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应烛曾经就提醒过盛钊,不许他把八字贸然告诉外人,但由于盛钊对龙虎山天生就有留存的善意,所以没怎么犹豫就说了。
之前盛钊只觉得张简他们这种人,画个符,或者念个咒,像变魔术一样搞出一堆“术法”就是日常操作了,却不想人家最拿手的居然不是降妖,是算卦。
除了生辰八字之外,张成德几乎没问盛钊什么别的,他左手掐算,右手随便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再开口时,已经把盛钊从小到大的这点事儿都说了个清楚。
几岁家庭离散,几岁失了依仗,又是几岁寄宿别家——若不是这些事儿连张简都不知道,盛钊几乎以为张成德是请了场外援助作弊。
怪不得刑应烛千叮万嘱让他守好自己的八字呢,盛钊心里泛着嘀咕,心说这到底是什么玄学,几个数字而已,居然还真能算这么准。
“四柱八字,紫薇星盘,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还是有道理的。”张成德收起纸笔,笑着冲他伸出手,说道:“小友可愿意随我去上柱香?”
盛钊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胡欢,有些犹豫。
刑应烛还在他袖子底下卧着,这半晌都安安静静,八成是没醒,盛钊能看的就只有一个胡欢。
可惜胡欢小朋友跟他半斤八两,平生也是第一回 上山,支吾了一会儿,说道:“……要么你试试?”
“算命”和“去上香”这二者在盛钊心里完全是两码事儿,前者天桥下也有得是算命的,跟张成德想必无非就是一个信口胡说,一个真的准的区别。可后者盛钊心里就有点打鼓,在他这种门外汉眼里,张成德嘴里的“上香”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代表着什么术法的一环,他不敢确定。
说实话,盛钊从上龙虎山,一直到在幻境中勘破自己前生一角,对此地的好感条都高得离谱,若不是有刑应烛在,他说不定还真的会答应张成德,拜师入门,与此地“续缘归宗”。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盛钊答应了刑应烛选他,那不管他再怎么喜欢这地方,他也没想反悔。
既如此,少跟龙虎山扯上关系,其实是最好的。
盛钊犹豫了两秒钟,张成德已然看出了他的顾虑,他捻了捻须子,解围道:“小友既然与我派有渊源,且误入了我派锁妖楼,那还是将事情查清楚得好,对吧。”
张成德既然都这么说了,盛钊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乖乖站起身来,随着张成德往内室去了。
穿过一间偏房,盛钊才发现,内室里摆着香案供台,台上挂着一幅略有些年头的画像,右下角印着一方龙虎山的印。
从幻境里走了一圈出来,盛钊脑子里多了点类似本能的记忆,也让他想起了当初在申城地下河边他自己莫名画出的那张符,则正是出自龙虎山。
——前生的事情这辈子也会想起来吗?盛钊漫无目的地想:要是这样,那孟婆汤还有用吗。
张成德带着盛钊走到案台边上,盛钊本来还以为他是要让自己上香,心里还犹豫了一下,心说他自己跪下行礼什么的都无所谓,可刑老板还卧在他身上呢,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趁他睡觉带着他给别人下跪磕头,他恐怕得把这山头都掀了。
盛钊越想越觉得离谱,连忙晃了晃脑袋,琢磨着一会儿要怎么婉拒张成德。
“……小友?”
张成德迟疑的声音打断了盛钊的胡思乱想,他一扭头才发现,张成德已经自己点了香,站在供台前行了礼,端端正正地走完了一套流程。
盛钊:“……”
还好,自己想多了。
张成德触到他的目光,还以为他是期待亲自动手,于是歉意道:“小友见谅,虽说前生有缘,但到底此生是外人,所以不便——”
“没事没事。”盛钊显得很宽宏大量,连连摆手说:“您请。”
张成德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转过头端详了盛钊一会儿,说道:“请小友暂且闭上眼睛。”
“哦……”盛钊只觉得他神神秘秘,又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听从他的吩咐。
隔绝视线后,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敏锐起来。盛钊听见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衣料摸索声,紧接着张成德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摇了摇供台上的一只铃。
盛钊只觉得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于眉心,整个人顿时恍惚了一瞬。
那种感觉极其玄妙,盛钊自己也说不明白,好像混沌至极,又好像清醒万分。他只恍惚间觉得有万千事物从脑中一掠而过,虽然什么都没记住,但心里却已经留下了那种千帆历尽的感觉。
好像一瞬间,又好像过了一辈子。
“小友。”张成德的声音从咫尺之间传来:“可以了。”
盛钊睁开眼睛,只见张成德还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只是手里多了一卷纯水色的布料。
盛钊留意了一下,上面没有字迹。
“小友感觉如何?”张成德说。
盛钊摸了摸脑门,实话实说道:“很飘忽……好像做了一场梦,但又好像没有。”
张成德了然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走到了不远处的桌椅旁落了座。
“在这里说吗?”盛钊有些意外:“不回去说?”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张成德说:“前世之事,也到底是小友自己的事,不好当着外人来讲。”
行吧,盛钊想,你们搞玄学的还挺在乎隐私。
“其实锁妖楼异动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会有那样大的动静。”张成德说:“实不相瞒,我当时还以为是因为刑先生化了原身,所以周遭的妖物才会有那样反常的举动。”
“但后来发现是我。”盛钊替他接了一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前胡欢偷偷跟我说,我进去的时候,锁妖楼封印差点出问题,可是……我哪来那么大能耐?”
“这件事跟小友说有关其实有些牵强,但若说无关,其实也不是。”张成德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最后选了个温和的措辞:“实在是那些妖太想你了,见你回去,一时激动,所以就……”
盛钊:“……”
盛钊懂了。
这个心情大约跟满满一班小学生在打铃之后看到是美术老师进门时的心态一样,兴奋过了头,就容易产生区域性地震。
他哭笑不得,心说也确实没毛病,从幻境里看,他上辈子简直就是个妖类社区管理大妈。
等等……
盛钊忽然愣住了片刻,因为他忽然悲伤地反应过来,他这辈子也没比上辈子好哪去,无非就是从社区管理员变成了楼内管理员,如果仔细算起来,管理范围还变小了。
盛小刀同志缓缓捂住脸,心说这工作居然还是个终身制。
“您继续说。”盛钊说。
接下来,张成德花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把盛钊一知半解的所谓“前世”给他补足了。
跟盛钊在幻境中看见的差不多,按照张成德的说法,上辈子的“闻声”从小上山,资质平平,性格老实,能力不上不下,既没有小聪明,也不愚笨,属于扔在人堆里就会被淹没的那种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为人老实,所以才会被分去看守锁妖楼。
但说意外也是意外,说缘分也是缘分,从前看管锁妖楼的弟子最多只能看三年,心境就会受不了引诱,需要远远调开,可闻声却在那一呆六十多年,直到寿终正寝。
那时候人间妖物横行,作恶多端,龙虎山又正值鼎盛,从上到下地杀了不少妖,两两间谁看谁都不对付,恨不得都拿对方当仇人看。
可偏偏出了闻声这么个异类,非但跟妖相处得很好,甚至会偷偷摸摸带供奉给它们享用。
当初门中之人为此没少罚闻声,也有几次想将他调走,可偏就邪门,回回他一走,那些妖物就要闹腾一阵,最后不得以,闻声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待到了老死。
这故事讲起来似乎也没什么跌宕起伏,不过就是个普通宅男的一生,若是抛开锁妖楼这个固定因素,听起来简直就毫无波澜。
盛钊没发现的是,倒是他袖中的刑应烛已经补完了一个小觉醒了过来,正安安静静地伏在他的手臂上,跟着一起听完了这件事。
怪不得满楼都对盛钊接受程度良好,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对这傻小子多上心,刑应烛暗地里想,原来前生还有这层缘分在。
刑老板对那些年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只听到这里,便已经明了了前因后果。
可盛钊对这些玄学秘辛倒是两眼一抹黑,不得已,只能接着问。
“可是……”盛钊犹豫着说:“在幻境里,那只狐狸姐姐曾对我说,我对妖族有恩。”
如果单纯是当社区大妈负责陪玩儿,那应该怎么都上升不到“有恩”这个水准吧。
张成德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才眼神温和地看向盛钊。
“她说得没错,你是对他们有恩……且是大恩。”张成德缓缓说:“你救了他们的命。”
第62章 “现在先哄你玩儿。”
有些八卦,若不是知道内情的人亲自讲,那外人想破了脑袋八成也想不到真相。
起码此时此刻,盛钊就是这么想的。
来龙虎山之前,无论是从刑应烛口中还是从百度百科里,他也算对张家派系有了个粗略了解,知道了他家的发家史,也看了不少公众号的玄学八卦。
可令盛钊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家那位飞升成仙的开山祖师并非是像玄学八卦中所说的那样从天道手里习得上天之术,然后酷炫地斩妖除魔之后成仙,而是历经了三世,才最终勘破正果,得登天梯。
天选之子和辛辛苦苦修了三辈子这个视觉效果一下子就不同了,盛钊的目光下意识越过张成德肩膀看向内室里那副画像,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厉害人物也会失败整整两辈子。
“因为祖师最早走错了路。”张成德说:“当年第一世时,他斩妖除魔,见妖便杀,可最后离得道成仙还有临门一脚时,却被上天告知手中杀戮太重,不得成仙。”
“这件事我有印象。”盛钊说:“所以等到我上辈子的时候,才把所有妖都关进锁妖楼。”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成德说:“祖师第二世修行时,确实改了行事作风。他不再一味杀戮,而是试图度化他们。若是遇到精怪,无论善恶,一并捉回龙虎山关押,日日听训度化。”
“度化……什么?”盛钊茫然地问。
“度化妖气。”张成德说:“望他们弃恶向善,摒除妖骨,从此得上正道。”
盛钊:“……”
我这辈子可能就是没什么悟性了,盛钊想:我完全理解不了这个观念。
“成功过么?”盛钊忍不住问道。
“……没有。”张成德实话实说。
那确实不能成功,盛钊心说按本质意义上来说,那些妖从出生就是兽类,开化灵智之后就是妖怪,再怎么度化也度不成人啊。
就算反过来说,别说妖变人,就是把一个人抓过去天天念经给他听,他也变不成妖啊。
张成德没发觉盛钊正在心里疯狂吐槽,自顾自接着说道:“而这一生,祖师没有再妄造杀孽,可最后羽化时,他还是没能成功。”
“为什么?”盛钊问。
这一句他问得真心实意,满腹疑虑——若是杀生不行,有违慈悲之道,所以不能成仙他还能理解,为什么不杀生了也不行。
这次张成德没有说出答案,他略微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盛钊。
“当时祖师也困惑,日日悟道,却也参不破其中玄机。”张成德说:“而这个答案,是上一世临终时候的你解开的。”
“我?”盛钊指了指自己,这次是真的彻底被他说蒙了。
“锁妖楼里的妖有两种,有善有恶,有害过人的,也有刚刚化形什么都不懂的,乱糟糟一群,鱼龙混杂。”张成德说:“——不过你跟他们相处得都不错。”
盛钊干笑一声,含糊着应付了几句“人缘好”之类的客气话。
“但你大限将至的那一天,带着一份名录找上了祖师。”张成德说:“你跟他说,要请他答应你一个请求。”
张成德话说到这里,盛钊忽而觉得心口莫名痛了一下,一股怅然几乎瞬间就笼罩了他,让他本能地觉得接下来的不是好话。
果不其然,张成德接着说道:“你手里那份名录是锁妖楼中部分妖物的名录,你与祖师说,请他在你死后,按照你手里这份名录去诛杀那些妖。”
盛钊:“……”
几乎在一瞬间,盛钊就想起了幻境里那只小兔子妖。
——并不知道它在不在那其中,盛钊想。
其实张成德话说到这里,盛钊大约已经明白了,他当时手里那份名录上写的应该就是那些“做过恶”的妖。
杀人偿命,犯法坐牢,把“善”和“恶”同级相待,那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的事儿。
只是那些“恶”或许是曾经杀人放火,也或许只是一些“犯过错”的妖,盛钊自己不是闻声,也不知道他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但仅凭着他自己在幻境中浮光掠影般的一瞬来看,那楼里的妖个顶个信任他,喜欢他,无论那份名录上写了谁的名字,于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背叛。
盛钊不明白这叫什么“有恩”,他只想明白这一点,就觉得心里愧疚难当,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一瞬间扪心自问,想知道那上辈子闻声带着名录去找张道陵的时候,心里也这么疼吗。
盛钊没问张成德之后的事情,因为按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既然那位祖师由此解了惑,那想必就是真的这么做了。
……然后他在第三世成了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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