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城区,窗外的自然风景完全被拥堵的车辆和闪烁的霓虹取代,时濛没了赏景的兴致,低头继续盘弄手腕上的蓝宝石。
趁等红灯,傅宣燎也分出视线看了一眼,其实时濛平时穿着打扮简单,这颗过分奢华的宝石并不适合日常佩戴。
可是时濛依然把它戴在身上,自傅宣燎给他戴上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摘下来过。
时家大宅坐落在枫城的另一头,和高乐成以及江雪在城中心的岔路口告别,傅宣燎就开着车一路向东,直到热闹又变回寂静,车窗外的地面倒映着婆娑树影。
到地方下车,傅宣燎帮时濛把后备箱的行李拿下来,还有闲心打趣:“就一身睡衣,至于装个这么大的行李箱?”
对此时濛并不认同:“还装了别的。”
在意识到他口中的“别的”包含润滑剂,傅宣燎抿唇,忽然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打开车门将要上去时,身后的人很小声地唤他的名字:“傅宣燎。”
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傅宣燎转过身去:“嗯?”
以为又是“晚安”之类的形式,他想着应付过去便好,站在门口灯下的时濛却踌躇了起来,一只脚踏实踩在地上,另一只虚虚点地,站不稳也拿不准似的。
低垂的眼帘遮不住期待,许是怕傅宣燎等不住,时濛用还没收拾好的、近乎羞涩的神态,讷讷地问:“下周,还一起出去,好不好?”
开车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透,傅宣燎却将车窗打开,任由凉风呼啸着灌入。
室外零下三摄氏度,足够令身体温度快速降低,可他还是躁得厉害,恨不能钻回泳池里,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恼自己迟钝,分明早就该察觉时濛对他的感情不止于可笑的占有欲。
那么多征兆,时濛即便嘴上不说,给他的提示也足够明显——要他陪过生日的时候,坐过山车喊他名字的时候,向他索要晚安的时候,为他剪短头发的时候,珍惜他送的每一样东西的时候,第一次将生硬的命令换成商量的问句的时候……他早就该发现。
而不该在昨晚看清时濛印在肋下的文身的时候才倏然惊觉。
那片火焰形状的文身显然已经存在了许久,久到傅宣燎如今回想起来,都记不清是看见过没放在心上,还是摸到过却没有深究。
时濛喜欢我——这个结论曾经只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无稽之谈,如今摆在傅宣燎眼前,摇身一变成了一颗长满尖刺的炸弹,处理它不知该从何下手,不处理又怕被它炸得粉身碎骨。
何况现实更复杂。
双手捏紧方向盘,傅宣燎面色阴沉,如笼罩在黑云之下。
因为他发现,若真有这样一颗长满刺的炸弹放在他面前,他首先考虑的不是怎么处理、何时处理,而是到底要不要处理掉它。
危险的东西总是被披着人畜无害的外皮,在人毫无所觉之际悄然逼近,等到发现时已经濒临警戒线。
心底的警报震耳欲聋地拉响,回到家中,傅宣燎在昏暗的客厅坐了一阵。
他想了许多东西,过去的承诺,未来的牵绊,淡忘的愧疚,纠缠的不舍……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中一团乱麻,全然抓不到头绪。
蒋蓉起夜时看见沙发上的人影先是一惊,走近了看清楚才舒了口气:“回来了怎么不去睡,是饿了吗?”
傅宣燎摇摇头:“没事,我就坐会儿。”
蒋蓉便也不多问,去厨房倒了杯水端出来,嘱咐他天冷早点休息。
杯子放在桌上,刚要回房,傅宣燎突然出声唤道:“妈。”
停下脚步转过身,蒋蓉柔声应道:“嗯,怎么了?”
“下周,”傅宣燎问,“下周六,您和父亲有时间吗?”
蒋蓉说:“当然有。”
她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长大的儿子,面对前二十多年从未碰到过的难题,像只被困在笼中的兽,在黑暗中无声地挣扎彷徨。
最终还是做出了将可能面临的失控和危险,提前杜绝的决定。
“那下周六我们一起去时家。”傅宣燎的声音很低,透着浓浓的疲惫,“谈解除合约的事。”
第19章
一月的第一周对于时濛来说过得很慢。
他完成了一幅画作,开始起草另一幅,动了画人像的心思,又担心画惯了风景画不好人物,遂找了些书来学习。
得知此事的江雪很是无语:“你都是这个级别的画师了,还需要看书学习?”
当然要的。
就像学着与人相处一样,不久之前时濛还坚持自己的方法,认为手段足够强硬,能把属于自己的绑在身边就好。而现在,他尝到了服软的甜头,发现傅宣燎的态度也在随之改变,变得愿意靠近,变得温柔。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争斗,时濛觉得这样很好,再多一点时间,说不定……
时濛止住想象。
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的他并不敢轻易预期结果,总之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就很满足。
忙到周六,时濛起了个大早,下楼的时候时怀亦和李碧菡正在用早餐,本想避开,时怀亦招呼他道:“小濛起这么早,来,吃点东西再出门。”
时濛只好过去,被安排在长桌的正中,夹在两人中间的座位。席间但闻刀叉碗碟碰撞的轻响,若非知道内情,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家人。
时家规矩多,只有在早餐桌上稍微宽松些。时怀亦食毕放下餐具,问时濛最近在忙什么,时濛说画画,他又问要不要帮他联系学校读研,时濛摇头拒绝了。
时怀亦说如今的学校氛围开放包容万象,与许多年前大有不同,意在告诉时濛不必担心当年的闹剧重演。
可时濛就是从那次之后更加畏惧与人交流,并且害怕人多的地方,好在他的工作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需要跟人打交道部分都交给江雪,让他重返人群密度极高的校园,他自是抗拒。
时怀亦大概也就是随口一提,见他也不愿意也不勉强。倒是先前一直不出声的李碧菡听他说不想回学校,勾唇轻蔑一笑,似在嘲他不求上进。
当年时沐二十不到就考上了美院研究生,若不是因为病重,现在都毕业了。
时濛咬着叉子,牙齿不自觉用力,硌得发疼了才松开。
李碧菡今天似乎不打算出门,穿了简单的家居服,如瀑黑发松松挽在脑后,面前放着一杯果汁,碟子里只有吐司夹蔬菜,还有一颗吃了一半的煮鸡蛋。
时濛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关注她,许是因为在这个家里受到过她的照顾,喝过她煲的汤,哪怕她做这些并非自愿。
快吃完的时候,时怀亦问时濛这么早去哪儿,时濛说接猫。
“猫?”时怀亦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哦,就你上次跟我说的,你孙老师家的猫?”
时濛含糊应道:“嗯。”
养猫在时家不算小事,时濛提前几天向时怀亦报备,怕提到杨幼兰横生事端,谎称是孙雁风家的猫,很快获得了批准。
时怀亦点点头,叮嘱道:“你孙老师于我们家有恩,好好照顾他的猫。”
所谓的“恩”无非是当年劝服杨幼兰把时濛送回时家,并从年纪还小的时沐那边入手,想办法出主意让时家上下接受了时濛的存在。
不过于时怀亦来说这是恩情,于李碧菡则是一场阴谋,或者说灾难,幸福的四口之家突然加入一个外人,虽然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但一起生活又是另一码事了。
因此李碧菡听到孙雁风的名字便拉下脸,听说要帮他养猫,更是嫌恶:“家里哪还有养猫的地方,弄得遍地猫毛谁收拾?”
时濛说:“我会管好它,不让它乱跑。”
李碧菡不置可否,交代阿姨晚餐好好准备,就起身上楼去了。
时怀亦本想留她多聊一会儿,被抹了面子有些尴尬,只好对时濛说:“早去早回吧,今天你傅伯父傅伯母会来家里吃晚饭。”
路上,时濛几经犹豫,还是没有给傅宣燎打电话。
他想问傅宣燎为什么不告诉他晚上他们一家会来吃饭,又猜测说不定傅宣燎认为这是很平常的事,才没告诉他。
难怪上周没答应他一起出去,原来是另有安排。
而且江雪提醒过他不要太黏人,看得太紧只会把对方的心越推越远。
这一点时濛是信的,因为江雪还告诉他对付傅宣燎这种男人必须来软的,越是霸道强势对方越是反感,你不在乎他反而急了,说不定马上颠儿颠儿地回来哄你,主动送到你手上。
抬起左腕,蓝宝石在太阳的照耀下流光璀璨,想起傅宣燎装作不在意为他戴上手链的样子,时濛弯唇,漾开一抹浅笑。
原来不用抢,他也会知道我喜欢,知道我想要。
许是这颗蓝宝石实在太惹眼,时濛进到杨幼兰在城东的居所时,首先被注意到的也是手腕。
“哪儿弄来的石头,这么大颗。”杨幼兰咋舌道,“你爸给你买的?”
没找到拖鞋,时濛站在门口进退两难,闷闷地否认道:“不是。”
好在孙雁风也跟了出来,熟门熟路地从一旁的鞋柜里拿了双拖鞋放在地上:“外面冷,赶紧进来吧。”
来前时濛能猜到孙老师也在。昨天微信联系的时候,孙老师让他早点出门,说一起吃午饭,当时没说在哪儿碰头,原来就是在杨幼兰家。
进到屋里,时濛坐到沙发最靠边的位置,过了两分钟,又往边上挪了挪。
这个家不是他住到八岁的那个家,是四年前时怀亦过户给杨幼兰的房产。
所以地段和户型都不错,一百来个平方也还算宽敞,和当年那个钻风漏雨的小平房完全不一样。时濛先是看一眼餐厅厨房的窗,又望向对面客厅阳台的窗,想起江雪买房子的时候曾给他科普过,这叫南北通透。
“傻看什么呢?”杨幼兰尖细的嗓门适时打断了他的观察,“过来帮忙。”
时濛屁股还没坐热便站了起来,在厨房的水池里洗了手,帮着一起包饺子。
他六岁就会包饺子,如今做起来也不手生,孙雁风见他包的饺子圆滚滚,褶子也捏得整齐漂亮,笑得眼睛眯起来:“上得艺术殿堂,入得家里厨房,濛濛真不错。”
杨幼兰也瞥一眼,哼道:“还以为你住惯了大房子就不会回这破地方来了呢,没想到还记得怎么包饺子。”
三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平静的午饭。
许是因为孙雁风在,杨幼兰多有收敛,没像从前那样牙尖嘴利说难听的话,尽往嘴里塞饺子了。
吃过饭时濛本想把碗洗了,孙雁风抢先占水池,让他去休息:“顺便找找木木,就是那只猫,看看它又跑哪儿去了。”
时濛没养过小动物,来前用手机上网查了猫的习性,想着应该是家里 来了生人,胆小躲起来了,便往犄角旮旯里找。
餐厅没有,客厅没有,阳台也没有。好不容易在敞开着的一间卧室门口看到露在转角处的一截毛茸茸的尾巴,时濛蹑手蹑脚走了进去,打算把猫抱出来。
谁想这猫机敏得很,听到动静便扭身嗖地往外蹿,时濛弓着腰正要抓它,被它冲出来吓一跳,向后倾倒的瞬间扶住旁边的斗柜,猫没抓到,倒把放在柜口的书碰掉两本下来。
稳住身体,时濛先舒了口气。幸好没摔,上周右脚的扭伤还没痊愈,再添新伤就麻烦了。
倚着墙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时濛发现其中A3大小那本文件夹其实是画册。
出于画手的职业习惯的同时,他对画册这样的东西出现在杨幼兰的卧室里感到奇怪,随手翻了两页,入眼便觉眼熟,视线移到右下角,看到“沐”字署名,才确认这些画出自谁手。
没等时濛缓过神来,手中的文件夹突然被抽走,闻声赶来的杨幼兰瞪着眼睛,气急败坏地喊:“谁让你进我房间,还乱碰我东西?”
时濛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紧随其后赶到的孙雁风忙站到两人中间,接过杨幼兰手中的文件夹,似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说:“我说这本画册怎么找不到,原来落在这儿了。”
杨幼兰还生着气,听了孙雁风的话不知怎的又有点心虚,别开脸含糊道:“是啊,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拿走。”
下午时濛想早点回去,孙雁风为把猫哄出来使劲浑身解数,用准备好的航空箱装好,连同各种猫粮猫用品打包,提着送到楼下时还在喘。
“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孙雁风擦着额角的汗,把航空箱递给时濛,“这猫就是有点怕生,跟它混熟了就好。”
时濛接过来,原本打算放后备箱,想了想还是打开后车门,把猫安置在座椅上。
车挪到路口,孙雁风还没回楼上,时濛降下车窗同他道别,他欲言又止似的弯腰凑到车窗前:“濛濛啊,你妈妈刀子嘴豆腐心,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时濛不知该如何回应。
孙雁风又说:“她要是真不想你好,当初也不会把你送回时家了,对吧?”
时濛沉默片刻,点点头。
孙雁风大概是放心了,直起腰来叹气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时濛并不能理解孙老师口中的“委屈”,毕竟他连委屈这种情绪都鲜少感知到。
他猜孙老师说的多半是对时沐的偏爱,但是喜欢这件事本就无法控制,他能理解每一个喜欢时沐不喜欢他的人,至少时沐给周遭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开朗、优秀,或者阳光、善良,没见过他真实面目的人这样认为一点都不稀奇。
想起许多年前和时沐打过的几次交道,尤其是四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张苍白脸孔上得逞的笑,时濛打了个寒颤,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渗出薄汗。
回去的路上经过花店,时濛把车停在路边,进去买了两束花。
也是江雪告诉他的,说花会使人心情愉悦,她最近也舍不得拒绝高乐成送来的花了。
时濛想好了,红玫瑰送给傅宣燎,洋桔梗插在楼梯拐角的花瓶里。李碧菡喜欢白色,下楼的时候看到,心情也会变好,说不定就不会计较他养猫的事了。
他准备好了一切,几乎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看见车库里停着傅宣燎的车,更是不由得加快动作,着急到把猫忘在了车里,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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