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绑的是陵教的票,这种行为要放在名门正派,都够正式报官了。
空气仿佛结了冰,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两位的计划,阎教主在路上告诉了我。”时敬之打破了沉默。他一派高人风范地背过手,语气云淡风轻。
沈朱看了眼呼吸不稳的阎争,怀疑阎教主是见法阵没按时发动,忧心不已。又碰上枯山派这伙拳打见尘寺脚踢宓山宗的,打不过跑不掉,只得吐露真言。
她几乎要开始同情他了。
“阎教主将陵教的大人物们聚于一处,你以大型战阵袭击朱楼。要不是我的人刚好撞见喻大侠你,法阵应当已经发动了吧。”
时敬之继续道。
“大门派能以法器驱雾,小门派只能想办法搞避雾丹。你忧心无辜者混入朱楼,这才以箭赶人?”
喻自宽脖子上贴着吊影剑,却不慌不忙道:“是啊,我记得你小子……你既不是陵教中人,不如放了我们,叫我继续做我的事。没有陵教干扰,你们找东西也好找不是?”
比起自己与阎争暴露,他似乎更在意法阵没发动的事。
“刚才那妮子扯得头头是道,我给她绕进去了。现在一想,法阵又不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区区百斤妖尸,发动的术法怎么可能覆盖半座纵雾山……喂,这战阵波及面到底如何?现在你可以给我个准话了。”
听到“覆盖半座纵雾山”,新来的三人齐齐愣了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朱。
战阵覆盖半个纵雾山?
尹辞垂下头,看向地上的法阵。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法阵一角。这阵法是不怎么寻常,比普通战阵复杂数倍,他一时半会解不明其中构造。可光看阵法大小,作用于半个纵雾山纯属无稽之谈——
多大锅配多大盖。正如喻自宽所说,阵法做不到无中生有。时敬之能快速结阵对付秘典,也是因为附近妖尸成山,而秘典本身个头不大,说到底还是天时地利。
沈朱不是内敛的性子,先前恐怕是为了虚张声势,特地夸张了些。
然而沈朱并未像以往那样轻松一笑,跳出来圆场。她收起脸上的轻松,走到喻自宽面前,缓缓蹲下身。
“喻大侠,世上确实存在‘无中生有’的异常阵法。”
她一双眼睛对着喻自宽的双眼,语气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僵硬。方才那点放松的神情如同细露,夜风一吹就干了。说这话时,沈朱特地提高了声音,明显不是说给喻自宽一人听的。
阵法在众人脚下安静地闪烁微光,如若呼吸。夜色浓重非常,扣上四处弥漫的妖雾,一行人似是被一只巨大的蚕茧裹住,八方不见出路。
“需要画在地上的阵法,但求精密不出错,发动时万万伤不得笔划。就算不是宓山宗的人,也应该知道这事。”她活动了下受伤的肩膀,目光特地扫过枯山派众人。“看着,要是我的判断没错……”
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戳向地上的阵法线路。那线条由掺了血的胶状物浇成,半凝不凝地伏在土地上。沈朱下手利落,狠狠翻开僵硬的土层,把土块碎得七零八落。泥渣与黏胶混在一起,法阵线条断了个一塌糊涂。
这要是寻常阵法,这一片的法阵肯定会出问题。更严重点,整个阵法都会废掉。
……本应如此才对。
可那黏胶仿佛拥有生命,它们自碎土中钻出,缓缓聚出原来的线条,继而轻轻贴上凹凸不平的坑洞。不过一呼一吸,法阵自己恢复了原样,又开始微微闪烁。
就像一个刻入大地的烙印。
喻自宽那份稳如磐石的气势终于散了一下,他冲法阵拧起眉毛,面色有些难看。
一边的尹辞动了动手里的剑,目光也移了开来。
几百年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诡异阵法。尹辞突然觉得自己一路寻死,搞不好完全找错了方向——要是反过来学时敬之求求活路,找出的东西说不定早就能杀死自己。
“这阵法不是普通战阵,是引仙会的‘请神阵’。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它的力量来源,但关于它的作用范围,半个纵雾山甚至是个保守估计。”
沈朱阴着脸,擦擦指尖的湿泥。
“请神阵非宓山宗所创,只在引仙会高层间流传,不该落到无关人士手里。这东西一朝阵成,毁阵比设阵还要麻烦。喻大侠,你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时敬之也前进两步:“喻前辈,如今我等情况占优,我这朋友不会危言耸听。此事牵连甚广,还请您为我等解个惑。”
看着表情逐渐严肃的时敬之,尹辞心下叹息。
陵教内乱因何而起,朱楼会不会被战阵炸平,本与枯山派的目的无关。从阎争那得到避雾丹,他们就能安心寻空石之墓,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时敬之掳走阎争是想探听信息,还是给陵教乱象火上浇油,尹辞都不怎么在意。
阎争老实点就留着,不老实便杀了。无论怎样,陵教接下来都安生不了。喻自宽的法阵更是无所谓,他们本该与这个乱子擦肩而过。
……现在看来,纵雾山的阴谋旋涡,比他们料想的还要麻烦许多。
这一夜,并非只有枯山派不得安眠。
虽说入了春,夜里还是嫌凉。夜深人静,国师府内只有神祠还燃着灯。赤勾教探子偷偷摸摸挨到神祠边上,又往嘴里塞了颗止息丹。
得了乌血婆的命令,探子从容王府调到国师府,已然有了一段时日。单看白日行程,江友岳称得上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善人——就算国师一脉被圣上所恶,他仍诚恳谏言。无事则修习水利农耕之事,从不赴宴玩乐,看着也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江友岳待下人也不错,谈不上多么平易近人,却也没为难过任何人。
要不是上面的指令措辞严肃,探子几乎要以为这是赤勾教给他安排的养老之地。
可惜乌血婆看人确实没出过错。
江大人什么都好,他唯一不怎么寻常的,便是动辄三更半夜往神祠跑。历代国师都会时不时去神祠冥想,严格说来,此事算不得可疑。可是时间一长,还真给探子找到点端倪——
那小小的神祠后面,竟藏了个密道。那密道入口极隐秘,紧挨神祠。要不是赤勾教深谙地道机关之事,探子险些被瞒过去。
如此得了消息,他也该撤了。想到要离开国师府,探子还有点舍不得。
他一边无声叹息,一边拿法器隐了身形,静悄悄地跟在江友岳身后。国师大人似乎毫无察觉,他小心翼翼地拧动机关,踏下长长的石阶,朝地下深处走去。
空气里多了股奇怪的草木汁水味,探子皱皱鼻子,好容易忍下一个喷嚏。
石阶尽头有个空旷大堂,地面上雕刻着极复杂的法阵。法阵正中堆着血肉淋漓的妖尸,周围整整齐齐跪了十二个头戴祭天面具的黑衣人。法阵闪着晦暗的光,而黑衣人个个额头触地,一声不吭。
“怎么回事?”江友岳语气平静。
“大人,纵雾山的请神阵有些异样。”为首的黑衣人抬起头,“那喻自宽完成法阵后,我等本该吟诵祝词,正式请神。可我们这边还未准备完毕,那边有人提前念了祝词。”
江友岳扫了眼大堂正中的法阵,语调依旧毫无波澜:“所以呢?”
黑衣人一怔:“引仙会内恐有叛徒,大人您……”
“哪怕对面想要破坏阵法,你们十二个人,还敌不过一个可能的‘叛徒’么?”
江友岳叹了口气,口吻如同教导幼童。
“请神阵既已顺利完成,必然会发动。对面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不过是螳臂当车……至于可疑之人,等请神完毕,查查纵雾山幸存者便知。”
“属下明白。”
江友岳再次看了看地面上的法阵:“谅你们远程操控,损耗甚大,我再宽限六个时辰。明日日落前,纵雾山上不得留半个活口。”
探子险些走岔气,赤勾教还有一大队人马留在纵雾山。他得快些出去报……
念头还没完,探子的脖颈便被什么扼住。下一瞬,他发现自己摔在阵中,与腥臭难闻的妖尸混成一堆。
“说到底,变数随处可见,你们不必如此紧张。师父常说,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计划。”
江友岳俯视着惊恐的探子,露出个温文的笑容。阵法轰鸣,妖尸缓缓融化,周遭的空气骤然冰寒起来。
“……毕竟凡人触不得神境,及时补偏救弊、扶正祛邪便好。”江友岳摇摇头,收回视线,语气更温和了几分。
那是探子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96章 猜测
眼看着探子被妖尸淹没,江友岳不为所动。此人是容王府送来的下仆,江友岳使人暗中顺藤摸瓜,到底摸到了赤勾教的边沿——乌血婆手段很不错,就连江友岳都没能抓到确切的证据。
不过他杀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他之所以将那探子留到现在,只是不介意这群苍蝇探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江友岳深知,国师府里的探子不止这一个。除了不安分的江湖大门派,年轻的皇帝也从未放松对他的警惕。要是下人们消失得太快太频繁,说不准哪天就被皇帝抓住把柄,耽误正事。
更别说那些眼线里,有几个很可能属于皇帝本人。
三百年过去,人们似是忘记了开国时国师府的地位。
第一位国师随开国皇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传言中,他从未犯过错,判断准如神仙附身,甚至能在战场上呼风唤雨,被民间誉为星宿下凡。当年皇帝何等依赖国师,凡事不分大小,一定要一一问过。在国师以身祭天后,国师府在众人眼中如同真正的神祠,凛然不可侵犯。
从那时开始,“国师”这个本应该是个称号的职位有了实权。众人皆心服口服——毕竟国师一定是圣人衣钵,而圣人是上天赐予大允的神,怎么会有二心?
然而好景不长。大允风调雨顺,国力渐强,需要卜算之事越来越少。各地人才辈出,国师一脉除了算算卦,管管神祠,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而民间对帝屋神君越发虔诚,神祠收入堆起无数金银,民众们又对“国师一脉能通神仙”一事坚信不疑,仍把国力强盛之功推向国师府。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代代皇帝的敬畏依附,渐渐化作戒备提防。
皇帝们费尽心思剥离国师一脉与“帝屋神君”的关联。每一代皇帝都在防备国师一脉闹事,可国师们始终低调老实,仿佛认了命似的。
事到如今,连江湖草莽都敢壮着胆子混进国师府。
……或许以凡人之身,只能看到钱权寿,发动这类鸡零狗碎的争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人们在安稳境地下过久了,目光总是会变得狭隘。
江友岳漫不经心地想着,穿过画着法阵的大堂,继续深入地底。
石道愈发逼仄黑暗,空气中的清香浓郁非常。法器的光辉一道道扫过江友岳,它们发出耳语似的低鸣,顺畅地让出一道通路。通路的尽头是一扇小小的门,它被浓稠的黑暗裹着,仿佛墓室的入口。
江友岳提起门边提灯,规规矩矩地在门上叩了三下。门慢悠悠地打开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中露出,闪着令人不快的莹莹绿光。
像是确认了江友岳的身份,那东西让出一条路。江友岳深吸一口气,不知第多少次踏入这个房间。
提灯的光辉照亮了石室。
开门的东西个子不高,纤瘦非常,身形接近过于瘦削的少年。它穿着一身华贵白衣,全身都泛着莹莹碧色,宛如会活动的玉雕。仔细一看,此物虽四肢五官俱全,五官却生得浅浅淡淡,火烤似的黏连在一处。它的胸口也没有半点起伏,不见呼吸。
开完门,它便安安静静坐回门边,一动也不动。江友岳没去管它,他将灯提高了一点,看向石室四壁。
几百具无头尸以血字白布包裹,密密麻麻吊在墙壁上。碧绿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流淌,均匀浇过每一具尸身,发出微不可闻的汩汩声响。每一具尸体上都挂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简短的数字。尸身完整湿润,而不少木牌已经露出了点朽烂的痕迹。
江友岳取下烂得最厉害的那个木牌,上面字迹以朱砂填充,规整地写着“贰仟陆佰玖拾捌”。
仙躯不朽,木牌却总会霉烂。江友岳从架子上取了枚新的木牌,以真气重新将字刻了一遍,又挂回仙躯之上。整个过程中,他的神色甚至是温柔的。
圣人祭天后,留下的“国师”之位并非闲职美差——他以身祭天,换得当时的天灾终结。他留下仙术若干,法术犹如神迹,不似凡间之物。他建立的引仙会招贤纳才、在各地建起神祠。这些都被民众记在传说之中,传扬至今。
……然而只有历代国师才知道,圣人专为他们留下了一室仙躯。
仙躯三千数,来源不明。它们是世间最为顶级的术法材料,引仙会从不用它们施术,而是严格遵循圣人遗命,只将其用于“百年大业”。
他取用一点仙躯给师父延命,也能算是用于大业,江友岳的指尖点过一个个木牌,心中暗道。毕竟大允代代有欲子,只有他的师父养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敬之。那么让师父亲眼目睹大业既成的一刻,也算是天命所归,有始有终。
更别提事到如今,大业正如那请神阵,已然趋近完成。尽管尚未正式收尾,但也没什么能坏得了事。
江友岳逐个查看完仙躯状况,冲一室无头尸恭敬地拜了拜,关上了沉重的石门。
纵雾山上的气氛可就没这么平和了。
喻自宽的说法意外的简单——他只是搭上惯常与太衡交易的宓山宗门人,继而从宓山宗换得战阵。整个交易过程中,喻自宽一直在用“太衡长老”的假身份。按理说来,那宓山宗人不该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而且他们的计划,是从听说“纵雾山有视肉线索”后才正式确定的,也不存在策划过久导致外泄的嫌疑。如此阎争召集各地长老、下令开启雾坟阵在先,喻自宽暗中设下战阵在后,姑且也算顺理成章。
就这么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计划,鬼知道会出现这种要命的岔子。无论如何,光看眼下这形式,这倒霉的“请神阵”是不可能再继续用了。
奇异的是,意识到此事后,阎争这个教主的表情比喻自宽还要难看几分:“只针对陵教也罢,在纵雾山无差别杀人,对做手脚的人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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