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真的弄出了一朵“地上烟花”。
烟花一闪即逝,一如花朵枯萎凋零。可这一朵却像凝固在了半空中——以师徒两人为中心,无数金丝向外辐射而去,划出弧线漂亮的痕迹。金丝由阳火凝成,犹如沾了晨露的蛛丝。它们被时敬之扯得极细,在薄雾中稳稳撑着,不时闪过一线流光。
要是贸然冲上前,只会被阳火金丝割成数段。
这朵怪异的“花”在晨光中闪烁。单说攻击力和术法强度,它远远不如先前对付秘典的战阵,却与那战阵明显同源,暗含着细雨般绵密的杀意。时敬之深深划破了另一只手的掌心,血顺着旗杆慢慢流下。它们还没触到地面,便被术法作为材料燃尽。
这术法不需要精细操控,火丝纤细而稀疏。配合上缓慢流出的血液,一切被计算得刚刚好。
方才冲进来的陵教人士没来得及停步,不少人一头撞上金丝。陵教步法本就快而狠,人群瞬间便被干净利落地切割成数块。金丝之中的空隙能够容人通过,可是考虑到打斗起来的难度,身法顶尖的人才做得到来去自如。
比如尹辞。
先冲出来的只是陵教喽啰,尹辞早已横起剑,可并无一人成功冲到他面前。尹辞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火丝,渐渐转过头,看向几步外的时敬之。
万千条金丝收于旗杆之中,宛如花丝弯下的金色合欢。
“内功便罢,单比外功与战斗反应,我还比不过顶尖高手。眼下敌人众多,我若强行与你并肩作战,到头来只会拖累你。那不算‘珍重’,只是任性。”
时敬之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仔细想来,你一直都在护我。鬼墓下是,源仙村是,秘典之前更是。可是珍重一事有来无往,那也不算‘珍重’,只是牺牲。”
剑气一闪,时敬之空着的那只手也多了个血口。尹辞身边再次燃起数个护身用的阳火火球,它们亲昵地绕着尹辞扑腾,像极了叽叽喳喳的麻雀。比起对付秘典那时,它们又灵活了不少,将四周空气浸得无比温热。
“百年下来积习难改,你忘了什么叫‘彼此珍重’,为师教你。这回轮到我说这句话了——阿辞,我护着你。”
尹辞握剑的手动了动,没有回答。这小子当真贪心,他想。明明合上眼,捂上耳朵。尽管依赖他就是。时敬之以自身鲜血为材,费尽心机构思术法,只是为了给自己省下一点痛苦?
他早就不在乎那些痛楚了,横竖它们连伤口都不会留下。与。熙。彖。对。
让一个满身伤疤的人躺上软绸,只是浪费好东西罢了。可看着面前阻隔了成千上百人的金丝,尹辞无法轻松地将话题揭过。
时敬之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尹辞能看出那目光中的眷恋、依赖。可其中混了一点陌生的情绪,尹辞不知怎么形容——时敬之不像在注视一位强大的合作者,一个有利可图的目标,或者一件世间罕见的奇珍。
时敬之只是期待地望向自己,如同一个凡人注视着另一个。
尹辞突然在脚底发现了一汪温软沼泽,它令他泥足深陷,却又舍不得离开。轻微的刺痛蔓延向全身,如同陈痂脱落,露出新生的嫩肉。
这种感觉相当古怪,仿佛他这一生,除了“不死不灭”、“功法经验”以及大大小小无数个目的之外,还能剩下什么——
自己还是个人呢,尹辞有些怔愣地想道。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忘了。
金丝之外,陵教各位长老见教众吃瘪,亲身冲了进来。也有不少胆子大的小门派挤入金丝缝中。如此一来,太衡也不得不凑上前,防止那群拎不清的独行侠被当成肉盾。包围圈紧缩起来,然而他们需要耗时耗力规避金火细丝,在尹辞看来,那不过是一个个手到擒来的活靶子。
比起杀死一切入侵者,留活口反而更难些。
反正陵教冲在最前方,尹辞原本想以扫骨剑扫出几个血淋淋的骨架,堆在四周杀鸡儆猴。结果那套无比熟悉的剑法刚使出起始,尹辞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身周刺痛还在,环绕在身边的金火球无比温暖,像极了施术者本人的体温。时敬之还在等他的回应,而尹辞不想回答,只想多享受会儿那样的眼神。
这样的心境之下,他压根逼不出多少戾气来。尹辞没再强行出剑,而是换了个更顺手的姿势,随意地挽了几个剑花。
金火纤细,剑气厚重。
那些剑气没有斩裂谁的皮肤,它们如同透明的巨手,将挨近的人和缓而坚定地推开。尹辞身法极强,他幻影般穿过金丝。一路剑风抚过,金丝微动。此情此景之下,术法杀气愈发寡淡,近乎消失。
若是被推开后没有顺势撤离,便会被剑风夹杂,自顾自撞上最近的金火细丝。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头裂颈断。陵教长老们的尸骸在金丝最外堆成零散的一堆,小门派霎时偃旗息鼓,被那陌生的剑招逼着慢慢后撤。
尹辞毫无所知地勾起嘴角,他很久没有这般集中过了。百年沉淀下来,他的气势本就厚重。配上眼下这沉静缓和的剑路,竟绞出另一种奇妙的威严。
剑气回返,剑路自成。与剑下不留人的扫骨剑相比,他甚至不需要筛选敌手属于哪个势力。全新的剑式已经充分传达了他的意思——进一步压迫感如山岳将倾,然而只需退上一步,便能寻出一条宽阔生路来。
此处点到为止,盼君好自为之。
吊影剑的轨迹越来越漂亮顺畅,架起堪比铁壁的守势。尹辞在金网中自如来回,连油皮都没蹭破。哪怕有人想以暗器取巧,也被他周身的金火球一一接下。
到了现在这一步,他或许也不必给时敬之一个回答了。
前所未见的剑法出现,众人捉摸不透尹辞来路,动作都谨慎了几分。时敬之凝视着尹辞的背影,头一回笑得这样温和。
这还是第一次,时敬之没在尹辞的剑式里嗅到死气。
……等打完这一场,这剑法得有个好名字才成。眼前晨雾初散,碎光四溅。阳火环绕尹辞周身,灿金花朵生于血泊,剑式氛围却宁静安详,不见阴森。
血肉枯朽,扫骨在前。而今枯骨生花,甚好。
朱楼附近。闫清与阎争遍体鳞伤,战况相当不佳。这一仗已经打了将近三个时辰,两人身上的衣物都被血液浸湿,黏黏糊糊贴在身上。
阎争长发披散,他比闫清苍白不少。猛地一看,有五六分像鬼墓下的人形棺。闫清则气喘吁吁地横着大剑,将阎争护在剑身之后。他祭出《玉磬剑法》守式,一招“今是昨非”打了无数遍。敌不动我不动,这才勉强撑到现在。
这场战斗起于少年意气,可惜实力差距就是实力差距,不是单凭勇气便能弥补的。
柴衅贵为前代长老,治理教派的能力尽管有限,武功却实打实毫不掺水。他那对匕首名为“蜻蜓羽”,几近透明、锋利无比,一抹便是一道极深的血口。
柴衅心性恶毒,特地在匕首上抹了难防的麻药。如此对手受了伤,也未必能第一时间判断伤势。等到知觉恢复时,人八成已经失血过多、为时已晚。
柴衅最为著名的战绩,便是活活剐了得罪陵教的一家老小。那家人据说与太衡沾亲带故,一家上下十几口人被片成薄片,尸肉用宴席的盘子装了,整整齐齐码在家门口。
眼下料理闫清与阎争,他显然乐在其中,宛如猫玩耗子,甚至没让起尸队的人出手。
“两位玩够了没?”柴衅两只手转着匕首,甩下一点血珠。“老夫自己弄出的伤口,待会儿还要自己差人治。两位早些跟我回去,还能少吃点苦头。”
打到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两位阎家后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闫清那一手古怪剑法格外难缠,柴衅懒得在这慢慢磨蹭,索性暂时收了锋刃。
“剑法有点意思,就是心境差点火候,光是豪气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如此粗糙的功夫,还是别死犟啦。”
闫清抹了把脸上的血,丝毫没掩饰脸上的敌意,巨剑纹丝不动。
柴衅桀桀笑了阵,一双浑浊老眼扎向闫清,活像要将他刺透。
“剑法用成这样,没人用心教你吧?你这眼神不像满意现况,等拜入老夫门下,不出几年,老夫包你打进江湖前十。跟着那什么乱七八糟的枯山派,白瞎了一块好料子。”
“我捡到阎争时,他也是十几岁的少年了。我教了不到十年,他的功夫……”
“兄弟,莫听他胡言。”阎争冷冰冰打断道,“进陵教的代价,你绝对付不起。”
柴衅好像听到了滑稽至极的笑话,老脸上的皱纹笑得不断抖动:“哎哎哎,好徒儿。这话谁说都行,偏偏不该你说。按正道那群人的标准,我们无非是狗咬狗,白瞎了人家一片善心哪。”
“闫清是吧?你可知当年我剐了人家满门,为的是谁?”
第100章 天平
“你可知当年我剐了人家满门,为的是谁?”
此话一出,阎争身周的气势顿时变了。他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煞气浓到几乎要炸裂开来、几近失控。
他明明拖着一身伤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闫清还没来得及反应,阎争就踏上巨剑边沿,腾身而起,丧灵鞭在空中甩出一片破空之声。
阎争将狂乱的煞气凝于一处,鹰隼似的冲向本该护卫自己的起尸队,看着竟是要不管不顾地打开一片缺口。可惜鞭式未成,柴衅那对蜻蜓羽凌空一断,将整道鞭风打乱。
起尸队的成员活像一具具尸体,仍然沉默地守在四周,半步也不动。
“哎哟,这不是还在意吗?当年你还哭着对为师说,只要能报仇,什么都愿意做。现在为了视肉这种身外之物,就要背叛神教?”
柴衅仍没把阎争放在眼里。蜻蜓羽闪了两闪,刀刃划过镶了倒刺的鞭子,刺耳的声响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住口。”
柴衅活像没听到:“胳膊肘朝外拐,也得挑人,哪怕联合孔断袖也行。我听说枯山派为了混进来,杀了真正的霍长老……这样轻蔑神教的合作者,还是换换吧。”
全力一击不成,阎争拖着伤躯,一个旋身回到慈悲剑后,表情有些扭曲。丧灵鞭感应到了他的杀意,漆黑的鞭体微微颤动。
他们杀不了柴衅,经验与实力的差距划出一道鸿沟,不是单凭勇气能跨过的。不过只要请神阵发动时,柴衅和他的心腹还在山上……
阎争一双眼死死锁着柴衅,慢慢直起脊背。
“神教要是被外人折腾没落,谁帮你向太衡复仇?谁给你调查仇家信息?”柴衅对渐近的杀阵一无所知,继续“语重心长”道。
阎争:“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付我的代价,你们付你们的代价。”
“行了,别闹腾。”柴衅哼笑道。“你的代价?为师可没见你付什么代价,反而是为师给你住处、教你武艺,你占尽便宜才是真……多想想你爹妈怎么死的,连血仇都没报,别学人争权夺宝。”
听到这句话,阎争的煞气突然凝固了。
他一双血眼盯着柴衅,方才的戾气与怒意,全收进一个难看的笑容里。魔教师徒相处,没有名门正派那么多规矩,言语间也不怎么客气。可这会儿阎争用的语气,与其说面对“师父”,不如说面对“仇人”。
“血仇未报?”
阎争声音嘶哑,笑意里透出一点绝望来。
“你口中的‘血仇’,我六年前就报完了——到头来,你就差把太衡高层挨个编排成我的仇人名录。这些年你借着给‘阎家后人’复仇的名号,招了多少牛鬼蛇神,又残杀了多少无关人士?”
“‘徒弟’这把刀,用着可顺手?”
问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带了血味。
然而柴衅只是微微一怔,继而咂咂嘴:“我当什么呢,原来就这事。不过借你的名号杀个把人罢了……当年圣教主何等风采,无论老幼病残,不顺眼者皆杀,哪有你这样斤斤计较!”
“陵教杀无关人士也不是一两天,你没听说么?让堂堂魔教为你白干活,世上哪有那等好事?”
紧接着那老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尖利地笑起来:“真不想被神教利用,你大可以报完血仇,找个地方自我了断。好徒儿,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这话说得无比狂傲,像是笃定自己捏住了阎争七寸。不远处,暗红的朱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它明明只有一个淡薄的影子,由阎争看去,却如同一根深深扎进伤口的刺。
“六年前,本座的确那样想过,也那样做过。”
阎争没有像柴衅预想那般,露出懦弱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他只是掀掀眼皮,表情有些奇异的空茫。鲜血顺着那身破碎的红衣淌下,在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兴许嫌我陪葬太薄,老天不同意,没让我死成。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攒自己的陪葬……至于那血仇之事么,徒儿有话要说。”
阎争看着几步外的柴衅,声音越来越轻。
和八年前相比,柴衅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对于老人来说,八年光阴只是弹指一瞬。而对于阎争,那是足以将少年变为青年的漫长时光。
初遇柴衅时,他泡在他人的血里。眼下他泡在自己的血里,也算有始有终。往日的回忆犹如白日梦魇,又一次缠了上来。
他原本不叫阎争,祖辈为躲避追杀,改姓了“郁”。
父亲郁春回天生一双鬼眼。为护父母妻儿,他早早戳瞎自己的双眼,当了盲眼郎中。郁春回医术高明,一家人在弈都附近置了房产,过得有滋有味。
父亲调制药水,母亲精雕细琢,他们甚至做了对遮掩瞳色的“妖皮软睛”,让儿子像普通孩童那般在阳光下玩闹。父亲温和,母亲聪慧,家里做的是治病救人的活计。阎争原本以为,世上没有再平和的生活了。
直到八年前,父亲老友病倒。
那位老友是个姓吴的玉匠,原本收入颇丰。结果病来如山倒,化身吞钱的无底洞。吴家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玉匠养家。见顶梁柱要倒,一家人迅速出家宅当家产,一度要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正好他是个玉匠,要不咱们将传家玉佩拿与他,让他割了卖一部分?那玉料子极佳,做成扳指,能卖个二三百两,够他养病了。】
92/152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