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病人就像是挂在悬崖上的可怜人,垂垂欲坠,医生能捞一个是一个。
往日的他们,活着已是艰难,根本没有多余的财力做体检、买保险,习惯了忍耐痛苦,有什么毛病都只是咬牙熬过去,很少去医院,最多去路边的诊所、药店看一看,熬着熬着,小病熬成了大病,早期拖成了晚期,药石难医。
一个星期后,简清给李女士测量病灶,做了治疗效果评估。
“SD,疾病稳定,没进展,但也没达到缓解的条件。”
李女士听了,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
“你体重下降不少,最近胃口不好么?”简清询问她的饮食情况。
她点了点头:“吃不下,我公公婆婆经常为了我的病吵架,我婆婆说要带我回乡下看中医,我不想去,还是想在省里治。”
她的公公婆婆并不支持她继续在这里治疗,觉得是浪费钱。
最后落得一个人财两空的结局。
“中医的话,建议要去正规中医院治疗。”简清把就诊卡递还给她,“还是打个电话,让你的父母过来陪陪你。”
她含糊应下。
她的父母是小乡镇的老师,一辈子就她一个独生女,省吃俭用,把她供进了重点大学。
大学毕业后,她进了互联网大企业,工作很忙,但收入不菲。
她想拿钱给父母买一套新房子,父母却出钱,先给她自己买了一套房子,说女儿家在结婚前要有自己的房,日后被夫家欺负,也有栖身之所。
当年,她为了生孩子不接受治疗,她的父母不支持这个决定,气得又流泪又跺脚,却还是拿出了一大笔钱给她。
她从前寄回家的钱,父母一分没动,都帮她存起来了,还把房子卖了,凑钱给她治病。
就这样,她婆家的人还在背后嚼舌根,说她藏私,把丈夫的钱挪到爸妈家了。
那年从产房出来时,她的婆家,包括丈夫第一时间都冲过去看孩子,只有父母第一时间是过来看她。
她觉得自己对得起很多人,唯独对不起自己的父母,辜负了他们的养育之恩,连累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
鹿饮溪去学校上了专业课,愈发热爱表演,具体表现为,放假回家没事干,披着个浴巾扮观音菩萨,手指点着简清额头,装腔作势骂:“你这个泼猴。”
简清抓下她的手指,圈在手里,一脸嫌弃地看看她。
她就换了个风格。
简清进书房时,她倚在卧室门口,撩起红裙,露出纤细笔直的长腿,像是红灯区站街揽客的小姐,朝她招手:“美女,进来玩啊。”
简清随手丢开手上的文献,看着她,一本正经点评:“不太像,没放开。”
鹿饮溪茫然了会儿,把裙子往下拉了拉,露出白皙的肩膀,认真询问:“这样呢?够不够?”
简清摇头:“不够。”
鹿饮溪又往下扯了扯,露出了大半个胸:“那这样呢?”
简清盯着她看,淡道:“还是不太够。”
鹿饮溪恍然反应过来,脸颊微红,拉上裙子,遮住胸和肩膀:“你假正经,又套路我,我不和你玩了。”
简清但笑不语,弯腰捡起文献,进书房写论文去了。
夜晚,简清拿了个黑色眼罩,罩住鹿饮溪的双目:“喜欢玩,那和我玩捉迷藏。”
鹿饮溪乖乖站好:“那你藏好了,我来捉你,你被我捉住,就要被我吃掉。”
默数了十秒,她转过身:“我来抓你了!”
她伸出手摸索着向前走,没走两步,撞进一个温软的、不着片缕的怀抱。
手抚过脸颊、脖颈、肩膀、手臂、腰……
什么也没穿……
热意蔓延瞬间至四肢百骸,鹿饮溪嗫嚅片刻,话语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柔软的唇堵住。
亲吻着,推搡着,倒在柔软的被褥上,被人压在了身下。
*
“特别要注意的一点,医患沟通过程中,不要和患者做保证,再小的手术也不要,任何医疗行为都是存在一定风险的,你们说话做事要谨慎,在临床工作,谨慎第一位!要保护好自己,操作要合法合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患者就会反咬你一口,今天和你下跪的患者,明天就能把你告上法庭。这个我见得太多了啊。”
医务科组织开展医患纠纷防范的培训,医务科的蒋科长亲自上台给医生们授课。
前排的主任们,听得聚精会神,后排的医生们,在底下偷玩手机。
这类培训比不得业务技术类培训的认真听讲,大家就是来混个学分的。
只有在讲纠纷案例时,会稍微听得认真点,就像学生在课堂上,也喜欢听故事一样。
外科系统的医患纠纷风险明显高于内科系统,尤其是急诊科、妇产科、骨科。
所以那几个科室的人听得比较认真。
简清没有玩手机,但也没认真听,抱着手臂,闭目养神。
他们医院的肿瘤内科,几乎没有发生过医患纠纷事件,最多就是一些医患摩擦,投诉到医务科,投诉到卫健委之类的;偶尔也会有闹事的,得了癌症后想报复社会,想和医生同归于尽;但多数时候,医患关系还算和谐。
因为这里的一个病人,可能会治疗好几年。哪怕是小猫小狗,相处两三年都会产生感情,何况是人与人之间。
几年之后,那些老病号会慢慢地不再出现,有些是在家里走了,有些是在医院走的,有些,是没有钱了,治不下去了。
培训进行到一半,简清接到科室打来的电话。
她走到外面接了电话,然后给医务科主任发消息,说明病区有抢救后,匆匆回到科室。
是21床的李女士,呼吸衰竭。
她组织了抢救工作,抢救到夜半,生命体征恢复平稳,家属这才满脸疲惫地赶到医院。
简清看着影像科回报的影像检查,和李女士的丈夫说:“药需要停了,可能已经产生耐药效果,再吃下去没用了。”
他不敢相信:“医生,她才吃两个月啊!”
简清解释说:“这个说不准,有些人一直吃都可以,有些人就算只吃了一个月也可能产生耐药。”
“那……还有其他办法吗?”
“放疗,化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治疗指南上推荐的,能试的基本都试了,说实话,已经转移到很多地方了,基本是无力回天的状态。你看看要不要转到我们的安宁病房?或者接回家去。”
其实在两个月前,已经是无法挽回的状态,新药只不过是延长了一点生命,提高了一些生存质量。现有的药物和技术,根本无法阻止疾病的进展。
“那我带她去国外治疗,国外有个安德森癌症中心,很出名,我想带她去看一看。”
“你要先考虑,她现在的身体,能不能承受长途的奔波?我是不建议的。”
“真的没一点办法了吗?”
“能明确告诉你的就是,她的状态会越来越差。也可以再咨询一下中医那边,你看是我这边给你请个中医医生会诊,还是你带她去中医院看?”
这话无异于宣告死刑,男人垂下了头,沉默不语,开始抹眼泪。
简清说:“你先去陪陪她,她下午那会儿,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男人说:“我小孩也生病了,刚带他去医院看完医生,一送回家就赶过来了。”
简清不再多说什么,目送他离开办公室,这才露出倦怠的神色,趴在办公桌上,缓了一会儿,然后拎起包,踏着月色下班。
男人趴在床头,握着妻子的手,泪流满面。
他的父母听说了情况,也匆匆赶到医院里来,看着病榻上的儿媳妇,怒道:“都说了别来这里别来这里!去找我那个老乡看看,她就不肯!现在躺在这里,钱没了,人也要没了!知不知道?很多病人不是因为肿瘤死的,就是被医生化疗给化死的!”
男人哭着劝:“爸,你别说了!我媳妇还能听见!”
他的父亲拄着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见床头柜上的药物,抓起来,左看右看:“这是什么药,我怎么没听过?”
男人说:“是医生推荐的国外新药,吃了两个月了,第一月吃的时候,效果很好,我又买了一瓶,第二月的时候,效果就没那么好了,医生说是耐药了。”
“什么耐药不耐药的,听不懂。我明天拿去找人看看,这是不是真的药?别是医生收了药贩子的钱,拿假药骗你们!”
第101章 地狱(3)
*
十一黄金周时间, 全国各地旅游景点人山人海。
两人都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就待在家里,看电影、做美食, 享受二人世界。
简清没有连续七天的假期, 3号这天有排班。
鹿饮溪自己出去玩了一天,回到家后,简清还没下班。
她点了外卖, 等人回家一块吃。
等到半夜十二点, 才看见简清一脸疲倦的回到家。
“吃了吗?”鹿饮溪从沙发上爬起来。
“傍晚吃了一个面包。”
吃了一个面包垫腹, 然后去听培训, 接着就是一场抢救,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那你去洗澡,我去给你煮碗面。”
一碗家常的番茄鸡蛋面。
吃完后, 简清主动去洗碗。
鹿饮溪在沙发上, 昏昏欲睡。
简清走过去,躺在她腿上,闭目养神。
“怎么刚吃饱就躺下?亏你还是个医生。”鹿饮溪摸着她的长发, 小声吐槽。
“有点累了。”
鹿饮溪薅她的耳朵:“你今天在医院待了16个小时。”
“嗯。”
“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了。”
“嗯。”
“明天想吃什么, 我给你做。”
简清吐出一个“你”字,神情淡淡,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鹿饮溪拧了一下她的耳朵:“没门。”
她动了动耳朵。
鹿饮溪忍不住轻轻捏着她的耳朵, 感受那份小幅度的抖动。
“今天又有个病人病情进展了。”相处这些时日, 简清逐渐会敞开心扉,和鹿饮溪说一说心里话,“上回和你说过的,姓李的那位。”
“我记得。坚持要生下小孩的那个, 是不是?”
“嗯。”
鹿饮溪抚摸她的头发,感叹说:“有时候我觉得,有些在学生时代,明明是很出色很耀眼的女生,性格也好,能力也好,不比任何男生差,可结了婚后,到了一定年龄后,就不是自己了,成了别人的妻子、母亲,生活重心都围绕着丈夫、小孩转。
这个社会都在讴歌妈妈的伟大,妈妈的无私奉献,可为什么总是妈妈去无私奉献?
有的时候,明明是女性牺牲了自己的事业,把重心移到了个人家庭上,最后,职场中,男性成了多数派,往上爬的通道留给了男性,话语权也就移交给了男性。有的人还要来一句:女的就是不如男的。晦气!”
简清对这番长篇大论不予置评,只是闭着眼睛,说:“你的妈妈不一样。”
顾明玉确实不一样。
她是一心扑在了事业上,无视了家庭、亲情的束缚。
鹿饮溪摸了摸鼻子:“我以前埋怨过她,她确实没怎么陪伴过我,但不可否认,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医生。”
顾明玉亲自教会了她人格上的自立自强,永不依附。
经济的独立,步入社会开始工作后,基本都能实现,人格的独立,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实现。
*
“爸,你别这样,是国外的正版药,我自己去官网查过了的!”病房里,何宝臻劝阻自己的父亲拿走药去问人。
何老头怒目圆睁:“你查的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被骗!她和你说是正版药就是正版药了?一万多块钱的一瓶药,你媳妇吃了也没见好,指不定就是被这个药给吃死的!”
他母亲也跟着劝:“行了行了,那让你爸拍个照片,问问何老二家的女婿,他们家的女儿走了,那个女婿还经常去他们家走动,叫什么来着……好像姓褚,也是个医生,就拍个照片,发过去问问,是不是真的药?这药太贵了,医保也不给报,你说要是吃好了,那也算了,现在吃成这个样,就要好好问个明白。”
何宝臻听完母亲的话,看着病床上的妻子,心头也有了几分动摇。
他拿出手机,拍了药品的包装盒和说明书,还有药片,发给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再发到家族群里。
【何老二啊,帮我叫你家那个孩子瞅瞅,这个是不是正版的药,我以前咋没见过嘞?】
何老二与何老头是远方亲戚,平日极少走动,只有上回,何老二家的女儿何蓓走了,他们一家去参加葬礼。
葬礼是个外姓男子操办的,一打听,是何蓓的未婚夫,还是附一的医生。
这年头,亲戚里面有个医生好办事,人老了就怕这个病那个病,有个大医院的医生,能帮着占个床位,何老头就留了个心眼,记下了这么一号人物。
何老二看见,顺手就发给了褚宴,询问是不是正版药,能不能用。
何蓓走后,婚约解除,他们认了褚宴当干儿子,褚宴闲时会上门,带他们二老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以慰二老丧女之痛。
褚宴从灾区回来后,终于放下了心结,重新返回工作岗位。
凌晨4点,他协助组上的主任,做完一台急诊的手术,下了手术台,累得瘫在地上,倚着墙壁,喝葡萄糖水。
上了将近24个小时的班,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拖着疲倦的步子,去手术室里的休息间休息。
手术室的休息间是近两年应工会要求建的,有躺椅,有按摩椅,有用餐区。
褚宴瘫在按摩椅上,打开手机,看见何蓓父亲发来的消息,忍住困倦,撑着眼皮一一看过去,回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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