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我送你回去。”雷哲大步走过去,嗓音里满是不耐烦。
他对这个女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完全不想询问对方哭泣的缘由。
“我想我妈妈了。”交际花却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她撩起裙摆,无比珍惜地擦拭着那颗粉色宝石,又擦了擦自己花不溜秋的脸庞,哽咽道:“我家里很穷很穷,连一块完整的布料都买不起。所以我妈妈总会从垃圾堆里捡来别人不要的碎布头,给我缝制裙子。
“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从未穿过一件新裙子。我的裙子总是打满了补丁,怪异的,丑陋的,扭曲的,各种各样的补丁。穿上这种补丁裙子,我简直丑陋得像个癞蛤蟆!大家总是笑话我,而我则会哭着跑回家,找个黑暗的地方躲起来。
“这时候,我妈妈便会找到我,抱住我,然后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的小珍妮,在妈妈眼里,你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开心起来吧,我的宝贝。当你开心起来的时候,天空都会因为你而放晴。”
说到这里,交际花含泪的双眼迸射出幸福的光芒。
她看向虚空,一边回忆一边呢喃:“那时候的我总是对她的安慰不屑一顾,因为我一直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无论我笑不笑,天空总是阴沉的,温暖的阳光永远都不会照射在我身上。我是那么卑微、渺小、平庸。”
她托起掌心的宝石,梦幻一般述说:“可是,就在刚才,我忽然明白了,我妈妈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因为她爱我,所以在她眼里我就是最美丽的。因为她爱我,所以当我开心的时候,她的天空就是晴朗的。我是她的光与热。
“她是那么那么爱我!可我却因为贫穷而逃离了那个家,落到如今这个泥沼。我好后悔啊!如果能早些遇见伯爵先生,听见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好了!”
交际花把粉色宝石贴在脸上,哭得泣不成声。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一个人是否高贵,其定位不在于别人,而在于自己。爱自己的人永远会是高贵的。
相反,为了追逐名利而丢弃自己的那些人,却会低贱到尘埃里。
他们终将变得一文不值。
雷哲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沉声说道:“你想回家吗?我派人送你回家。有我在,老鸨不敢找你麻烦。”
交际花抬起泪湿的脸庞,无比痛苦地说道:“谢谢您的好意,可我永远都回不去了。我妈妈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雷哲顿时哑然。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死人复活。
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时,交际花却撩起裙摆,胡乱擦干了眼泪。
她仰起头,露出一双坚毅的眼眸,宣誓一般说道:“大人,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妈妈爱我,所以我在她眼里是宝物。她不在了,我就应该像她爱我那般爱自己。我在自己眼里也应该是一块宝物。别人作践我,我却不能作践自己。我每一天都要活得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我要选择自己喜欢的,而不是一味追求所谓的昂贵。”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光,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
“只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她垂眸看向手心的粉色宝石,嗓音再次变得哽咽。
雷哲摇头道:“不,一点都不晚。有了这样的觉悟,我想你早晚有一天会在交际花的领域大放光彩。”
交际花:“……”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产生了打人的冲动。
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开口:“雷哲大人,我该谢谢您的安慰吗?”
雷哲指了指巷子外,催促道:“不用谢。我的仆人已经来了,他们会送你回去。你快走吧,我还有事要办。”
交际花看向街口,果然发现了几名身材高大的骑士和一辆豪华马车。于是她擦掉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对于这个权势滔天、富可敌国,容貌还异常俊美的男人,她是一点留恋都没有。
与花都伯爵比起来,世界上所有贵族都是垃圾!
雷哲盯着交际花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然后才大步走向简乔的珠宝店。
“啊,您回来了。那位女士还好吗?她怎么了?”看见去而复返的雷哲,简乔立刻询问。
“你的唠唠叨叨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雷哲用嘲讽的口吻说道。
“原来是想妈妈了。”简乔眼里的光彻底暗沉下来。
母爱是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于是他指了指摆放在柜台上的两个天鹅绒盒子,引走了雷哲的注意力:“这两枚戒指您还要吗?”
“当然要,多少钱?”雷哲大步走到柜台前。
简乔报出一个极高昂的数字,雷哲眼也不眨地签了单,然后问道:“那块玛瑙你真的不卖?”
简乔一边用缎带捆扎礼盒一边坚定拒绝:“不卖。”
雷哲啧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其实你不配拥有它。”
“什么?”简乔猛然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看过去。
“我说你不配拥有它。”雷哲语气沉沉地重复一遍,目光毫不闪躲:“你也说过,它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一方天地。它待在黑暗的地底,等待一个能够理解、欣赏,并珍惜它的人出现。而你完全达不到它的期待。
“你把它挖掘出来,打磨光滑,并发现了它的美。可你却又再次把它锁进一个黑暗狭小的地方,让它继续沉寂。这样,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是我,我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自己最心爱的珍宝。”
简乔心有触动,止不住地问道:“那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时时刻刻将它戴在胸前。我知道它的脆弱,所以会好好保护;我珍惜它的美丽,所以会让它绽放。在我这里,它是完全自由的。”
雷哲指了指简乔,说道:“引用你之前说过的话,对待爱物的方式往往反应了我们对待自己的方式。你把那块玛瑙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观赏,是不是也预示着你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你说万物有灵,那么你真应该把那块被永久存放在黑暗之地的玛瑙取出来,放在耳边聆听。我想,你如果真的与它心意相通,你应该能听见它哭泣的声音。”
雷哲点点头,再次强调:“所以,你不配拥有它。人不能为了活着而活着,任何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你明白吗?”
话落,他取走两枚戒指,大步离开。他讨厌伯爵先生始终戴在脸上的温和面具,而这块面具,与那个保险箱有什么区别?
门梁上的风铃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却唤不回简乔的神志。
过了很久,他才从恍惚中清醒,然后急忙走到保险箱前,打开挂锁,拿出檀木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蕴藏着一方小天地的玛瑙,置于耳边聆听。
店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这位伯爵先生。他的举动太奇怪了,就仿佛真的能从一块石头里听见不同寻常的声音。
难道他不知道那都是雷哲的胡说八道吗?
然而,数秒钟后,简乔却闭了闭眼,呢喃道:“它真的在哭泣。”
他把紧贴着自己耳朵的玛瑙拿开,捧在手心,低不可闻地叹息:“在我这里,它是一颗不自由的石头。”
第17章
简乔捧着那块山水玛瑙,似凝固一般坐在沙发上。
他漆黑的眼眸像没有源头的潭水一般静谧,忧郁的气息在其中蔓延。
谁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大人,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临近傍晚,他的两名男仆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开口。
“啊,天已经黑了吗?”简乔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梦境里苏醒,脸上满是恍惚的表情。
他看了看被夜幕笼罩的街道,又看了看身旁的一盏烛火,这才把那块山水玛瑙轻轻放进盒子里。然而,在关闭盒盖时,他却停止了一切动作。
他捧着盒子,久久不动。
“大人,该走了。”两名男仆再次提醒。
简乔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问道:“你们说,我该不该给它打一个孔,做成吊坠?”
他已经被这个问题纠缠了整整一下午。
两名男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选择了沉默。主人将这块玛瑙视作珍宝,他们可不敢胡乱出主意。
简乔似乎也不需要两人的回答,停顿片刻后又呢喃道:“可是,打了一个孔,它就不完整了。它会痛的吧?”
一颗石头到底需不需要自由和光明,被关在黑暗中会不会哭泣,打了一个孔能不能感觉到疼痛,会不会因此而让自己的人生变得不完整……
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显然已超出了两名男仆的理解范畴。
只有天性浪漫的人才会产生如此荒诞的联想,只可惜他们不是,于是他们双双压低脑袋,不敢吭声。
举棋不定的简乔捧着这块玛瑙,再次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回到公爵府的雷哲站在昏暗的长廊里,借着火把的辉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没有面孔的《水泽女神》。
“你为什么把她的头发改成黑色了?”老公爵疲惫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几名仆人连忙举起火把,将一盏盏壁灯点亮。
又过了一会儿,海伦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穿过长廊,声嘶力竭地呐喊:“我生下了小王子!我要见查理!我要当皇后!我是格洛瑞最尊贵的女人!你们终将见证我的辉煌。”
很明显,她疯了。
公爵夫人追着她跑进迷离夜色,一遍又一遍凄惶无助地唤道:“回来,海伦求求你快回来!你的孩子早就没了!”
曾经把雷哲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她们,与这人擦肩而过时却仿佛完全看不见对方。或许不是看不见,而是终于明白了,只要雷哲愿意,他就可以主宰她们的生死。
老公爵看着母女俩的背影,浑浊双眼里没有悲哀,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无尽的麻木。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任性妄为造成的。当他故意气死雷哲与莫安的母亲时,这一出悲剧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把她的头发改成黑色?”老公爵执着地追问。
他一直都知道这幅画意味着什么。在旁人眼中,它只是一件死物,但在雷哲心里,它却是一个活生生的,而且终将与他相遇的命定之人。他连做梦都会梦见对方。
那是他最为珍惜的宝物。
“为什么你把她金色的头发涂黑了?”老公爵再三追问。
直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应该用心去了解这个孩子。他同样是自己的血脉,而且那么强壮、果敢、勇武。他继承了格兰德最为优秀的品质。
他想走进这个孩子的世界,而这幅画就是连接那个世界的一扇门。
长久地、专注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幅画的雷哲终于有了反应。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朝长廊深处走去,越过父亲时嗓音低沉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是的,他也不知道。
父亲每问一次,他就会在脑海中苦苦思索,却始终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忽然有一天,他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黑发或许会比金发更漂亮。
而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没有错。涂改之后的《水泽女神》果然比之前美丽了无数倍。
黑暗渐渐吞噬了雷哲高大的背影。
老公爵转身回望,用讨好的语气急促说道:“我觉得你改得很好。黑色头发的她看上去更神秘,更高贵了。知道吗,你的梦想早晚有一天会实现的。她会来到你身边,并带给你幸福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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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格兰德养病的简乔除了忧心什么时候能回去,还多了另外一个烦恼,那就是应不应该给自己的珍宝打上一个小小的孔,做成项链戴起来。
他每天都会捧着那个盒子苦苦思索一会儿,这样倒也消磨了一些无聊的时间。
他喜欢待在旅馆的阳台上,就着一杯咖啡,无所事事地坐上一整天。偶尔,阳光会破开阴云与浓雾,从天空的裂隙照下来,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伸出手,接住一捧金黄的阳光,然后默默感受这份难得的温暖。
当然,这样的好运气是非常罕见的。
不罕见的是,雷哲每天都会骑着马从他的阳台下路过。
看见简乔,他总会勒紧缰绳促使马儿扬蹄停顿,然后高声询问:“你那块玛瑙卖不卖?我真的很喜欢它!我对它一见钟情!”
“不卖。”简乔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
雷哲双眼冒火地瞪视他,模样显得很恼怒,却又会在第二天来临的时候继续问出同样的问题。他对那块玛瑙的喜爱似乎在与日俱增。
又过了一段时间,已在格兰德和波尔萨站稳脚跟的简乔陆陆续续收到很多请柬。其中,安德烈亲王的宴会是绝对不容推拒的。
哪怕明知道去了亲王府会发生不可控的事件,简乔也必须前往。
得罪未来国王的代价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一旦国王下达开战指令,各大领主的军队就会集结起来把迪索莱特城踏平。
在权力中心,简乔只是食物链的底层,若想往上爬,他必须拥有更多军队和武器装备,而这些都需要钱。
钱从哪儿来?从自由贸易中来。
怎样达成自由贸易?与国王和各大领主交好,就能达成自由贸易。
所以,这是一个闭环,身处其中的简乔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忍辱负重,步步前行。
他如期抵达了亲王府。
一名仆人把他带到安德烈亲王身边,而那人正躺在一名浓妆艳抹的年轻男人怀中,左手一杯烈酒,右手一袋水烟,飘飘欲仙地享受着烟酒和美人所带来的感官刺激。
簇拥着安德烈亲王的人也都醉态朦胧,神情恍惚。他们笑着、闹着、扭动着,像一群狂舞的蛆虫。而其他宾客也都在尽情享用美食、美人和美酒。
与其说这是名流盛宴,不如说这是一个成年人的游乐场。
走到近前的简乔立刻皱起眉头。
他闻到了鸦片的气味,常年浸淫在香水中的他绝对不可能错辨这款特殊的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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