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据说人受到伤害后,大脑会采取自动防御机制,遗忘有关的记忆,避免重复性的创伤。所以谌冰重生后除了记得萧致的死讯、自己患癌,中间很多疼痛的细节大部分都忘记了。
但现在因为感冒发烧,那些不确定的记忆却潮水似的往外涌。
他记起那时候自己颅内肿瘤压迫血管的剧痛。
记得自己站在病床旁,突然栽倒在地,许蓉放声尖叫。
记得自己疼痛后陷入失明,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他手指不安地摸索。
记得自己喉头嘶哑,快死前几天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妈妈都不能叫。
……
谌冰慢慢地想着,他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冷静能直面以前的一切,但喉头好像被一双手用力握紧,他想挣扎,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谌冰?”
谌冰。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谌冰?”
萧致环绕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力道宛如铜墙铁壁,紧紧攥着他。
谌冰意识开始收拢,但脸色苍白,额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般的感冒伴随着发烧,但谌冰反应居然这么激烈。
萧致摸摸他脸,回头说:“医生,麻烦你过来一下。”
医师拿着一支葡萄糖过来。
“他好像症状比较严重。”萧致说。
医师重新给谌冰测体温:“温度没有下降趋势,那现在去病床输液。”
谌冰去了里侧的病床,头还抵在萧致肩窝,感觉手被抽出刺入了细而锋利的针眼。重生前无数次被针扎的经历让他感同身受缩了缩手,针扎偏,泌出鲜红的血滴。
“哎,你别动啊,别动,马上就扎好了。”医师重新捉住他手臂。
谌冰声音很低,靠在萧致耳侧,像用气送出的音节:
“……痛。”
医师没听见。
萧致听得一清二楚。
靠在他怀里的少年身骨清瘦,沿着校服往下能握着瘦削的手腕,肤色是种色素浅淡的白净,现在更多蒙了一层淡淡的苍影。
一直以来没觉得“招人疼”几个字能形容谌冰,现在萧致却有这种感觉。
他心里软得不可思议。
医师出去,萧致手指从背后隔着衣料摩挲着他脊背,轻轻蹭了蹭头发:“不痛了。”
谌冰一直比较怕痛,以前一起打疫苗,护士给谌冰衣服垮到肩膀半截,还没扎下去他就开始发抖,必须要萧致在旁边吸引他注意力,边哄边逗才能咬嘴唇忍住眼泪不哭。
现在……还这么怕痛?
谌冰动作安静下来了,但手指还紧绷着,轻轻抓紧了萧致的袖口,攥得很紧很紧。
医师来来去去看了他俩好一会儿。
“关系好啊?”
萧致声音低:“嗯,关系好。”
萧致拿纸巾给谌冰擦了擦鼻尖上的汗,侧身静静地抱着他,屈膝,挨着坐到了谌冰的身旁。墙壁落下两道高高低低的身影,靠在一起。
谌冰烧得严重,细长指节微微伸直颤动了一下,每一个复苏的动作都极度缓慢。他额头蹭着萧致的头发,磨磨蹭蹭,总算慢慢醒了过来。
被子里,萧致一直握着他没输液的左手,十指相扣:“还疼吗?”
谌冰没说话,他眉间垂落了一层冷淡的阴影。
“我们冰冰现在像个小可怜。”萧致摸着他的额头,“不疼了,输液估计也就几小时,退烧就没事了。”
谌冰还是没说话。
思绪有些没能拔出来。
谌冰上辈子患癌的过程虽然满含疼痛,但抽离出这段回忆很容易,一般没感同身受到病痛谌冰不会想起来。
刚才,他思绪混乱,记忆从死亡前夜回溯到刚开始查出患病那天。
——那时他得知萧致去世的消息不到半个月。
很奇怪,或许是萧致的死亡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绪,得知患癌,谌冰心里无波无澜。
即使后来在医院直面从生到死的过程,疼痛难忍,但谌冰也一直很安静、平和,没有任何觉得命运不公平。
……
谌冰一直以为自己重生死得很痛苦,现在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谌冰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就像考试前着重背过的公式正好考到,却因为太过激动导致脑内一片空白,公式给搞忘了。
谌冰想揉太阳穴,输液的右手冰冷沉重,想抬左手,才发现萧致一直牵着自己。
萧致目光垂视,掌心渗出薄汗,那么小心翼翼地观察病情,居然比自己还紧张。
谌冰反手捏了捏他手指:“没事儿了。”
“没事儿就好,萧致很执着于他刚才喊疼“不疼。等你烧退,带你去玩儿。”
哄小孩儿似的。
以前哄自己,后来哄萧若,这哥当得真不容易。
谌冰唇角挑了点笑意,说:“好,带我去玩儿。”
说到玩,谌冰脑子里突然警醒,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
“……”
谌冰侧目看他:“你没去上课,就在这儿守着我?”
萧致:“?”
萧致:“我不该在这儿守着你?”
谌冰:“……”
谌冰张了下嘴,问起别的:“我输液还要多久?”
“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
谌冰应了声后,冷漠道:“那你可以回去上课了。”
“……”
大概没想到是这种神发展,萧致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眉间隐忍:“我就想在这里陪你输液。”
场面顿时僵持起来。
谌冰和他对视了十几秒,萧致微抬了下眉,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
谌冰维持着和他的对峙,强撑着用发烧的大脑思考。按照平时少不了又得摩擦一番,但这个时候他没精力跟萧致斗,说不定太过刻意,这逼逆反心理又上来了。
谌冰想想只好采取另一种比较符合自己现在身体状态的方式来跟他商谈。
谌冰垂下视线,手指扣动,轻轻拉了下被子:“我现在不想跟你闹,我发烧,头痛。”
萧致坐在床铺,半偏过视线,目光落在谌冰的脸上。谌冰刚才的样子他放心不下,现在就想待在这儿,好好照顾他而已。
本来以为谌冰要炸毛,但他现在轻言细语,好像真的很没精神。
谌冰说:“都没力气跟你说话了。”
萧致探出指尖想轻轻碰他额头,但谌冰阖着眼皮,偏头抗拒似的躲开。
谌冰声音很低,低到快听不清。
“乖乖听我的,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烧完。
第48章 “那去学习好不好?”
医务室内短暂的安静了好一段时间。
萧致伸手重新搭他额头,没再说多余的话:“行,我下课来看你。”他背影消失在医务室门口。
过一个小时输液袋空了,医过来取针:“现在差不多没问题了,拿药回去吃两剂,不舒服再来看看。”
谌冰往教室里走。
上课时间大楼没别的人,冬天风吹得很烈,谌冰在医务室脱掉外套到现在才感觉冷,走了没几步,呼吸了冷风,喉头焦渴,脑子里又一抽一抽地痛。
陆民在讲椭圆大题,看见他:“谌冰,好了没?”
谌冰摇头。
“先进来坐下吧,你要不舒服就趴着。”陆民叮嘱后继续讲题,“我们来看这个动的运动轨迹——”
谌冰没听进去,拉开凳子,撑着太阳穴趴了下去,耳边萧致声音很轻:“还是不舒服?”
不舒服。
吹了风,想吐。
浑身没劲儿。
脑子里搅合成一团浆糊,谌冰的手被他轻轻放在了掌心,但因为睡意,维持着一动不动安静趴着的姿势。
他一觉睡到下课。
文伟转过来,声音惊讶:“怎么了这是?”
萧致心不在焉:“发烧了。”
文伟看谌冰趴着,放低了声:“吃药了吗?”
“不管用。”
“……”文伟应了声,“哦。”
教室里热闹,旁边两个男教室头打到教室尾巴,跑过时带起猎猎的风,推搡中一个男靠向文伟的课桌,发出“砰——!”一声巨响。
谌冰似乎被惊动动了。
萧致抄了本书砸过去:“滚。”
犯困的时间太长,谌冰一连睡到了中午放学。教室里空荡荡的,萧致半俯下身对着他耳朵轻声说话:“吃饭了。”
“……”谌冰细若游丝地应了声。
谌冰指尖搭着额心起身,感觉自己特别像头脑子里被胶水糊过的旧机器,黏滞,沉重,等他刚转向萧致,听到了一声“操。”
谌冰:“?”
萧致声音急促:“你流鼻血了?”
“……”谌冰往兜里翻纸巾,他掏啊掏啊半天没掏到,被萧致抱到了怀里。
湿巾纸蹭过唇上,萧致呼吸靠近,尾音有些着急:“感觉不到疼吗?”
谌冰想摇头,头摇不动。
“血都结痂了,校服袖口上也有。”萧致给擦完血的纸巾丢进了垃圾袋,手指重新抚摸谌冰的额头,“我还第一次见发烧流鼻血的,真的不疼?”
“……”
谌冰说不出话,靠在他怀里,用额头蹭了蹭萧致身上柔软的校服。
软乎乎的,跟只猫似的。
萧致身上温度很高,谌冰不喜欢,他现在想寻找较冰凉的东西,慢慢撑起精神往后退。不过退了会儿又觉得没有退路。
谌冰只好说出自己的诉求:“我,想回寝室,睡觉。”
“不回寝室了,”萧致扶着他站起身,往外走,“去医院。”
谌冰身上几乎使不出什么力,站着都要倒,萧致扶了两步问:“我背你?”
“……”
他说的话谌冰没听进去。
医院很远。
冒出这个想法后谌冰只有抗拒,手腕被他扣住,慢慢往萧致怀里贴,靠在他耳边很热地说话:“就想……睡觉。”
“去医院了也一样睡。你看你现在这样,还有心思睡啊?烧得满脸通红。”
萧致手腕绕过去给谌冰搂到了怀里,少年体温很高,额发潮湿地垂下几缕,眼底视线模糊,眼尾和耳朵烧得通红。
他似乎想推开他,不过被紧紧地抱到了怀里。
萧致扶着他往教室外走,谌冰腿软往前踩了一步,差点摔到对面敞开的桌椅上。
“……能走吗?”萧致吓了一跳。
谌冰能走,不过他只想回寝室睡觉。
在教室门口僵持了一儿,谌冰不配合,手搭在栏杆往另一头走,就么拧巴了半晌,萧致气息加重,凑近时漆黑的眼底似乎蒙了层薄雾,轻轻摸他的脸:“听我的,行不行?”
萧致平时说话声音冷淡低沉,但从来没低声下气到这个地步。
谌冰发烧了,没精神再和他南辕北辙,听见这句话怔了下,只好忍着一点点的不情愿跟他走。
但他走得不情不愿,卫衣底下的颈侧从原来的白净变为淡红,长睫下垂,模样不觉透露出了一点点的……委屈。
病的人总容易委屈。
可能因为身体难受。
萧致拉着他的手指绷紧,半晌松开,声音里情绪复杂:“你乖,谌冰。”
“……”
谌冰心脏跳得很快,呼出的灼热的气流落在萧致耳侧。虽然一直没说话,听见这句话后柔软的头发蹭到了脖颈,明显是安静听他的话了。
萧致总算感觉松了口气。
谌冰小时候也总样,小小软软的,虽然平时上课发言聪明又机灵,一病了秒变娇弱小少爷。以前送他去医院,许蓉在后面抱着他,萧致还得在前面拿玩具逗他玩儿。
哄开心了他才乖,哄不开心那白眼翻得,自己折磨自己。
医院大厅没别的人,医生护士可能忙,给谌冰拿药挂水之后安排他在医办公室外面的长椅上坐着,待遇还不如九中医务室。
萧致皱眉,特别不爽。
谌冰搭着手臂,半垂着视线,就看着萧致跟护士说了什么,回来给他送到了一间病房的床上。
“饿不饿?”萧致问。
谌冰的胃感觉近乎迟钝,说:“不饿。”
“早上就没吃饭了,”萧致低头划拉手机,片刻站起身:“我现在出去给你买粥。”
谌冰怔了一下:“你要走?”
他以前上医院孤零零待着也不觉得什么,现在觉得周围好冷清,旁边穿白大褂过去的医生都么冷漠无情。谌冰不知道这是感冒带来的心智脆弱,轻轻拉住了萧致的手:“不要走。”
指骨的触感微硬,修长,非常熟悉的触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跟萧致牵手成了一件理所然的事情。
萧致垂头看了他一会儿,谌冰手背发烫,明明起来很虚弱,攥他的劲儿却不小。
对付生病的小朋友能有什么办呢?哄着呗。
萧致半弯下腰,轻声说:“宁愿不吃东西也不要我走啊?”
“我不饿。”谌冰坚持说。
“真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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