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父母特地避开他,去后院商谈。阎争还是悄悄跟上,听了个一清二楚。父亲话语温和得一如既往,他每个字都记得无比清晰。
他的母亲有些犹豫:【夫君,那玉真的没问题么?不是说可能是阎……唉,你先前还说得藏好,万不得已时再拿出来应急。】
郁春回:【阎魔头死了百年,不说一般人不知道这类物件儿。这回让老吴分割修改,以后搁家里也放心。咱两家十多年的交情,老吴一路瞧着阿争长大,咱们总不能眼看他家破人亡。】
他的母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也好。他那对儿女白胖可爱,一直放在心尖儿疼,卖掉实在可怜……】
他的父母一直很心软,心软到近乎愚蠢。阎争想过无数次,要是父亲心再硬一点,再谨慎一点,哪怕继承了阎不渡千分之一的自私,他的父母会不会还在呢?
吴玉匠拿到玉佩,千恩万谢,就差拖着病体给郁春回磕头。可惜郁春回有所不知,这位老友的远房亲戚是太衡下人,他一早便对流落在外的阎家信物烂熟于心。
尤其是玉件。
那时阎争并未想太多,他无所不能的父母怎么会出错?再说吴伯向来慈爱亲切,见面便给他蜜糖果子,连重话都未说过半句。
这是情义之举,无可厚非。
然而到了最后,阎争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快跑,别回头看”的悲叹。
可就算没有回头,他仍然看见了太衡长剑的闪光,也记得父母尸体撞上地面的闷响。
没了父亲调制药汤,阎争的妖皮软睛很快枯干皱缩,遮不住鬼眼。阎争只好拿破布条蒙眼,踉踉跄跄流落街头。吴玉匠一家就此发达,一大家子搬离清苦街巷,换了个敞亮干净的大院,一双儿女穿着绸缎细袄,比先前还白胖。
街坊们管那吴玉匠叫不畏妖邪的“义民”。
好个义民。
阎争偷了把刀,趁夜黑风高溜进吴宅。瞧清那双眼后,“吴伯”往日和善的脸上满是惊恐。
【阿争,阿伯该死,阿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吴玉匠磕磕巴巴道,阎争的刀尖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他险些尿了裤子。
【而、而且你得理解,扳指不过二三百两银子,阎家后人的线索可、可值三千两。阿伯没办法,阿伯也是为了家里人……你你先把刀拿开,阿伯给你跪下道个歉,行不行?】
【阿争,你那弟弟妹妹还在,咳,还在等阿伯回家呀!】
玉匠看着那双灼灼鬼眼,骇得涕泪横流。听到此人提及两个孩子,阎争的手抖了一下。结果吴玉匠趁机攥住他的手腕,眼看就要呼喊求救。
阎争后背一炸,冷汗热泪几乎一同涌出。他使尽全身力量,将刀刃狠狠捅进吴玉匠的脖子。下个瞬间,滚烫的血喷了他一脸,吴玉匠圆瞪双眼,很快没了声息。
往日父亲教他的穴道与行医知识,成了再合适不过的杀人术。人的脖颈比他想象的硬,血比他想象的多,死前的呼吸也比他想象的更加嘶哑难听。
仅仅为了吴玉匠这条命,他的双亲引上杀身之祸。而不消半柱香,自己就轻易取走了它。
无尽的荒谬和空虚席卷而来,阎争险些没拿稳刀子。还剩一个,阎争恍惚地想,他得活下去,把那日杀死父母的太衡弟子找出来……
【杀人气势不错,有几分天赋,就是太傻。配上这双眼睛,实在浪费。】
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阎争抬起头,在吴家屋檐上瞧见一个萝卜干似的独眼老头。双手还沾着腥黏的血,阎争三魂七魄正在壳子外乱飞,哪有空理会这么个老头。
【你多大了?】那老头一跃而下,拦在他面前。
【十三。】其实还不到,可一想到以往家里人一同庆生,阎争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有点大,不过还行。你跟我走吧,本座保你吃穿不愁,也会助你复仇。】
阎争扭头便走。柴衅嘻嘻一笑,将他鸡仔一样拎在手里:【你小子怎么不识好孬呢。要不是本座出手,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早就被他家里人听见咯!你人杀了,接着命也没了,放任一个仇人流落在外,你爹妈能瞑目?】
阎争不挣扎了,他茫然地睁大双眼,在那老头手上看到了黑红的血迹。他挪了挪目光,看见了院落深处的一溜瓷盘,险些当场吐出来。
吴玉匠一双儿女到底是死了。两个孩子圆滚滚的脑袋被放在大瓷盘正中,垫着片成薄片的躯体,双眼还惊恐地睁着。再往后是吴家的老人和女眷,各个尸肉摆盘精巧、腥气冲天。
阎争瞬时魂飞天外,一时弄不清自己把吴玉匠杀在门口是残忍,还是某种意义上的仁慈。
【单杀一个不过瘾,这才是陵教人的复仇。郁争,你的事儿,我全都晓得——你一个乞丐似的小娃娃,对付太衡是痴人说梦。喏,跟本座回神教,本座当你师父,会好生照顾你。】
柴衅笑眯眯道,甜枣完了又抽出一棒。
【反正今日之事,你脱不了干系。吴家惨成这样,官府和太衡定会全力捉拿你这“孽障”,你要如何?不如本座打断你的腿,让你瘸着逃逃看?】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少年阎争靠着那一丛熊熊燃烧的恨,终归妥协了。
彼时他还年少,以为这世上每条路都可以是回头路。
【爹娘给你取的“争”,不是争斗的争,是争气的争。阿争,你要争气,做弈都最好的郎中。】
……可是你们的结局呢?
他不再是郁春回之子郁争,只是阎不渡的后人阎争。
柴衅利用他的鬼眼,招揽危险人物进陵教,从赤勾、太衡手里占去不少地盘。阎争则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心练武,日夜不休地追查当年杀父弑母之人。
反正没有自己,陵教还是会四处杀人。仇恨是最好的麻药,阎争将良知与恨意放在天平两端,堪堪维持住了平衡。
他的复仇是正当的,他别无选择。
柴衅说到做到,“帮”了他不少。那老头给他定下一个又一个目标,每个目标死后,柴衅总会来句轻描淡写的“为师特地拷问过,不是此人,没关系,咱们继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阎争十五岁之际,一位太衡门人悄悄找上了他。
那人形容枯槁,表情相当痛苦。阎争原以为此人要投奔陵教,谁知他一开口,吐出的话语几乎将阎争冻住。
【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那太衡门人跪在阎争面前,前额猛地撞向石板,留下隐约的血迹。
【那日杀死二人后,有不少人找上太衡说理。说郁家夫妇二人乐善好施,实在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今日江湖恶果,完全由我促成。对不住。】
他在说什么?阎争有些茫然地想,这算什么?
【当年吴玉匠将阎不渡玉佩举至太衡,回来的探子也煽风点火,说郁家作恶多端,与吴家口风刚巧对得上。我着急立功,没有深入查探就……】
这是在忏悔?一个名门正派的门人,向他一个魔教教主认错?这一定是计谋,杀他父母的,必定是居心叵测、大奸大恶之人。
【阎家人,见即杀。】阎争以鞭子缠绕那人颈项,轻声说道。【太衡门规没提善恶,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此人该不会以为说几句软话,自己就会饶他一命吧?
仇人的性命就在手心,阎争的血液几乎全冲向了头颅,呼吸也急促起来。死到临头,这人该露出丑态了。他一定要在此人最为恐惧的时候下手,以牙还牙,让仇人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门规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人没有挣扎,他只是抬起眼,眼中毫无光彩。【将所做恶事推给“门派如此”,骗得了天下人,骗不过自己。】
阎争的心脏猛地缩了下,抽搐出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定了定神,勉强冷笑道:【大道理谁都会讲。你真心悔过,本座也不会放过你。】
【冤有头债有主,在下求之不得。】
阎争手一抖,他咬紧牙关,移开目光,猛地收紧手中长鞭。
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那人脖颈折断,尸体沉重地摔倒在地。简简单单一条人命,比杀吴玉匠时还要干净利落。只是阎争没有半点快意,反而心里堵得厉害。
比起报仇,自己更像是遂了那人的愿。
他的仇人没有说谎,那份日积月累的痛苦和内疚不似作伪。阎争熟悉得很,每当听到长老们炫耀虐杀手段、比拼手上人命,他看向铜镜,会在自己眼中看到同出一辙的情绪。
他原以为自己会习惯,谁知罪恶感与日俱增。现今仇恨陡然没了落点,他胸口的天平摇摇欲坠。压抑两年的痛苦破土而出,堵得他无法呼吸。
难道他至今为复仇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么?
阎争留了个心眼。他悄悄处理了尸体,将那人名号混进调查名录,说要亲自前去调查。然而柴衅只是瞧了他两眼。没过几日,那老头装模作样道:【为师详查过,那些人与你爹妈没半点关系。】
【好徒儿,不如看看这个狗长老。你家人死的那阵,他恰好在弈都附近。当年寻得阎家后人,太衡只给一千两的赏钱。额外两千两是私人追加,一般人出不起,准是这老东西另赏的……】
阎争心头一跳。
弈都附近……自己计划杀死吴玉匠时,柴衅也在弈都附近。弈都离纵雾山不近,柴衅贵为教主,怎么就刚巧在弈都转悠,还提前布局等着自己?他在父母被杀后藏得很好,连太衡都没找到,偏偏让陵教发现复仇计划?
事情不太对劲。
仇人口中那煽风点火的“太衡探子”,真的是太衡中人?他的血海深仇背后,似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如此说来,害死正直双亲,掠去满怀恨意的遗孤,此事中得利最大的……
当晚,阎争瞒着所有人,悄悄去翻了朱楼账簿。
那一日开始,阎争胸口的天平彻底打翻、碎裂一地。
现今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柴衅,阎争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当年之事,师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给玉匠加赏金,一边混淆太衡视听。我双亲一死,你便得了个仇恨太衡的鬼眼傀儡。”
“一切只需二千两,好生便宜。幸亏我十五岁时查了账簿,你该把那二千两的记录毁去。”
可惜正如阎争所料,柴衅的良心早烂得不剩半分。听完一席话,柴衅半点心虚都没露。见阎争愤怒的反应,他反而抚掌大笑:“哎哟,徒儿比我想的还有出息。早说嘛,早说为师就不演戏了,演戏怪累的。”
“你小子早早知道,还不是舍不得教主这把椅子。为师允你坐了六年,舒服不?阎教主,把屎盆子全扣在为师头上,你就干干净净不算恶人了?”
说罢,柴衅兴致盎然地转向闫清:“小子,你也听见了。这就是一笔烂账,这些年陵教杀的人,还是要记在我这爱徒脑袋上——”
闫清下意识甩甩头。
不算空石大师镌刻的法言,慈悲剑也无比沉重。闫清失了太多血,手脚一阵阵虚冷,光是攥紧石剑就要耗尽全力。柴衅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他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但身边阎争的反应,他看得很是清楚。阎争原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面上的恨意更重了。
可闫清只觉得柴衅絮絮叨叨吵得要死。他还没倒下,那么这一战还没完……他还没有输。
阎争是不是正道概念下的恶人,重要吗?先前他与那喻自宽合作之事,是自己亲眼所见。此时此刻,阎争想要拔除陵教,自己只要助他便好。
“柴长老。”闫清客客气气地出声。
“神教行事向来如此,被骗只怪自己没脑子。弱肉强食可是百年来的规矩……”
“柴长老。”闫清再次礼貌地打断他。
“嗯?你说。”
闫清深深吸了口气,没去看身边的阎争。他动动酸麻的手腕,面庞挂上格外朴实的微笑,语气混了充足的疑惑——
“失礼了,都说魔教中人十句话里九句假话,剩下那句也是片面之词。长老你把‘被骗活该’挂在嘴上……你到底是指望我相信你,还是希望我不信你?”
他还不够强大,至少没有强到能为这些鬼话分神、在恶战中想东想西。不知是因为头脑变钝,还是性子使然。纷杂忧惧一散,闫清反而生出种无名底气。
柴衅一张嘴开开合合,在他眼里全成了白爷啃菜似的吧嗒。方才柴衅带着刻薄笑意,尖着嗓子讲了半天话,闫清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柴老头被微妙地噎了一下,只能当没听到:“方才我那徒弟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此人是当之无愧的陵教中人,要是不想助纣为虐,你还是乖乖放弃……”
“没听见。”闫清心平气和道。
柴衅:“……?”
闫清:“他也是魔教中人,我为何要上赶着找个人信?我们是在拼死活,又不是对簿公堂。”
敢情他们在这苦大仇深半天,这位枯山派人士一直光明正大发呆,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连阎争也扭过头,脸上划过一丝怀疑——他原本见这人正直老实,现在一瞧,到底还是阎家后代。闫清一双鬼眼半睁,平静地看着几步外的柴衅。他的动作稳得一如既往,气势里多了点陌生的狂妄。
那份狂妄与那温和的态度混在一起,尤其气人。比起这一位,直来直去的阎争都显得可爱不少。
“空石那秃驴的剑不过如此,只认真小人,辨不出伪君子。既然你没听到,我再——”
“前辈,恕晚辈愚钝。哪怕我同意阎争是恶人,那又如何?……前辈是会爽快放我走?还是说前辈觉得自个儿恶得平易近人,更能让晚辈心生向往?”
柴衅无言以对。
闫清说话气势不强,胜在不卑不亢,语调认真,嘲讽力度尤其强。被他这么一总结,自己活像真是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傻子。
这小子什么东西,怎么就顺势阴阳怪气起来了?
见柴衅不答,闫清咳了两口血,又笑了笑:“既然前辈没有其他指教,那晚辈继续只论迹不论心了。”
阎争一甩丧灵鞭,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好得很,不愧是本座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支起摇摇晃晃的身体。“闫清,他不敢取你我二人的性命,不如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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