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姥姥点点头,又问:“那这事儿要告诉璟儿吗?”
谢泗泉摇头:“不了,等我查清之后再跟璟儿说,他还小,我怕他一时承受不了。”
寇姥姥点头应了,脸上还有些担忧之色。
谢泗泉哄了一阵让她别怕,跟她讲了如今上城谢家的一些事之后,果然看到老太太放松下来。
谢泗泉看着她,心里却想起另一个人。
他长大的太晚,没能护住他的姐姐。
晚上,谢泗泉没去别处,抱了一床被褥要去谢璟房间。他对寇姥姥道:“保保,我去璟儿那屋,随便搭条板凳睡就行。”
寇姥姥道:“那怎么行……”
“行,您让我守着他吧。”
寇姥姥看他神情认真,心里叹了一声,点头应了。
谢泗泉锦衣玉食,却也极能吃苦,塌得下身子睡条凳,并且甘之如饴。
寇姥姥心疼他,给多找了一条棉被让他铺着,低声念叨几句,也只能由他去了。
房间里,谢璟还在沉沉睡着,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香。
谢泗泉并了两条长凳,随意铺了一下躺在上面,双脚交叠,手枕在脑后。他闭上眼睛,大约是因为谢璟在身边的缘故,他梦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他还未满十岁,手里使劲儿牵着两条獒犬,拦着它们不向前扑。阿姐正在前头哄树上的外乡人下来,拿手放在嘴边同他喊话:“哎,你下来——”
那人拼命摇头,不肯下来。
阿姐就笑了,一边摆手让他把獒犬牵远一点,一边树上的人道:“我家獒犬不吃人的,不骗你。”
小谢泗泉十分不爽,他就没见过这么怕狗的人,一下竟蹿那么高,都快到树顶了。
不知阿姐如何劝的,对方终于下来。跳下树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读过书的穷秀才模样,斯斯文文,脸上白净,身上虽挂蹭了一些枝叶,但拱手行礼问好的时候,还是看得出气度。
和他们西川人不同,总是笑,脾气温吞,遇到什么事儿都不着急一般。
小谢泗泉嘁了一声,心里骂他假夫子。
夫子是他现在最讨厌的人,但阿姐让他念书,他就勉为其难的念了。夫子也是这样的中原人,打人特别疼,但比不上阿姐给他吹手时候掉的眼泪,阿姐一哭,他心里就难受。他现在已经不怎么挨打了,只要下点功夫,读书也不算多难的事儿。
那个外乡书生名叫贺东亭,会拿柳枝吹小曲儿,会写诗、画画,阿姐说他家里“世代簪缨”,要他拜了当新先生。
谢泗泉撇嘴,皇帝都没了,那些名头有啥子用嘛!
但姓贺的书生把阿姐哄得高兴,他也就拜了。
阿姐和他话越来越多,走的也越来越近,有时候谢泗泉不放心,总要偷偷跟着,听到他们说话,贺东亭声音低沉温和,阿姐的却十分清脆,每一句都听得清。
“獒犬是我养的,它可以保护弟弟,平日里很听我们的话,你不要乱走,它就不会咬你。”
“我弟弟很懂事,会摘果子给我吃,也会在族老那护着我呢。”
“我爹娘走的早,就只有我们两个啦,但是你不要以为我好欺负,等会你得把我画漂亮些,若是丑了,我就让獒犬追你跑一座山~”
……
谢家有钱,但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阿姐想尽了一切办法护他长大。
阿姐等了几年,最后还是得嫁人了。姓贺的书生弄来两条船做聘礼,三媒六聘,十里红妆。
他只有这一个姐姐,阿姐出嫁时,就属他哭得最大声。长姐如母,他们的关系岂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阿姐不顾其他人劝阻,从轿上走下来,给他擦干了眼泪,哄他道:“哭啥子嘛,我嫁他,以后他也帮你。你要快点长大,赚钱买了大船来看我,没准过两年还会有小外甥……哎呀你莫哭啦!”
他还是哭得难以自持,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人被抢走了。
两年后,却当真收到噩耗。
他千里奔波,带人跑去贺家,恨不得跟贺东亭同归于尽,但瞧见的却是形容枯槁只知道抱着骨灰盒的贺东亭,人已瘦成一副骨架,说他活着,都算是抬举。
他打了,也骂了,最后扶棺痛哭。
他怪贺东亭没护住阿姐。
贺东亭何尝不怪他自己?
后来他就想,或许阿姐知道贺东亭还活着,一定心里欢喜。
阿姐喜欢什么的时候,眼睛里是亮的,她从第一次瞧见爬上树的那个读书人,眼睛里就是亮晶晶的。
……
谢泗泉眼角有泪水,缓缓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他听到耳边有小孩儿咂嘴的声音,很轻的两下,悉悉索索的又翻身睡去了。
谢泗泉无声笑了一下,又合拢双眼。
阿姐的孩子找到了,眉眼和唇长得都像阿姐,只鼻梁太挺拔,有那么一点点像姓贺的。
但也只有那么一丁点。
另一边,东院。
护卫队的人来跟九爷通报的时候,书房已有一个黑衣探子站在那里说了谢家主来沪的事,九爷看了他们身上一眼,多少都挂了点伤,但并不严重。
护卫道:“爷,我们本来守在外头,那帮西川人好不讲道理,上来就动手。”
九爷淡声道:“许是有什么误会,可有伤到?”
护卫摇头。
九爷想了片刻,又问:“对方可有伤到?”
护卫仔细想了片刻,有些不确定道:“只动了些拳脚,应当没什么伤。”至少面上瞧不出来,他们打人都是专业的,从来不打脸。
九爷道:“这几日不用去守着了,把璟儿那边跟着的人也撤回来,谢泗泉带了不少好手,你们没伤着,也是他手下留情。”
护卫答应了一声,下去传话。
九爷晚饭时候延迟了片刻,饭热了一遍才从书房出来用餐。
白明禹坐在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吃了半碗饭之后才恍然察觉,问道:“小谢怎么没来吃饭?”
九爷道:“他家中有事。”
白明禹还想再问,九爷打断他道:“食不言,寝不语。”
白明禹:“……”
白二老老实实扒饭吃,他算是看出来了,在爷这儿规矩都是给他立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初时相遇——
贺东亭:姑娘让让,我从树上下来。
谢小姐:哈哈哈~
谢泗泉(气到跳脚):卑鄙的外乡人!
第100章 谢泗泉
白明禹第二日去了车行,瞧见手下人准备送车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走过去拨开那几个店员,拿了单子核对地址之后,还真是谢璟。
白明禹叫了经理过来,跟他形容了一下谢璟,问是否是昨日买车之人。
经理记得清楚,笑道:“对对,就是这位少爷,店里新到的那辆车就是他买去了,身边还有一位约莫二十余岁,像是他兄长。”
白明禹吓了一跳:“可是姓白?”别是九爷来了他还不知道。
经理摇头:“不是您府上的,九爷我认得,虹姑娘已提醒过咱们,绝不会认错。昨天来的那人是西川口音,人长得倒是不错,出手也阔绰。”
白明禹心里不太痛快,打发经理走了之后,想了想,还是去找了一趟谢璟。
他这千防万防,牺牲自己坐在中间隔开了个女同学,小谢转头怎么又找了个男的?
白明禹一路上心情七上八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边儿的。
现在九爷越发重视谢璟,若是知道一点端倪怕是要动怒,小谢倒霉不倒霉他不知道,反正他是一定要倒霉啊!
白明禹知道寇姥姥房子的地址,当初还是他帮着谢璟一起挑的地方,拍了几下,也没听见里头有人开门。
白明禹还要再拍,忽然木板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门口一个打着哈欠的男人斜依靠在边上,身上披了一件外套里头领子都是乱的,显然刚从床上起来,带着些起床气,一脸不耐烦:“你谁?”
白明禹看了这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有些傻眼,又往屋里张望:“我找谢璟,姥姥呢?姥姥怎么不在?”
谢泗泉:“我问你是谁,谁管你找哪个!”
谢泗泉也不痛快,在西川,他睡觉的时候,还没有人敢打扰。
多少年了,谢家是他一言堂。
即便来了沪市,他瞧着贺东亭不顺眼了,贺家说砸就砸。
换了旁人或许就早察觉,但偏偏白家二少爷一根筋,俩人都问话,不回答,白明禹沉默一下,就一边往里冲一边喊着谢璟的名字,嚷嚷着让他下来。
谢泗泉没这傻小子高,但力气却跟他不相上下,瞬间黑了脸色,反手就捏了他手腕,踹了他膝盖骨那反拽着胳膊让他跪倒在地,挑眉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跑到我家中来大呼小叫?!小子,有没有人跟你讲过,拜山头,要先自报家门啊。”
白二疼得龇牙咧嘴,开口喊道:“谢璟,你再不出来,我就去找九爷——”
楼梯上“咚咚”几声,谢璟赤脚跑下来,头发都是乱翘的,显然也是从床上刚爬起来,开口道:“这是白家二少爷,白明禹,我认得。”
谢泗泉哼了一声,松开他。
白明禹还要喊,刚一个“九”字出口,谢璟就急忙捂住他嘴,“出去说,出去说!”
白二:“唔唔!!”
谢璟拽着他去楼梯那嘀咕了一阵,白二回来之后老实道歉,喊了一声舅舅。
“我刚才猪油蒙了心,误会了,小谢平时没见有亲戚走动,也没别的朋友,一时心急,这才冒犯了舅舅,在这给您赔个不是。”白明禹拱手行礼,给他鞠躬。
谢泗泉脸上好看一点,摆摆手,也不跟他一个小孩计较:“算了,算了,下回记得说清楚自己是谁,上来就闯,若是在西川我早就打断你的腿。”
白明禹:“……”
风水轮流转,终于有一天也轮到别人制裁他。
谢璟在一旁没憋住笑了一声。
白明禹拿胳膊撞他一下,谢璟下意识回了下,没吃亏。
谢泗泉看在眼里,没吭声。
白明禹知道这位是谢璟舅舅之后,嘴里就没住下过,一口一个舅舅,喊得比谢璟还勤快。
谢璟洗漱完了,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正好看到白明禹在倒茶,双手捧着端给谢泗泉道:“舅舅慢些,新烧开的热茶,还有些烫。”
谢泗泉嗯了一声,喝了一口就随意搁在桌上了。
白明禹给谢璟使眼色,一脸得意。
谢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直等白二在这里孝顺完毕被他送出去的时候,才从二少爷那听出来。
白明禹美滋滋道:“小谢,我刚才喊舅舅,他应声了。”
谢璟:“啊?”
白明禹:“这样咱们以后就是一个辈分儿了啊,平辈论交,你记住了!”
谢璟:“……”
是他高看了二少爷,这位也就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心眼了。
谢璟送到弄堂口,看到了白明禹亲自送来的那辆车,白明禹拍了拍车身,把钥匙抛给他道:“原本想给你打个对折,但既是你舅父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我也不好做人情。回头我请你和舅舅吃饭,务必赏光!”
谢璟接了钥匙,点头答应。
等回去之后,正好胡达送了早点过来,摆在小桌上好几样,谢泗泉换了一身略素淡些的衣裳,正坐在那眉开眼笑喊他:“璟儿,来吃饭。”
谢璟坐过去,问道:“姥姥和李元呢?”
谢泗泉给他豆浆里加了点糖,道:“哦,我让人陪她去见几个老朋友了,她这些年一直待在北地,难得还有几个朋友在,见面叙叙旧。那个李元说要跟着一起去,就一块儿过去了。”
谢璟坐过去吃饭,胡达站在一旁没走,他看了胡达一眼。
谢泗泉误会了,立刻道:“对,璟儿若不提,我都快忘了。”他冲胡达板了脸道:“亏你在我手边也干了七八年,竟然连人都认不得!璟儿这张脸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你竟然还不敢认,拖了这许久,该罚!”
谢璟一口饭团油条差点噎住,咳了一声,小声道:“舅舅,我就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桌上摆了太多,他们绝对吃不完。
谢泗泉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转了个语调:“哦哦,吃饭,胡达,你坐下一块吃吗!”
胡达听这话也不敢坐下,连声道:“当家的,我吃过了。”
“哦,那就算了吧。”谢泗泉美滋滋地给谢璟夹小菜,叮嘱道:“璟儿吃这个,脆脆咸咸,配饭刚好。”
吃过饭,谢泗泉跟外甥讲起家里生意,西川大半布盐土杂,都归他们上城谢家。
这其中井盐,更是占了大半。
煮海为盐,水路、旱路通吃,手下船舶更是数以百计,在码头上喊一声号子,顷刻间上千人相应。
谢泗泉穿了一件素锦外褂,石青色内袍,箭袖长可蔽手,束了细腰带,这一身儿合体利落,随时都可弯弓打猎一般。他翘腿坐着,微微晃了两下脚,对谢璟道:“璟儿可知‘湖广填川’?当年我们祖上迁过来,也出过几个探花什么的,反正读过书,至于家风舅舅打算重塑,也就没继承什么,不过这不重要,回头咱们商量着一起写几条就是了。”他之前见过贺家的家规,左右不过就是一本小册子,都是人写的,他和外甥现写也一样。
谢泗泉搜肠刮肚还在琢磨如何体现家中祖传的风骨,但想来想去,也憋不出什么来。
谢璟一边吃饭一边听,用完早饭,看了眼时间道:“舅舅,我出去了。”
谢泗泉:“去哪儿?”
谢璟:“去干活,我在白家做管事,管着几个人。”
谢泗泉懵了片刻,小心试探道:“璟儿,舅舅刚才说的你,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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