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清抱着他的慈悲剑,抬头抬得脖子发酸。白爷被鞭炮吓破了胆,大叫着满地乱跑,苏肆只得苦着脸狂追鹅屁股。
时敬之快乐地堆了两个雪凳子,拉尹辞坐着,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焰火。
施仲雨心忧师门,情绪提不上来。她不想打搅其他人的兴致,自行寻了个墙角打坐。
空气里的青烟味越来越浓,陈千帆打了个喷嚏,无奈地摇摇头。卫婆婆则多披了件袄子,随枯山派一同看烟花。
老人倚在门边,焰火在她浑浊的眸子中明明暗暗。
“暖春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静,谁家春意闹……”
她又开始唱那支喜庆热闹的调子。只不过比起先前,她这回的唱腔有点奇怪——她越唱到后面,声音越尖利。像是忘了自己的年岁,强行要提上嗓门似的。
老人的嗓子受不起这个折腾,好好的小调眼看要被唱成哀乐,时敬之转过头:“卫婆婆?”
卫婆婆表情有些恍惚,她望着漫天烟火,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惊恐来。
“完了完了。”她掐着嗓门,小姑娘似的惊叫。“嗓子坏了,唱不得曲。大过年的,又要被老爷打了!”
时敬之犹豫了会儿,刚想上前把脉,卫婆婆便自己回过味来。
她呆愣了片刻,渐渐低下头,圆脸盘上挤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方才吓着你们了?我进去煮茶……”
没等时敬之开口,她便先一步进了门,仿佛要逃走似的。
有陈千帆这个精通治疗的大师在,时敬之唯恐擅自治疗逾矩,最终还是坐了回去。最后一点烟花烧完,众人裹着寒气进屋,卫婆婆已经坐在老位置绣花了。
她恢复了悠闲的模样,还冲众人抱歉地笑笑。
时敬之又回到忙碌的陈千帆身边,看他研究术法。眼看要到休息时间,他还是将卫婆婆的状况提了一嘴。
“嗯,我晓得。”陈千帆漫不经心道,“她最近是有些丢三落四,脑袋糊涂。我正在想办法。”
不算这一遭,这个除夕还是相当完美的。
大年初一的战斗同样完美。
秘典似乎比昨日还要迟钝,陈千帆甚至没用术法,只叫时敬之小试牛刀,亲自指挥。三人协力,到了日落之时,成功斩下一具古尸的双手。
陈千帆当晚便着手处理尸体,声称年初二正午就能做好挡灾符。陈老头潜心制作挡灾符的同时,卫婆婆也来帮忙,在屋内腾出一大片空地,布置用以破禁制的大型法阵。
新年开头如此顺利,时敬之打起了几分精神。
屋里的法阵一点点完整,他在紧张之余,甚至多了点隐隐的期待。
破禁制之事接近万事俱备,就差用来驱动法阵的三具古尸。接下来的计划平稳且安定,只需按部就班地进行,少有的让人安心。
……可惜这份安定终结于次日清晨。
第二天一大早,师徒两人是被惊恐的闫清摇晃醒的。闫清平日稳重,这会儿一双红眼里却全是惊惧。时敬之揉着眼起身:“寅时还没到呢,怎么了这是?”
“外、外面!外面!”
闫清拼命比划,只恨不能把记忆掏出来给人看。他说了半天,舌头打结,只好一手拖师父、一手拖徒弟,将师徒二人硬生生拽到门口。
冬天日出晚,太阳还没露头,周遭只有一点微光。可这一点微光也足够他们发觉异样——
广袤乏味的雪地不见了,房屋四周聚满了黑乎乎的东西,它们绕房子围成个标准的包围圈。昏暗的微光中,无数个或绿或红的亮点微微颤动,间或一闪。寒风卷着阴气,吹得人遍体不适。
尹辞微微眯起眼,看了个清楚明白。
那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妖怪。其中小妖占了多数,却也足够骇人。看这阵势,说整个蜜岚故土的妖怪都聚集在此,也不嫌夸张。
妖怪本就少见,更别说这样不分种类、相亲相爱地聚集。尹辞目光快速扫过,果然发现了领头的“王”。
秘典果然在其中。
它距离这座房屋约有百米之远,跪坐在包围圈的边缘之处。瘆人的头颅微垂,正对房屋大门。与前两日交战时不同,秘典整个头上尸眼大睁,远远看去,偌大的头颅上嵌着数以千计的瞳孔绿光。
陈千帆房屋周围八成是有法术防护,将它们尽数挡在外部。妖群前进不得,又安安静静不做声。
很难想象闫清一大早出门练剑,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惊吓。
三个人动静不小,睡在桌边的陈老头也醒了。他嘟哝两声,把堵在门口的三人往旁边一拨:“起开起开,我瞧瞧。”
看到门外盛况,以及那跪在不远处的秘典,陈千帆眼皮提了提:“老夫是没想到,咱都住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儿了,还有上赶着来拜年的啊?”
枯山派三人:“……”
这老头忒心大了,年轻时绝对也挺野。
陈千帆阴阳怪气完,伸了个不小的懒腰:“把人都喊来吧,记得窗户关上,别让小春瞧见。莫慌,我这堆了不少法阵,它们一时半会进不来。”
屋内人很快聚集起来,卫婆婆没凑热闹,照常准备早餐。施仲雨看到门外景象,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闫清很快发现了异常——
“苏肆呢?”
“那个泪痣小子?那小子的鹅半夜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拔腿就跑。他出去追,出门前还跟我打了个招呼。”陈千帆道,“现在看来倒有点塞翁失鹅的意思。”
如此看来,许是白爷感受到了什么,时间又有限,只来得及救下苏肆一人。
“前辈,敢问这是怎么回事?”施仲雨最赶时间,声音里的紧张要溢出来了。
“有人手贱,把秘典‘唤醒’了。”
陈千帆冷哼一声。
“放心,不是指你们,那赶鹅的小子也做不到。能玩这一手的,绝对是我哪个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没这本事。”
尹辞:“唤醒?”
“秘典还是‘女王送葬’的时候,可比现在凶得多。宓山宗对它下了成千上百的禁制,才把它抑制成之前的模样……现在看来,有人故意关闭了禁制,把它变回了当年那条疯狗。”
敢情他们前几天打的是弱化后的秘典。
时敬之一头冷汗:“既然下了禁制,为何特地留解法?”
“傻么?这可是蜜岚女王的法器。外敌入侵,唤醒秘典对付敌人,怎么都比自己出手省事。”
这一手确实不错,尹辞心想。如果他们不是“敌人”,那就更好了。
尹辞先于时敬之开口:“闫清那日没到场,我先让他送您和卫婆婆离开。”
陈老头上了年纪,战力不强,在解禁制一事上又不可或缺。秘典要是冲他们来的,先送老人离场为好。
陈千帆哼了声:“‘女王送葬’不死不休,更不讲道理。别想了,凡是被包围的,一个都逃不过。”
尹辞默然。
“不过也不是不能逃。”
陈千帆倒没有多少被牵连的愠色,他一脸冷笑。
“以那两只尸手为材料,我能做个临时法器,带咱所有人逃命。坏处也有——秘典哪怕再被封印,也不会放弃目标。只要目标踏上蜜岚国土,它就会日夜不休地追杀。日后咱们这群人,再近不得宓山宗一步。”
“这么一来,那丫头的挡灾符不用做了,这小子的禁制也别想解了。我这三十年的研究,怕也是要交代在这里喽。”
第79章 破阵
陈老头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关键时刻,各人的心性显露无疑。施仲雨咬紧牙关,一脸忿忿。闫清到底还年轻,他握紧大剑剑柄,六神无主。
尹辞不算慌乱,他已然做起了冰冷的计算——若是在此暴露不灭之身,哪怕把秘典硬生生磨坏,他也做得到。
善后也没问题,自己可以逼陈千帆去除在场所有人的记忆。
不过将秘典毁坏,枯山派和宓山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而且就算他能毁掉秘典,也无法以一人之身拦住庞大的妖群,其他人还是得逃。
与其平添一笔烂账,不如干脆随陈老头一同跑掉。
……只是破解禁制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么?尹辞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遗憾。
几步外,时敬之没有露出半点茫然,他只问了两个问题。
“做施姑娘的挡灾符,破我的禁制,都一定要人尸做材料?等逃出这里,用其他大妖代替不行么?”
“该烧煤炭的活计,改烧树枝子能顶事?”陈千帆翻了个白眼。
时敬之遗憾地低叹一声。
宓山宗门人本就神出鬼没,与世隔绝。此事一出,愿意帮忙的更不会有。自己余命不足一年,还要寻找视肉,哪有时间再寻人解阵。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时敬之本能地抗拒破解禁制一事,如今突遭横祸,积攒几日的勇气一下子泄了。
就像上天要他改选“去除记忆”。
疯狂的失控感蠢蠢欲动,时敬之默念数遍《无尘言》,保持住了冷静。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定——
“前辈,要只有这一个选择,您早该去制作法器了,不会还在这与我们讲话……您还有别的办法?”
陈千帆大笑:“不错,小子好眼力。不过我这方法,你们未必喜欢。”
“前辈请讲。”
“屋子外头的法阵,大概能撑个三四天。在此期间,我下点重手,把你那禁制破掉。”
尹辞:“……”
等会儿,这老头不像争分夺秒做善事的类型啊?
果然,陈千帆一脸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和善:“等你那禁制破了,我只需要稍改残阵,便能将其改为活傀咒。”
时敬之的笑容僵了僵。
“活傀咒”一听就是邪门东西,这老头讲得还怪开心的。
陈老头看出了时掌门的紧张,体贴地补充:“你呢,内力惊人,没技巧。老夫呢,空有技巧,内力和体能却都跟不上。我把你当活傀儡用,再配合你徒弟,说不定能把秘典整个拆掉。”
“活傀咒最难的就是把术法植入意识,一时半会弄不成。但你不同,你脑袋里刚好有现成禁制,咱先破掉它,改改凑合能用。无须担心,等你打完秘典,老夫作为施术人,能轻松去除法阵残余。”
闫清恍然:“活傀咒难在给活人脑子打洞,而掌门脑子本来就有洞,可以顺手一用。是这个意思么?”
时敬之险些被自家下人气出个好歹。怪不得慈悲剑能选上这兔崽子,敢情此人颇有见尘寺的阴阳慧根。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肃正门风,时敬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是您说破阵成功率五五开,要是我死了——”
陈千帆捋捋胡子,笑得更亲切了:“死了就死了呗,正好当材料。你这样貌一看就是妖人,比那两个尸手好用,咱逃得也更快。”
尹辞、时敬之:“……”
合着富贵他人险中求,这老头怎么都不吃亏。
“屋里正好做好了解阵准备,你要想破解禁制,这是最后的机会。”陈千帆继续推销道,“实战是最好的老师,被我控制一下,你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嘛。”
他委婉地省略了“失败后正好把你当煤烧”的部分。
尹辞:“解阵须得三具古尸,现在只有一双手。”
陈千帆:“这都是慢慢消耗的,秘典不就在外头么?你们使劲砍砍,哪怕只能弄掉一根手指,也能积少成多了。外面好歹有阵拦着,手段脏点不碍事。”
言语之间,仿佛门外守着的不是蜜岚女王的秘典,而是农家韭菜田。
众人彻底没了脾气。
就算逃跑,那双尸手也会被消耗掉。于施仲雨,留下来算是唯一的解救掌门之法。可要冒性命危险的是时敬之,她终究抿紧嘴巴,没出言恳求。
太衡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太衡。
尹辞就没那么淡定了。
他能接受尽人事听天命,让时敬之在最完备的准备下破阵。然而眼下一切都要急火火凑合着来,原先要十天才能备齐的古尸,眼下甚至要边打边用,何等荒谬。
连最基本的破阵材料都未必能及时供应,怎么看风险都太大了。
……等等,古尸?
尹辞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算不算陈千帆口中的“妖人”呢?如果算的话,他是不是也……
嘭咚,嘭咚。
这念头刚刚闪过,便有什么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与心跳天差地别,脖颈处跟着泛起一阵毫无来由的刺痛。
昏暗的灯火中,一段模糊的印象突然从脑海深处浮现,强行截断了尹辞的思考。
嘭咚,人头落地。鲜血滴答流淌,满地热气未散的滑腻。他的身体时轻时重,难以掌控。偶尔得了机会,他会拼尽全力,挣扎支起身体,随后又是嘭咚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挣扎。
可惜无论动或者不动,无论跪坐或倒地,那把利刃一定会准时斩下,尹辞甚至能辨别出刀刃变钝的过程。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斩下他的头颅,冰冷的绝望混合了颈部的疼痛,几乎将他活活逼疯。
彼时他神志不清。一双眼皮似是有千钧重,嘴巴也张不开。于是他只能听着刀刃落下的风声,在脑髓中无声地惨叫。
当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颅坠地滚动的声响中,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多存些……满三千数……有用……】
记忆过于混沌,尹辞原以为那是个毫无道理的噩梦。
现今知道“妖材尸体是最好的施法材料”,那梦似乎也没那么荒诞不经了。
只不过细想此事,尹辞的脑袋又现出些昏沉的疯意。他下意识看向时敬之,好用那人的烟火气驱散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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