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想:他是龙虎山第三代外门弟子,闻声。
今日他本在院中清扫落叶,至于为何扫着扫着睡了过去,则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彻夜受罚,在祠堂里抄了一宿经文的缘故。
而受罚的原因……则就是先前那兔子所言,因他违背规矩,给他们带了供奉之物。
龙虎山内等级分明,内外门弟子分得很清楚。外门弟子不与那些张家本家的内门弟子一样可以修行高深的术法,大多只能学些低级的符咒之术,平日里的生活也就是做做早晚课,抄经上香打坐之类。
外门弟子不进内院,大多在外头做些低级活计,一些机灵的负责迎来送往,而一些资质平平的,便分去做一些洒扫类的活儿。
闻声在进门的第二年便被分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偏僻山头看管锁妖楼,至今已有七年了。
这不是个好活计,因为任全天下都知道,若是将天下道门全都收拢起来划分一下,那跟妖头一个不对付的就是龙虎山。
龙虎山的开山祖师以杀伐入道,从踏入尘世那天开始就是见妖就杀,上到作恶多端的大妖,下到刚化灵的精怪,几乎是从不放过。
这本也没错,妖族性子怪异,又不收管束,大多乖张暴戾,经常吸人精气滥杀无辜,死在他们手下的无辜人族不计其数。
再加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他在人家二十多年,所受盛名功德不知几何。
当初所有人都觉得那人半只脚已经踏上了登天的天梯,可不知为什么,那一世完了,他却没能飞升。
而在那之后,龙虎山便莫名改了性子,不再见妖就杀,而是改成了见妖就捉,捉回来的一律关在锁妖楼,日日度化。
这性子转得极其突兀,闻声最初也不知道此间事由如何,还是后来在锁妖楼待久了,慢慢跟楼里的妖怪相处出了感情,才从他们口中得知答案。
“因为他手中杀戮太多。”那时一只小猫妖口中衔着只小巧的花环,一边甩着尾巴,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天道不承认他,所以将他打回来重修了——不过你跟那些讨厌的道士不一样,这花环送你了,就当答谢你上次放风之恩。”
这是闻声刚进锁妖楼的第三年,他当时呆愣着收下花环,心里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你别谢我,我已经为此受了罚……下次也不敢了。”
那毛色光亮的小猫妖跳上窗户,懒懒地就着阳光抻了个懒腰,闻言甩了甩尾巴,转头看了他一眼。予。溪。笃。伽。
“你跟他们不一样。”那小猫妖碧绿色的眸子清澈无比,定定地看着他时,仿佛能把他的魂儿一块吸走,“你天生就要跟我们站在一起。”
外头恰好一阵风过,闻声被它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然而那小猫妖一语成谶,接下来的足足四年里,他为了这楼中的七百六十五只妖破了无数规矩。
龙虎山不喜妖物,自然对它们也没什么好态度。可哪怕是师兄师父一个个耳提面命地训斥他不许跟这些妖物走得太近,他还是会偷偷摸摸地揣些供奉之物回来,哄他们高兴。
直到后来,这山中立了狐仙庙,庙中住进了一个貌美如花的狐狸姐姐,他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我看你今日混沌,可是有什么新的体悟?”云风忽然开口问道。
盛钊匆匆回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小声说道:“我哪能有什么体悟,无非就是跟大家玩玩乐乐,不要被罚也就是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眉眼间有几分落寞。
“我无根无基,又没有什么天赋,学什么术法都慢,八字学了三年也没看懂,可能也没什么悟性。”盛钊说:“而且日常也就是与你们厮混,于修行之事毫无进益,现下只能求做好本分之事,别的也就不多想了。”
他心眼实诚,愣没发现自己这句话里连面前俩人也一起骂进去了,好在胖兔子跟他相处时日多了,自知他的脾性,于是压根也没在意。
“话不是这么说。”云风缓缓道:“你与他们走得是不同的路而已,你心善,能体察妖族之爱恨,这自有你的道理。”
“这有什么用呢。”盛钊苦笑着说:“修行修行,这又与修行没有什么相干。”
“怎么会呢。”云风将手里的兔子放在桌面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谁能说清修行到底是什么,除魔卫道是修行,可谁又说你安妖族之心不是修行?”
盛钊没听懂她的意思。
“天下众人,生来皆是有缘由的。”云风说:“他们有他们的,你有你的——我看得出来,你天生就是要跟妖族站在一起。”
这句话太耳熟了,以至于盛钊愣了愣,下意识想问个明白。
“姐姐,我不懂——”
“闻声,你这辈子于妖族有恩。”云风打断他的话,缓缓说:“妖族感念你的恩情——虽然我看不清你的来路归途,但我看得出来,你日后会有好造化。”
她说完,也不管盛钊是不是还有话要问,自顾自站起身子,转头向院外走去。
盛钊下意识想追,可刚迈出两步,他就觉得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他缓缓抬手一摸,抬起头时,才发现这天上居然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点落在他手上,带来一点微凉的触感,盛钊看着阴云密布的天,不知道为何,整个人又重新茫然了起来。
——要打雷了,他忽然想。
山中雷云可怖,不过片刻的功夫,天上的雨便下得越来越大,乌黑的雷云滚滚而下,几乎要没到他的头顶上来。
那胖兔子吓了一跳,见盛钊还在发愣,连忙从桌上跳下来,叼住他的裤腿想把他往屋里拽。
“闻声!你傻啦!”那兔子含含糊糊地叫他:“快进屋,这雨马上就要下起来了,你小心淋成个落汤鸡!”
然而盛钊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盯着天,维持着伸手接雨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总觉得……”盛钊喃喃自语道:“这雨有点眼熟。”
“哎呀,下雨打雷不都是一样的嘛!”那胖兔子急了,说道:“你一年见多少雨啊,这当然眼熟了!”
可盛钊还是没动,他心里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告诉他那兔子说得不对,这情景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还是刻骨铭心,绝不会忘的一次。
——是哪次来着?
天上的雨开始稀疏落下,那兔子见他丢了魂儿似的发愣,于是狠了狠心,张口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
盛钊吃了痛,激灵一下回过神来,低头看过去时,那兔子正在跳出去了三步远,正在张牙舞爪地上蹿下跳。
“快点快点快点!”那兔子连声催促道:“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淋雨!我的毛这么亮,淋了雨要弄脏了!”
盛钊将手上的雨滴抹在身上,答应了一声,脚步一转想跟着他进屋。
然而他半步都还没迈出去,却忽然听得雷云滚滚间,从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怒斥。
“——盛钊,你敢跟它走!”
这声怒斥犹如一阵钟鸣,登时顺着雷声狠敲下来,盛钊只觉得整个人浑身一震,仿若一阵电流从天灵感直击而下,当即就把他震醒了。
对啊,盛钊懵逼地想,我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扯了扯手上的长袍袖子,像是终于扯开了眼前那层膜,找到了怪异的根源。
——这特么不是我的衣服啊!盛钊震惊地想。
先前被隔绝的记忆和感官在一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盛钊看着面前的古朴小楼,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前因后果。
——他是被铃声引诱过来的,胡欢和张简还在山上等他呢。
盛钊反应过来,便不敢再进屋,下意识退后了两步,正想回头看看刚才那声暴怒的来源,可整个人刚转了半圈,头还没来得及扭过去,就觉得忽然从旁窜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整个环住了他的腰。
紧接着,对方骤然用力,盛钊连个反抗的态度都没来得及扑腾出来,就被整个人拽着向后倒去。
电光火石间,他只来得及睁眼看到那乌云压顶的天,一缕雷光从云层里泄露出来,散发着危险的不详气息。
这一瞬间,他心里模糊间缺失的最后一块记忆回到了他脑子里。
完了,盛钊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下麻烦大了,他回去怎么跟小心眼的刑老板交代他不但被人碰了瓷,还被别的狐狸姐姐摸了手的过错事实。
第59章 “总不能让这个小家庭刚组建就要破碎吧?”
盛钊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每一条都布满了荆棘坎坷,放眼望去,几乎条条大路都通向了同一个目的地。
——家庭必备良器搓衣板。
他被那股大力向后拉去,一瞬间只觉得眼前景物忽然扭曲模糊起来,打眼望去像是凭空钻进了万花筒,眼前景色变得光怪陆离,唯一清晰的只剩下耳边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娇笑声。
别笑了,盛钊悲痛欲绝地想,大家既然关系这么好了,不如替我哭一哭,好让我路上走得不寂寞一点。
他心里又悲愤又打怵,脑子里恍惚间只一个愣神,眼前那种万花筒一样的斑驳景色就忽而消失了。
紧接着,一滴冰凉的雨落在他脸上,凉得他一个激灵。
盛钊如大梦初醒,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才发现之前那小楼正安安静静地立在他十步远之外,门缝重新关严了,正门上横着一道微妙的灼烧痕迹……看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劈了一样。
张简和胡欢站在一起,个顶个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张简大约是自责于把他一个人扔下,脸上还显而易见地带着些自责。
盛钊被对方那种“我真是对不起你”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正想干笑两声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就觉得又一滴雨砸在了他脑门上,顺着他脸颊滑落下来,滴到了他手上。
不对啊,盛钊后知后觉地想,怎么突然就下雨,明明之前他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天气预报也没有多云预警啊。
——不过几乎在下一瞬间,盛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腰上缠着的东西紧了紧,盛钊被勒得有些气闷,下意识低头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结果眼神刚往下一瞥,他就顿住了。
那沾着水珠的黑色鳞片流光溢彩,不是刑老板的尾巴又是什么。
盛钊:“……”
“小钊哥……”胡欢气息微弱地提醒他:“……你自己不知道,闹出了好大动静,大佬好着急的。”
然而此时此刻,盛钊已经听不见胡欢在说什么了。
他缓慢而迟疑地回过头,还不等彻底转过身,就觉得面前铺天盖地地压下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刑应烛的原身很大,非常大,这件事盛钊从一开始就知道。然而离着大半个湖进行远距离围观和亲密接触的视觉冲击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盛钊倒抽一口凉气,心登时就砰砰跳了起来。
大蛇整个上半身直立起来,只有脑袋微微压低,带着十足的侵略感缓慢地凑近了盛钊。
“我我我你听我解释——”盛钊苦着脸说:“这是个意外,你听我解释。”
按照刑老板一贯的反应来说,盛钊闯了这么大的祸,他少说要撂着脸子嘲讽几句。甚至于,盛钊方才都做好了被他当众骂一顿的准备,可谁知刑老板这次像是真被他气着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盛钊离他如此之近,恍惚间甚至觉得好像看到了他起伏不定的胸口。
……真气着了?盛钊心虚地想,还是我的错觉。
爬行动物的眸子狭长而冰冷,盛钊被他盯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心虚。
“你,你好歹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盛钊底气不足地跟他打商量,小声说道:“总不能让这个小家庭刚组建就要破碎吧?”
盛钊不解释还好,一开口刑应烛就怒从心头起,气得肝火上升,眼前一阵一阵发昏。
这是重点吗!他都要气疯了,盛钊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家庭别破碎。
刑老板气得要死,心说你再气我一会儿,你男朋友就先破碎了。
盛钊也不知道哪句话惹了他不高兴,只觉得刑应烛眸子里的红色颜色愈深,尾巴也在他身上越缠越紧。
——完了,盛钊想,我要是当场被他勒吐了,那还能哄好他吗。
然而他心里吐槽个没完,嘴上却不敢惹盛怒的大妖怪,只能连忙抬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我坦白!”盛钊说:“我发誓我在里面除了摸了一只兔子和被一位狐狸姐姐摸过手之外再没有——”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大蛇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磨了磨牙,瞬间俯冲下来,张开血盆大口,冲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
盛钊:“……”
——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吧!
盛钊被迎面而来的冰冷气息吓得动也不敢动,只眨眼一瞬间,刑应烛已经垂下头来“叼”住了他的左边肩膀,锋利的獠牙从前后两面轻轻顶着盛钊的肩骨,要碰不碰地悬在那里。
深入骨髓般的冷气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盛钊的骨血之中,好像只要刑应烛的念头略动一动,那獠牙就能钉进他的骨头里一样。
盛钊打了个哆嗦,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是盛钊还没从脑子里扒拉出“恐惧”这个情绪来面对此情此景,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怒斥。
“刑应烛——”
是张简的声音。
“——不得伤人!”
下一秒,盛钊只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金属碰撞一般,清脆而短促。
卧槽!盛钊震惊地想,这别是拔剑了吧!
他被刑应烛叼着肩膀缠着腰,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在刑老板的掌控之中,连回头看看情况这种小动作都做不到,情急之下只能骤然上前一步,抬手搂住了大蛇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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