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直觉,丛山似乎知道一部分他的事,但他不敢开口问。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隔了一会,老板叫丛山结账,姜淮才悄悄松了口气。
买完花又逛了一阵,天色渐晚,两人终于要回去了。丛山的车停在戏院停车场,他让姜淮在原地等,自己去开车。
姜淮目送他走远,鼻息间一阵一阵栀子花的幽香,馥郁芬芳。
橙玉生玩了一个下午,肚饿想吃饭,一直在啄姜淮的裤腿。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老旧低矮的平房里传出饭菜的香味,自行车的铃声和电灯的电流声同时响起。
这曾是姜淮极力逃离的场景,如今他却只觉得亲切平静。
赶上下班潮,道路拥堵。姜淮等得有点久,直等到月上柳梢头,弯弯的月牙晶莹透明,垂在天际之处,仿佛伸手可得。
姜淮从不觉得闲逛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他的时间太仓促,忙着替父亲还债,忙着讨好前男友,忙着完成学业。但他喜欢和丛山在一起的感觉,交换彼此的眼神动作,或是分食一碗小吃,他都觉得意义非常。
一生太短,光是心心念念想着一个人,他就已经很忙了。
不一会,丛山开车过来,姜淮上车。
他们没去丛山家,而是去回春堂。
小学徒阿元还在庭院里翻晒药材,丛山提前让他下班,关门落锁,回春堂里只剩下彼此。
姜淮跟在丛山身后,有些拘束。
丛山把盆栽放到诊室里,问姜淮:“姜律师要不要亲手做一做雪霞羹?”
姜淮心动,说:“可惜我不会。”
丛山翻出围裙,替姜淮围上,笑着说:“没关系,我教你。”
姜淮跟在丛山身后走进厨房,丛山把荷花放在案板上,舀一瓢凉水冲洗干净。
丛山找出一个水晶大碗,姜淮依照丛山指示,把荷花瓣一片片摘下来,仔细地铺在碗底。
等姜淮做完,抬头看丛山,他已经切好豆腐丝,放进咕噜噜冒泡的沸水中,焯烫两三秒后,又眼疾手快地捞起来。
他把豆腐丝放在荷花瓣上,加入麻油,姜丝和少许盐,用筷子仔细拌匀入味,静置一会后,加入青虾籽提鲜。
丛山说:“姜律师尝尝味。”
姜淮小心翼翼夹起一筷豆腐丝,喂进嘴里慢慢品味。
最先尝到的,是豆腐被沸水焯烫后的清香。豆腐切成丝,热水烫去棱角,入口即化,滑嫩无比。接着是青虾籽的鲜香,姜丝中和海鲜的咸腥,姜淮轻轻一咬,虾籽在嘴里爆开,口感爽脆。
姜淮忍不住,又吃了一筷子,眼睛眯起来,露出可爱的神情。
丛山看着他的小表情,忍不住笑,说:“古人采芙蓉花,去心、蒂,汤沦之,同豆腐煮,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故名‘雪霞羹’。”
最简单的菜肴,最风雅的名字。
古人自视甚高,自诩比闲云野鹤还自由快活,恨不得将朝露晨风统统吃进肚。
丛山有闲情逸致,姜淮跟着他享口福。
丛山又用甜杏煮了一锅软烂的真君粥,让姜淮去庭院里支桌椅。
杏是丛山早上买的,个头硕大饱满,果肉紧实可口。
隔一会,丛山从室内扛着一把锄头走出来,来到院中的一颗歪脖子榕树下。
姜淮好奇,站在一边看。
丛山把袖子挽起来,解开衬衣顶端的两颗扣子,姜淮能清晰地看见丛山性感的喉结。
他脸红地转开视线,在心里唾弃自己。
丛山在榕树下挖开一个坑,露出一个土色的小酒罐。
他弯腰捡起,走过来,启封闻了闻,说:“今日正好,我请姜律师喝碧筒酒。”
姜淮嗅到一股清甜的果香,这是丛山自酿的果酒。
丛山去厨房拿酒杯,也拿荷叶。酒杯是竹根雕刻而成,青翠碧绿,可做观赏,被人经常拿在手里把玩,釉亮光滑。
他把荷叶放在酒杯上,筷子戳破叶心,联通根茎。酒液潺潺,流过枝干,闷声流进酒杯里。
丛山倒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姜淮。
姜淮抿一口,果酒混合荷叶,唇齿留香。
酒足饭饱,两人在院子里乘凉。
丛山从井水里捞出一个湃凉的西瓜,一分为二,用小勺挖成一个个小球,装进透明流光的小碗里,加入凿好的冰球,倒入未尽的果酒,递给姜淮。
姜淮接过,舀一勺喂进嘴里,果肉甘甜冰凉,沁人心脾。
丛山坐到他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姜淮看着升空的月牙,晶莹剔透,光润似冰,似近还远。小碗晃动,冰球轻轻磕在碗壁,叮当响。
姜淮说:“月牙好看,古人却厚此薄彼,只赏满月。”
丛山笑:“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满月圆润可爱,古人赏的是心境。”
丛山博闻,轻轻巧巧戳破姜淮的小心思。
姜淮有些惆怅,叹了口气。
他想到丛云,说:“世人偏好完美的事物,可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
姜淮有感而发,丛山安静地听。
姜淮没继续说下去,反而问丛山:“丛医生为什么会当中医呢?”
丛山笑:“生活所迫,满腹医书皆为稻粱谋。”
姜淮却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丛山,似是疑惑,又似是自问:“明明有那么多的选择,丛医生为何会选择中医?”
丛山本想开玩笑说“豪门恩怨,亲人遗志”,可姜淮的眼神干净澄澈,今夜月色又恰好,他不忍让他失望。
丛山想了想,说:“一开始,是因为我的外祖父。我从小跟着他长大,他是一名中医。临终前,他希望我能接手回春堂。”
姜淮忍不住问:“丛医生心甘情愿?”
丛山笑:“年少轻狂被囿于一方窄院,谁都不甘心。况且,中医总是被人误解。”
“有一个夜晚,我接诊了一个小姑娘。她和前男友分手,深夜买醉,得了急性肠胃炎,送来时已经高烧昏迷。”
“我花了一夜抢救,她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还想活着’。”
“那句话于我而言,有千钧之重。”
“这之后,我又接诊了被丈夫家暴的主妇,被校园霸凌的学生,被子女抛弃的空巢老人。”
“他们是尘世的苦主,彼此相互慰藉。”
“商人多贪心,医者总多情。我贪恋这份羁绊,一直舍不得回春堂。”
丛山微笑起来,谦虚地说:“说来惭愧,我不善经营,多亏这些朋友的不离不弃,回春堂才能存续至今。”
姜淮想,回春堂和丛山,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他第一次看见丛山,便忍不住想要和他亲近。
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情谊都会得到珍重。
“更何况,如果没有回春堂,”丛山温柔地看向姜淮,“我也不会遇见姜律师。”
“人海茫茫,得遇知己。这么一想,心里总是充满庆幸。”
姜淮怔怔的,看着丛山,说不出话。
丛山问他:“姜律师为什么会做律师呢?”
姜淮没有反应,丛山叫他:“姜律师?”
隔一会,姜淮回过神:“嗯?”
丛山又问一遍:“姜律师为什么会做律师呢?”
姜淮喝一口碗中的酒液,脸颊烫烫的:“全因私心。”
“我的父亲家暴赌博,”姜淮第一次在他面前交代自己的过去,故意轻描淡写,“我想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丛山不说话,姜淮故作轻松地一笑,手心却紧张得冒汗:“丛医生会不会觉得,我们当律师的都冷血无情?”
丛山摇摇头,认真地说:“律师本就是维护社会公序良俗的职业。”
姜淮说:“可他是我的父亲。”
丛山看着他的眼睛,说:“向死而生,人之常情。”
姜淮半信半疑。
“我接诊过很多患者,他们大多有着糟糕的原生家庭。”
姜淮说:“不幸的家庭大多相似,人类的悲欢总是相通。”
“可是没有人,能如同姜律师一般,”丛山微笑,“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也有天真热忱的赤子之心。”
“正因如此,更显珍贵。”
“叫我更加想要珍惜。”
夜风微微地吹,栀子花悄悄地吐露芬芳。
姜淮安静地看着丛山,内心翻腾如同涌起的浪潮。
一墙之隔是另一户老派人家,开着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飘过砖墙,落进姜淮的耳朵里。
他听清楚其中一句戏词,“道逢游冶郎,恨不早相识”,画外音一般唱出他的心境。
恨不早相识。
果酒的香气一丝一丝窜进他的鼻息之间,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同跌落在云层之中,头重脚轻。
“扶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丛山。
“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
丛山。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丛山。”
“嗯?”
这是姜淮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丛山诧异地应声回头。
唇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姜淮的脸在他的视线里放大,双眼紧闭,眼睫又长又翘,紧张地颤抖,脸颊上一片羞人的绯红。
他在吻他。
丛、山。
丛山。
第十三章 玫瑰红茶
姜淮的脸在丛山的视线中陡然放大,他惊讶地看着姜淮双颊飞上两朵红云。
犹豫良久,他伸出手,试探着环住姜淮的腰。
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摆贴触肌肤,骤然贴合的热度,让姜淮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丛山的视线。
丛山温暖明亮的眼底,没有往常和煦的笑意,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静默地注视着他。
姜淮后知后觉,丛山没有笑。
浮云一瞬间散去,温婉的戏曲被急躁的流行乐替代,涌上头的血液原路回溯。
姜淮的勇气熄灭,感到手脚冰凉。
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坐直身体,双手紧紧捏住衣角:“对不起,我……”
丛山收回手,看着姜淮:“姜律师……”
姜淮手足无措,脸色煞白:“我喝醉了,丛医生别在意……”
丛山察觉到不对劲,皱眉,想要拉住姜淮:“姜淮,我……”
姜淮敏捷地躲过,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不打扰您休息……”
丛山想要抱住他,姜淮慌不择路地转身,小跑着逃离回春堂。
丛山下意识想追,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姜淮的背影,止住脚步,若有所思。
姜淮狼狈地回到家里,倒一杯冰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喝,试图冷静下来。
家里空无一人,尚晨已经跟着成阳回家。
姜淮慢慢喝完水,把水杯放到茶几上,双手摊开,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气。
他亲了丛山,但是丛山不喜欢。
良久,他抬起头,满脸泪痕。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从中拿出一包麦片,倒出满满一碗,加入酸奶和果干。
又尖又满的一碗,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姜淮随意找一把勺子,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喂,速度越来越快,包在嘴里来不及咽下,双颊鼓起来。一碗见底,他突然俯下身,趴在水槽沿上,疯狂呕吐起来。
胃液逆流,烧灼食道,他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心里却畅快无比。
吐完,他捧水擦脸,深呼吸,平静地关掉水龙头。
周一姜淮去上班,眼底下两个浓浓的黑眼圈。
师姐看不下去,送他一杯咖啡,他一饮而尽,眼巴巴地看着师姐。
师姐震惊:“你周末干什么去了?”
姜淮叹气:“我既失眠,也失恋。”
师姐更震惊了:“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姜淮悲伤地说:“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师姐知道他和秦时的事,以为他又碰到了渣男。
她开导他:“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
姜淮敷衍地点头,看着眼前的卷宗发神,胡思乱想。
师姐又安慰他几句,正打算转身离开,姜淮叫住她:“师姐。”
师姐停住脚步。
姜淮扭捏一阵,开口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被不喜欢的人亲了,他会怎么办啊?”
师姐以为他被渣男强吻,内心充满怜惜。
她拍拍姜淮的肩膀,安慰他:“没事,告诉你的朋友,这种人摆脱了就好,别往心里去。”
姜淮心里咯噔一下,无精打采地“嗯”一声,更加心神不宁。
晚上他接到尚晨的电话,尚晨开门见山:“你失恋了?”
姜淮猜到是师姐告诉他的,闷闷地“嗯”一声。
尚晨听出他情绪低落,压抑住追根究底的欲望,说:“我请你吃甜点,吃马卡龙,喝玫瑰红茶,你要不要出来?”
姜淮犹豫一会,低低地“嗯”一声,算作答应。
尚晨担心他,说:“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接你。”
姜淮拒绝:“你把地址给我,我自己过来就好。”
尚晨还是不放心,姜淮坚持,他只好作罢。
姜淮收到地址,发现并不远,他决定走路过去,顺便散散心。
姜淮加班到九点,关灯离开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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