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看老师吓唬新生,憋笑憋得肚子疼。
张老环视一周,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说话,隔了一会,有学生举手:“老师,您期末会给我们勾画重点吗?”
张老反问他说:“嫌疑人会按照重点犯罪吗?”
全班哄笑,气氛变得轻松。姜淮也跟着笑个不停。
等班级重新安静下来,张老冷不丁地说话。
“今天第一课,我问大家一个问题。”
所有人坐直身体,看着讲台上的张老。
张老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电车难题”四个字。
台下学生议论纷纷,姜淮看着黑板沉思。
“五个小孩在正常运行的轨道上玩耍,这时候一辆列车驶来,五个小孩必死无疑。你有一个按钮,按一下列车就会驶入废弃轨道,但现在废弃轨道上也有一个小孩在玩耍,你会选择按下去吗?”
张老抛掉粉笔,转过身拍拍手,看着台下众人。
“会按的举手。”
大部分人举起手,姜淮没有举。
张老点点头,继续说。
“不会按的,来个人说下理由。”
姜淮看了看四周,大部分人都低着头,没有人回应张老。
他举起手。张老示意他回答,姜淮站起身:“我不会。”
张老问:“为什么?”
姜淮说:“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按下按钮,用一个人的生命换取五个人的生命,符合‘为最多数的人提供利益’的原则,可是——”
姜淮话锋一转:“我们是律师。”
张老眯起眼睛,来了兴趣:“怎么说?”
姜淮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张老难得笑了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姜淮继续说:“既然选择在正常运行的轨道上玩耍,就需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如果我按下按钮,这对于另一个小孩而言,是一场无妄之灾。”
姜淮顿了顿,说:“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无端失去生命。”
张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位同学,你叫什么?”
姜淮说:“姜淮。生姜的姜,淮水的淮。”
全班的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大家低声交谈,窃窃私语。
张老明显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神色如常地说:“回答得很不错,坐吧。”
姜淮坐下,看见张老嘴唇明显地动了下,看唇形是在骂他。
“臭小子。”
姜淮开心地笑起来,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一堂课很快就过去,姜淮觉得受益匪浅。
张老虽然架子大,但有真才实学,姜淮听得认真,有一些与读书时不同的感悟。
处于不同的人生阶段,对于同样的问题有不同的理解。这种不断回溯反省的感觉,姜淮很喜欢。
下课后他去讲台找张老,张老抄起黑板擦砸在他的肩头。
“臭小子。”
动作虚张声势,力道却克制温柔。
姜淮装痛:“老师,疼。”
张老冷哼一声,放下黑板擦,拿起书本夹在腋下,如同来时一般,走出教室。
“怎么回来了?”
“回来办点事。”
张老警觉地看着他。
姜淮笑:“只是公事。我不会和他复合。”
张老松一口气。
他苦口婆心地说:“这一次要分手,就要分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姜淮虚心受教,顺从点头。
张老说:“你要早听我和你师母的话,就少吃这几年的苦。”
姜淮岔开话题:“老师今天这身真好看,看起来精神头很足。”
张老说:“我和你师母一辈子丁克,都把你当亲孩子看。”
姜淮继续岔开话题:“师母今晚做什么?我好久没吃过师母做的晚饭了。”
张老瞪他:“你不要岔开话题。”
姜淮无辜地看着他。
张老瞪了一阵,叹口气,败给他:“你有口福了,今晚喝蔊菜鲤鱼汤。”
姜淮小声欢呼。
师母炖煮的鱼汤最好吃了。
第十章 蔊菜鲤鱼汤
张老住在政大半山腰的教师宿舍区,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楼,门口是别致的花园,一条石子小径通往室内,花园中间有一个木质的小秋千。
师母姓严,年轻时在淮港师范大学研究中文,闲余时效仿古人侍花莳草。两人伉俪情深,花园里种着葱蒜,也有紫苏薄荷,有时候来不及摘,大蒜发苗开花,小小一朵像紫色绣球,是尘世里俗气的优雅。
姜淮他们到的时候,严夫人正坐在秋千上看书。
她穿着一身绿色的旗袍,衣摆用银线绣着暗纹,发髻盘在脑后,鬓边簪着一朵洁白剔透的玉簪花。
姜淮走过去,轻轻喊:“师母。”
严夫人惊喜地看着他:“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告诉师母。”
姜淮笑:“悄悄回来的,为了看看师母。”
严夫人娇嗔他一眼,握住他的手,又心疼:“瘦了。”
姜淮替她宽心,故意哄她:“瘦了好,瘦了才能多吃两口师母的饭。”
严夫人又嗔他一眼,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姜淮认真听,不时点头附和。
严夫人一生研究中文,说话引经据典,语调温柔,涓涓细流一般,话语轻轻淌。
她读《庆春宫》咏水仙,心痒难耐,自己也养了一株,悉心照料,花开不似古文,花枝张扬,热热烈烈开得忘我。
“古人的水仙是飞燕罗敷,我的却是东施无盐,”严夫人叹气,“想来我是没有此等艳福的。”
张老轻哼一声,接嘴:“你就是管得太宽。水仙若为人,必定要说:我就爱这样开,开花开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严夫人说:“讼棍太轻浮。”
张老回嘴:“文人多矫情。”
姜淮看夫妻二人斗嘴,偷偷笑,心里有些羡慕,转念一样,他和丛山也曾这样斗嘴,又感到一丝隐秘的愉悦。
严夫人要去厨房看她煮的汤,张老让姜淮陪他钓鱼。
张老喜欢钓鱼,在花园里修了一个小小的鱼池,没课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姜淮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鱼漂,和张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张老突然问他:“你刚才想到谁了?”
姜淮没反应过来:“什么?”
张老说:“我和你师母吵架的时候,你在偷偷笑。”
姜淮回忆,他在想丛山。
丛医生工作稳重,私下斗嘴时也一样幼稚。
他装傻:“我笑老师和师母,老夫老妻还像小孩一样吵架。”
张老不信:“我虽然老了,但你骗不过我,你就是想到别人了。”
姜淮不说话了。
张老得意地说:“你心里有人。”
姜淮不说话,算是默认。
张老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可不能又像之前一样,随随便便就被别人骗走。”
姜淮敷衍地点头应声。
鱼漂轻轻动了动,张老忙着说话,反应慢一拍,鱼钩提上来,饵鱼两空。
张老不服气,又在鱼钩上挂上鱼饵。
他继续说:“我和你师母,就盼着你领个人回来。”
姜淮小声地反抗:“感情讲究水到渠成。”
张老说:“感情也讲究一见钟情,天雷勾地火。”
说话间,鱼钩动了动,张老还是没钓上来。
他不气馁,反正身边有人听他说话,他不觉得闷。
姜淮发现,老师钓不到鱼,就会格外唠叨。
姜淮想逃,对张老说:“老师,我去厨房帮帮师母。”
张老任性地说:“你先陪我钓鱼,做事讲究先来后到,你待会再去。”
姜淮在心里偷偷叹气,抓一把饵料攥在手心里。
隔了一会,他趁着张老低头换钩,悄悄往鱼池里扔下一大把鱼饵。
鱼群聚集过来,张老钓了个盆满钵满。
他满意地放人:“你快滚,别在这烦我。”
姜淮赶紧起身,溜之大吉。
严夫人准备好配菜,看着案板上活蹦乱跳的鲜鱼犯难。她听见脚步声,求助地看向姜淮,松一口气。
姜淮围上围腰,熟练地敲鱼头刮鱼鳞,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小心翼翼地摆在白磁盘上。
严夫人烧油热锅,把葱姜蒜爆香,下入洗净切段的青绿蔊菜,煸炒出香味,去除青菜的苦涩。
姜淮往鱼片里加入料酒、精盐、胡椒粉和适量清水,抓匀腌制入味。
严夫人用筷子夹起鱼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锅里,煎一会,倒进小巧的紫砂锅里,加入紫苏、薄荷、枸杞和红枣碎,转小火慢慢煨。
姜淮守在一旁,闻到鱼汤鲜美的味道,悄悄咽了口唾沫。
严夫人笑他馋猫,算着时间,盛一碗给他:“小姜帮我尝尝味。”
碗是白玉碗,小巧玲珑,碗壁上雕着花。
汤是鲤鱼汤,汤色乳白,泛着诱人香气。
姜淮吹吹气,喝一口,鲜掉舌头。
蔊菜青脆,咬一口,清新的菜汁和着鱼汤鲜美的味道在口腔迸发。汤色粘稠乳白,鱼肉爽滑,肉刺分离,入口即融,胡椒的香辣压制青菜的苦涩和鱼肉的腥膻,薄荷和紫苏解腻,味道正好。
姜淮虽不是老饕,但在吃食上一向挑剔讲究。
严夫人看着他满意的小表情,笑着把汤盛到碧绿的汤盅里,从花瓶里摘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洗干净,立在碗沿上。
荷叶造型的汤盅,荷叶田田的鱼,满开的荷花做装饰,严夫人戴着翠如荷的玉手镯,热热闹闹一碗汤,是荷叶家族在开会。
姜淮馋得不行。
姜淮想到他还在读书的时候,周末爱来老师家。
张老嘴硬心软,严夫人烧的一手好菜。他来时会买二两桂花酿,和张老躲在小花园里偷偷喝。
他爱错的人,不幸的原生家庭,他们都知道,只是从不多问。
这里于姜淮而言,是另一个家。
晚饭在庭院里吃,姜淮埋头吃,听夫妻二人闲谈斗嘴。
他吃一口清炒时蔬,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好奇,拿出来看一眼。
来电人是“丛山”。
他微不可闻笑一下,正想挂掉,听见张老一字一句念出名字:“……丛山?”
姜淮莫名心虚,眼疾手快地把手机扣在桌上。
张老眯起眼睛,说:“听名字,是个男的?”
姜淮充耳未闻,只顾着吃饭,当一个锯嘴葫芦。
吃肉管理/三二》伶衣·柒伶(柒衣《寺六
桌上的手机还在“嗡嗡”震动。
张老说一不二:“接。”
姜淮不情不愿地接听。
张老做口型:“开扩音。”
姜淮照做,丛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姜律师?”
“丛医生,我开着——”
“外放”两个字还没说完,姜淮就被张老狠狠瞪了一眼。
姜淮到嘴边的话又被噎下去。
“姜律师?”丛山叫他。
“——开着风扇,”姜淮撒谎,“会有点吵。”
丛山笑:“姜律师今天很体贴。”
姜淮干笑。
丛山话锋一转:“可惜姜律师不会撒谎。”
姜淮愣住。
“姜律师或许不知道,开着外放聊天,会有轻微的回声——”丛山说,“令尊在身边?”
姜淮看看手机,又看看张老。
张老想要抢手机,姜淮灵巧地躲过,匆匆留下一句“我吃饱了”,拿着手机进入室内。
张老在他身后骂“小兔崽子”,“咔哒”一声门锁落下,姜淮背抵着门,心跳如鼓。
丛山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
姜淮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在和老师吃饭……”
“没关系,”丛山安慰他,“姜律师不用紧张。”
姜淮低着头,不说话。
丛山说:“姜律师要不要出来玩?”
语气自然亲切,像小孩子呼朋引伴去郊游一样。
姜淮说:“去夜市吗?”
丛山笑:“我们不去夜市,我请姜律师听戏。好班子唱热闹的戏,是姜律师喜欢的皆大欢喜。”
姜淮心痒,想要飞奔回去,见见丛山。
戏里皆大欢喜,戏外他也想要情投意合。
丛山继续馋他:“我们还可以去吃点心。戏园旁有一家粤式酒楼,大厨是广东人,会做流心奶黄包,咬一口,绵密的馅心流满手。”
姜淮心痒难耐:“可是我在淮港。”
丛山说:“真可惜,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姜淮知道丛山在激将他,可他总是轻易上钩。
他不甘示弱:“我也有好东西,丛医生见不着。”
丛山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是什么?”
姜淮歪着头,想了想,说:“一个夏天。”
丛山笑,看透姜淮的小心思,不忍拆穿。
姜淮不打自招,语气天真:“师母在花园里种了好多花,夏天开得热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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