哀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村民烦躁摔开,“晦气!”
“我看就是外乡人的死才吸去了我们这里的水分,才有了大旱!”
“河里都干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死,你们俩也得死!你们最好跟我们一起抓旱魃,不然你们就是旱魃的帮凶!”
“呸!什么东西。”
何父何母被压在一旁,村民们齐心协力挖出了何陶生的棺材,掀开棺盖,看到了里面的小儿尸骨。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何陶生已经死了两个月,他的身体却完好无损。皮肤柔软,黑发蓬松,面容整洁,他好像只是睡了过去,唯独胸膛没有起伏而已。
他的身体没有僵硬,也没有长毛,更没有含着尸毒的指甲和发青的面色。何陶生不是旱魃,村民们却惶恐地道:“就是他!”
哪有人死了两个月还能是这种样子?所以一定是他!
何陶生的尸体被放在了干裂的土地上,村民们拿好鞭子和棍子,愤怒地冲何陶生身上落下,死尸的血污和碎肉崩了一地。何母目眦尽裂,突然挣脱村民往前冲去,“我要和你们拼了!不许动我儿子!!!”
她猛得扑到何陶生的身上,一个钉耙没收住,直接砸到了她的身上。何母身上的血淹没了何陶生的口鼻,何母头一歪,没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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