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再等一个小时啊……”周老师紧盯着电脑屏幕,目光焦灼不安,“那,现在能看出是检查结果是好还是坏吗?”
鹿饮溪看见肿瘤标志物检验单里,CEA、CA125这两个指标有明显的升高,犹豫了会儿,摇了摇头:“不能,要以影像学结果为准,医生看片子才能看出病灶是变大还是变小。”
“这些天晚上,老赵一直睡不好,一直头晕、呕吐……我就怕,怕是不是瘤转移到别的地方了……两年了……坚持两年了……我怕接下来,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
鹿饮溪微微一愣。
印象中,面前的老人家向来是优雅体面的形象,话不多,不像赵老太太那样热情活泼,永远对人客客气气,平静地陪伴治疗,陪伴检查。
竟会有如此惊慌的一面。
鹿饮溪看向电脑屏幕,看见检查那一栏里,除了胸部CT,简清还开了脑部MRI的影像检查。
是在怀疑脑部转移吗?
肺癌脑转移是晚期肺癌患者的常见情况,典型表现是头晕、头痛、喷射性呕吐。
鹿饮溪不敢表露太多的情绪,安慰老人家:“周老师,一切要等全部检查结果出来了才知道,赵老师体能状态很好,心态也很积极,我们要对她有信心。”
“谢谢你,我待会再过来……”周老师勉强笑了一笑,垂着头离开。
鹿饮溪目送她步履蹒跚离开。
癌症折磨的不仅是患者,还有一整个家庭,尤其是患者身边最亲密的人。
医院可以看见很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患难真情。
鹿饮溪想起自己曾去24床,练习问赵老太太的病史,结果被赵老太太拉着絮叨了好久的家长里短。
赵老太太说她自己是江州本地人,在邻市有一个二婚的丈夫和一个继子,生病以来,丈夫和继子从未来医院探望过,陪伴在身边只有几十年的老同事、老邻居周老师。所谓的爱情亲情,有时还不如一份真挚的邻里情谊。
她年轻时,父母长辈都在告诫她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子,这样老了生病了才有人陪、有保障。
殊不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
简清从胸外科会诊回来,坐电梯时遇到了同班同学,现在在儿科工作的医生。
两人打了个招呼,简清盯着她口袋,问:“还有糖么?”
儿科医生口袋里常年放着糖果哄小孩,她们是全院脾气最好、最温柔的医生——脾气不好的要么转了行,要么被患者家属砍了。
“有啊。”儿科医生笑着抓出一把糖果,“看不出来,你居然喜欢吃奶糖,这是不是小年轻经常说的反差萌?我们科多得很,喜欢吃就经常过来坐坐。”
简清矜持地道谢。
她才不喜欢吃糖。
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才喜欢吃糖。
回到办公室,简清点开赵老太太的脑部MRI检查结果,清晰地看见了颞部的病灶。
她组下的医生一起凑过来看:“脑转移了?”
简清沉默了会儿,嗯了一声,说:“她跟了我两年了……”
空气有些沉默,谁都不愿看见这个结果。
踏进了肿瘤科,不仅患者有了心理预期,医生护士也有自知之明,这里很难有治愈,更多的时候,只能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缓慢挣扎,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离去。
张跃低头道:“是啊,她在我们这里治了两年了,前天还说要给我介绍媳妇呢。”
魏明明有些沮丧:“唉,感觉我们谁都救不了……”
赵文倩给她指了指墙上的红色标语:“看到没,‘有时去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这就是肿瘤科。”
张跃:“她家里人也够狠,一次都没来看过。”
赵文倩:“我妈还总催我结婚生小孩,说老了才有人养,啧,婚姻不见得就是避风港,不如跟朋友关系搞好点,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捞我一把。”
简清摇头:“还不如多赚点钱。”
抗风险能力只能自我给予,不能寄托在任何一段人情关系上。
没等其他人说话,简清又平静地开口:“魏明明,去把周老师叫过来。”
*
周老太太被叫去医生办公室,鹿饮溪坐在赵老太太床边,继续由她给自己介绍对象。
笑闹了几句,赵老太太忽然说:“小鹿啊,我想死。”
鹿饮溪一怔,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别这样想,周老师会难过的。”
“就是怕她会难过,才不在她面前说,你不要和她说……”
鹿饮溪握紧她的手:“好,我不会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如果说出来心理能好过一些。”
赵老太太笑了,皱纹挤成了一团:“还是继续说说我那个学生吧,真的算年轻有为,人品又好,你错过可就可惜了的……”
鹿饮溪分不清眼前的老人家,究竟是真乐观,还是只因旁人不希望她消极,所以强颜欢笑,强装乐观。
*
周老太太回来后,鹿饮溪把空间留给她们,起身回办公室。
简清一定也回来了。
她想见简清,又怕见简清,沿着墙壁,走得很慢。
走在肿瘤科的病区,能看见很多悲苦。
病房里有胃全切的胃癌患者,吃不进半点东西,躺着就觉烧心、反酸,只好在病床上枯坐一晚;有晚期的肝癌患者,脸色蜡黄,双腿浮肿,瘦成了皮包骨,已经不像人了,像一个披着人皮的骨头架;有身上插满管子的肺癌患者,没有治疗的希望,医生已经在和患者家属沟通下次急救时是否放弃抢救……
所有别扭的小情绪,此时都已烟消云散。
生死面前,人类所有情绪都变得万分渺小,万分珍贵。
哪怕闹别扭,也是一种生命鲜活的体现。
吃饭、走路、呼吸新鲜空气,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东西,在部分人眼中,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走到走廊的拐角处,冷不防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鹿饮溪后退一步,抬头一看,看见那张冷淡的面孔,身体比理智先一步做出反应,立刻凑近,无赖般伸手抱住她的腰,软声开口:“简医生,别生我的气了。”
第15章 渡人
*
“简医生,别生我的气了。”
医院的味道并不好闻,病区的阿姨打扫得很勤快,空气里总漂浮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彼此的距离很近,简清身上没有清冽的冷香,只有淡淡的酒精味窜入鼻腔。
鹿饮溪稍稍抬头,直视简清无波无澜的双眸,双手贴在她腰后,掌心触及质地结实的白大褂,白大褂底下的身体一僵,霎时绷紧了脊背。
简清嘴唇一动,话还没出口,鹿饮溪像是触电一般,主动松开了手。
医院算不上是一个干净的环境,看似洁白的工作服上也许沾满各类病菌。
她记得简清有点小洁癖,怕像上回一样,被毫不留情推开。
不仅如此,鹿饮溪的耳根随之浮起一阵阵热意,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怪异。
搂腰的感觉太不对劲了。
她偶尔会搂朋友的腰,撒娇玩闹,但从不会有这样触电般的感觉,神经末梢仿佛敏感了无数倍,陌生的触感被无限放大,连带心跳频率跟着加快。
简清看着鹿饮溪收回手的动作,抿了一下唇,眼底波澜不惊:“我没生气。”
相处这么久,鹿饮溪也摸清了眼前人的性子,软声反驳说:“没生气你还一中午不理人?”
语气里还有点小委屈。
简清移开视线,不看她,声音很轻:“你是三岁小孩?需要我拿糖哄你,时刻关注你?”
鹿饮溪默了片刻,挪了下脚步,把自己重新挪到简清的视线范围内:“不想关注我就算了,我还不稀罕呢,但有个患者需要你们特别关注下。”
在医院,简清关注工作大于关注个人,自动忽略了鹿饮溪的前半句,问:“谁?”
没等鹿饮溪回答,简清看了眼四周:“回办公室说。”
鹿饮溪跟着简清回到办公室,坐到最角落的位置上,低声道:“赵老师有轻生倾向,要让医生护士护工们留意一下,病房内不要放利器,不要留她单独一个人,看紧一点。”
简清习惯性挤压手消洗手,边揉搓双手边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刚,我和她聊着天,聊得还挺开心的,她忽然说想死,我听到时心里咯噔一下,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好。她看上去都很乐观,也一直在积极接受治疗,和大家有说有笑的,上次我还听到她在劝隔壁床的病人看开一点……”
简清揉了揉眉心,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气:“我会叫大家留意的。”
在医院工作久了,几乎都会目睹患者自杀。
尤其是晚期肿瘤患者,治愈无望,都会有抑郁焦虑的倾向,那些消极的情绪会降低他们的依从性,从而影响到治疗效果。病人压抑绝望久了,生怕自己成为家庭的累赘,拖垮了别人,很容易就选择了轻生。
如果病人直接表现出了睡眠障碍、躁郁易怒,或是长时间的低落,那很容易就能看出并实行干预措施。
但有些病人不深入交谈完全看不出来,他们表面谈笑风生、无畏生死,给了家属、医护人员一种积极治疗的假象,实则只是在强颜欢笑。
若无人察觉这类病人的内心世界,他们也许会走向自我毁灭,跳楼、割腕、吞药……以各种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鹿饮溪低头看脚尖。
这种死亡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带走一些问题,然后制造出新的问题。
病人选择一了百了,以为是减轻了家庭的负担,其实会给家属带来另一个层面难以摆脱的阴影,甚至主管医生护士也会陷入自责挫败的情绪,那种失职感会牢牢盘亘在心头,逼得人彻夜难眠。
鹿饮溪抬起头,看着简清的面庞,问:“哎,你好像在沮丧?”
简清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鹿饮溪却准确解读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鹿饮溪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安慰说:“别沮丧嘛,以后有经验就会留意了。赵老师隐藏得那么好,她不说,别人真的很难看出来。而且,有些病人会怕医生的,就像学生看到老师会紧张一样,不敢多说话,更别提说什么心里话了。”
在肿瘤科的这些日子,鹿饮溪留意到患者、家属从不敢拉着简清唠嗑家长里短。
简清那张脸看着年轻漂亮,却总是冷冰冰的,眼里也不带什么感情色彩,除了严肃还是严肃。
有些家属明明比简清年长了好几轮,查房时,看见她还是像学生看见老师一样,乖乖站起来,聆听医嘱。
鹿饮溪继续温声安抚简清:“我不是真正的医生,所以可以表现得有亲和力一点,和她们交个朋友,说说心里话,要是医生都像我一样,可能不到两年,就会心理崩溃,辞职不干了。
我们那里有个专家说过,治病救人就像背人过河。所以我想医生不能是软乎乎、吸纳负面情绪的海绵,要背人过河,首先得保证自己不能被淹死了,对吧?”
和患者保持距离是一种自我保护。
在其他科室,医生可以亲近病人,甚至可以和病人交朋友,但肿瘤科是一个没什么治愈成就感的科室,很多病人注定会走向死亡,医生投入的感情越深,病人走的时候,越容易觉得痛苦挫败,无能为力。
鹿饮溪曾是一个背人过河,却被河水淹死了的人,如今,她不希望看见任何一个人,落得她那样的下场。
简清看着她,眼里有了浅淡的笑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话好多。”
叭叭叭说个不停。
鹿饮溪轻轻挥开简清的手,哼了一声:“我安慰你,你还嫌我啰嗦,我不理你了。”
她转开头,不说话了。
简清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也没说什么,打开面前的电脑,登录医生工作站,点开患者的病历看。
鹿饮溪等了会儿,没等到简清的安抚,又小声地发出一声冷哼。
简清转过头,看了鹿饮溪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一笑。
习惯了她的冷冰冰,冷不丁见她这么一笑,鹿饮溪有些挪不开视线,情不自禁想把她沾染笑意的眉眼印在心底,牢牢记住。
片刻后,却又忍不住小声凶她:“你又笑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简清摇摇头,敛了浅淡的笑,一本正经投入工作。
鹿饮溪没多计较,回味了一番她的笑容,不自觉地唇角微扬,捂着心口,心想要不要去拉个心电图,最近的心跳频率好像不太对劲。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现在是工作时间,于是思绪绕回到了医疗。
目前来看,简清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她是一个好医生,于医德、医术无亏。
她不记得24床的赵老太太,在原书中是否有戏份,是否会对简清造成影响。
但以她的经验推断,病人在医院自.杀,主管医生若没有提前察觉,大概率会被家属闹到医务科,或是直接告上法庭。
哪怕医生无任何医疗过错,出于人道主义,医院还是会选择赔偿道歉,息事宁人。
万一赵老师真选择了轻生,一直陪护照顾的周老师也许不会闹事,但赵老师的家属就不一定了。
没有家属陪护的重疾病人,往往是医患纠纷的高危因素,这类重疾病人一旦在医院身亡,那些素未谋面的家属说不准会齐齐出现在病区,拍桌子、吼嗓子、揪着医生的领子讨要说法。
现实世界里,有些时候,有些医院的医生是不敢收治这类病人的。
简清收治这类病人,其实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鹿饮溪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算不算干扰剧情走向,但于情于理,都做不到坐视不管。
这个虚拟世界太真实,那些病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围绕着主角转的工具人,在不曾被作者描述的角落里,她们也会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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