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又怎么了?”贺戎川蹙眉。
池奕把裤管撸上去,看着大腿上脓肿的伤口,欲哭无泪。
昨天在玉泉池洗澡,虽然刻意避开伤口,可难免有水流进去……伤口进水会化脓的啊!
“弄成这样还想出门?”贺戎川从抽屉里拿出个盒子,翻找片刻,扔了一瓶药给他,“自己抹上。”
他居然在屋子里常备伤药?池奕乖乖坐回去抹着,却没放弃出门的希望,小心试探道:“那能不能……给我找个轮椅,让人推我出去?我想去趟文渊阁……”
射过来的目光冷若寒霜,似要在他身上剜出个口子,池奕反应过来,自己想去文渊阁,谁知道怀的什么心思。他只好埋下头,“我就是问问……不行就算了。”
“适可而止。”贺戎川重重把茶杯敲在桌上,“朕不会一味容忍。”
“哦。”
天色渐暗,屋里也渐凉,池奕闷闷地坐着,腿上的疼痛一阵阵传来,眸中装满失落。
去不成文渊阁,下一步从哪入手?就这么发了一会儿呆,忽听见低低的一声:“池奕,过来。”
池奕护住腿上的伤口,正要下地,却又是一声:“罢了,你坐好。”
贺戎川沉着目光走到他身旁,却没进入主角光环的范围。他在桌上扔了一份奏折,“你既然说想帮朕,那便瞧瞧这个,说说看法。”
池奕打开一看,哇,送命题。
奏折是刘峥写的,他要弹劾工部主事朱响贪污工程款,贿赂权贵。但他没有证据,只是风闻言事。贺戎川批了个如果撤换此人,这个位置便无人可用。
之所以送命,是因为池奕看到了这位朱主事的履历:曾是姚丞相府中客卿。
理论上来说,朱响和池奕应该是认识的。如果池奕支持刘峥的弹劾,那未免太难看了。但如果他反对,又变成帮姚丞相说话。里外不是人。
池奕瞥了一眼背对他等回答的贺戎川。哼,才不上你的当。
他粲然一笑道:“首先,若真有这么大事,那此人定然早被言官骂臭了,只要拿出所有弹劾的奏折比对一下即可。其次,一个六品京官,家里定然有人盯着吧?想要贪污受贿的证据,问问他和什么人来往就行了。最后,一个主事而已,撤了此人,随便塞个新科进士过去就能干。实在没人了,陛下还可以加开恩科嘛。”
“所以您先别问我看法,不如遣人查清实情,那便是我的看法了。”
池奕觉得这番发言足够把自己身份做好了,客观公正,不站任何立场。贺戎川想试探自己,他给的就是个标准答案。
然而,听完对方的激情演说,贺戎川缓缓转身,深邃的眸光与他交汇,轻轻启唇:“言官……是什么官?”
池奕:???
“为何官员家里有人盯着?新科进士,恩科……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池奕一脸惊愕,“你们这没有御史台吗?都察院?那你们的监察机构是什么?”
贺戎川:“没有。”
“特务机构总有吧?锦衣卫?东厂?”
“没有。”
“那,科举考试……”
“没有。”
池奕:……
贺戎川:……
池奕:“我想去趟文渊阁。”
贺戎川:“好。”
……
第二天,池奕被杨顺推进了文渊阁,在里面泡了一整天。
看完里面的文书,池奕恨不得从书里钻出来掐死作者。书里没详细介绍谷国各类制度,只说还比较原始,却没想到竟原始成这样,政府只有最基础的职能部门,那些维护朝堂稳定的机构通通没有。别说科举考试了,这里当官一半是世袭,一半是送钱。
不过也难怪,贺戎川工作认真,智商也不低,仅仅是残暴不至于让他死得那么惨。农民起义猖獗,是因为谷国的国家机器本身就不稳定,这是皇帝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
而且这个国家腐败现象特别严重,贺戎川发明了一百零八种方法虐杀受贿官员,但是屡禁不止。池奕怀疑,两个月之后,徐检和他的兵认为皇帝捞他们的钱,很可能是某些贪官在借着皇帝的名义捞钱。
轮椅慢悠悠地行进,池奕坐在上面思考。
他要有远见,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任务,不然哪天任务突然变成“打倒起义军”,他就抓瞎了。
既然这个朝代的制度太原始,那就把后世更先进的东西引进来。制度到位了,国家足够稳定,农民起义这种事就能不攻自破。
愿望是美好的,但就算他有金手指,涂改圣旨这种事也很难不被发现。而且池奕是学历史的,又不是学行政管理的,只知道这个朝代需要哪些机构,并不知道如何去建立……
这天秋高气爽,疏风卷起金黄的落叶,铺洒一地。池奕见轮椅正往征怀宫行去,便回身对杨顺道:“我还想在外面待一会儿,你不用管我了,我走路也可以的。”
杨顺笑道:“哪敢让您走路呀,陛下派奴才专门伺候公子,您想去哪,奴才推您过去就是了。”
“那就……去御花园转转吧。”
池奕苦笑,除了王禄那位专门伺候皇帝的大爷,这几个太监对自己是越来越恭敬了,尤其是杨顺,俨然把自己当半个主子。可杨顺每天晚上帮自己铺床,明明知道自己是装的……
轮椅推进御花园,皇宫里地方比较小,所以此处湖山花木接连成簇,颇为幽深。
池奕沿小道享受风景,行至一处假山,忽然听见山那边有两个女声在吵架,其内容酷似争风吃醋,无非是你容颜靓丽我出身高贵之类的事。
杨顺低声道:“听着音色,像是宫里的两位娘娘。”
池奕示意他先别走,秉持着一颗八卦的心,打算围观一场宫斗大戏。
也不知吵到哪句,话音突然停住,然后传来很响的水声,似有一大块东西掉进了水里。
接着,一名着装华贵的女子从假山后走出,拍了拍手,神情志得意满。
池奕目瞪口呆,贺戎川的老婆们有点狠啊。
他赶紧让杨顺推自己转过假山,果然看见池子里有个人在扑腾。通过她扑腾的姿势,就知道此人不会游泳,这时已经在不停呛水了。
“这是……婉嫔娘娘……”
这地方太过幽深,周围除他们之外再无别人。池奕一把拉过杨顺,“你快下去救人啊!我腿上还有伤,难道你等我去?”
“我、我不会水……”杨顺连连摆手,“我去御花园门口,叫两个侍卫来吧……”
“御花园门口?”池奕算了算,即便杨顺用跑的,来回也得五分钟,那水里的人早就凉得透透的了。
“算了,我去吧。”池奕说着就从轮椅上站起来,腿上的伤口还在疼,碰到脏兮兮的池水只会化脓得更惨,但眼前有个人要淹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您不能去——”
杨顺的话还没喊完,就听见池奕跳进水里的扑通声。
第15章
掉进水里的人已经失去意识,只是手脚在胡乱扑腾着。池奕托起她,运用自己在现代的游泳技术,一直将她送到岸边,和杨顺合力把此人弄上了岸。
池奕自己也爬出水,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先用他那点可怜的急救知识,把婉嫔的头摆到合适的位置。正在研究人工呼吸怎么操作,却见她咳嗽两声,睁开了眼。
还好救得及时,没让她呛太多水。池奕放下心来,朝她笑了笑,“你还好吧?”
婉嫔没理他,脸上的水都来不及擦,就先伸手往头上摸。
“我的发簪呢?!”她一张漂亮的脸蛋突然像快哭了似的,转头往池水里看,“是不是掉进去了?还能找出来吗?”
池奕皱眉,“我说婉嫔娘娘,你刚刚被人推进水里呛个半死,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找发簪?你的发簪能值多少钱?”
婉嫔直接就哭出来了,“呜呜,那可是御赐的发簪……肯定是你救我的时候弄掉的,你得赔我!”
遇上这么个碰瓷的,池奕打算赶紧撤,却听见她在那哭:“我哥哥为国卖命那么多年,都没得一件御赐之物。只我有这么一个发簪,就今天戴了一次……”
刚迈出半只脚的池奕忽然停下,转头问:“为国卖命?你哥哥是谁?”
“宣威将军,姓徐。”
听到这个头衔,池奕双眼放出亮光,婉嫔居然是徐检的妹妹!
拉拢对象的妹妹,那可得好好伺候着。他连忙把婉嫔扶起来,“不就是一根发簪么?我赔给你就是了。”
“我那可是御赐……”
“我知道是御赐的。”池奕挑眉,信誓旦旦道,“救人救到底,你现在回去找个大夫检查身体,我给你找发簪就是了。我叫池奕,过几天你找我来要。”
婉嫔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这时,两个宫女终于找到了自己家落水的娘娘,拉着她一阵哭天抢地。池奕觉得这地方没自己事了,拧了一把头发里的水,坐上轮椅,才想起来腿上的伤口一直在疼。
杨顺推着他往回走,担忧道:“池公子怎么毫不顾忌自己身子啊!陛下要是知道您带着伤跳进水里,奴才肯定要受责罚,到时候您可要为奴才说情……”
池奕一脸不屑,“我跳进水里是为了救他老婆,他感谢我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责罚?那个婉嫔肯定很受宠吧,这是招了谁嫉妒?”
“方才推人那位是宋才人,这两位娘娘陛下就没见过几次,都不见得能认出来,更别提受宠了。”
池奕不解,“那怎么还送了人家一个发簪?”
“听说是徐将军之妹,陛下随手赏赐的。”
池奕愈发不解,“我看刚才那姑娘长得不错啊,陛下干吗不见她?”
“公子可千万别多心,这些娘娘们都是陛下小时候,先太后给挑选的。她们进宫时陛下都没去看一眼,封号位分也都是礼部拟的。您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池奕无语,这人烦死了!
为了尽快给池奕找大夫,二人是赶回去的。但消息比他俩还快,进征怀宫的时候,门口已经站着两个太医了。
池奕被推进里屋,果然看见贺戎川正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通身上下穿着黑色,气压低得喘不过气来。
杨顺把池奕扶到榻上,给他擦身换衣裳,太医看过他腿上伤处,向皇帝汇报:“伤口反复进水,局部积脓,需要内服外敷并行,决不能再沾水了。”
听到太医不善的语气,池奕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两个太医一离开,贺戎川那利刃般的目光便射向他。
“不想要那条腿朕可以给你砍了,不必如此麻烦。”
不知为何,贺戎川说这些血腥暴力之事时,语气常常很平淡,尤其是这次,平淡得有些刻意,似乎在努力压抑什么情绪一样。
但池奕从一进来就很莫名其妙,明明是自己冒险救他老婆,他不给自己颁个见义勇为奖章就算了,凶什么凶?
他忍下不安,把事情经过给对方讲了一遍,尽量平和地说:“那种情况,若我不去救,等别人赶到,婉嫔娘娘恐怕已经昏迷了。陛下放心,她被送上岸后很快就醒了,没什么大事……”
“她没事,你呢?!”压抑的愤怒从牙缝中漏出来,“明知腿上有伤,还去碰池子里的脏水,你可知道,一处伤口没处理妥当,能把你整个身子拖垮?你整日怕朕杀你,这时候不惜命了?”
听到这里,池奕明白了,暴君不懂什么人道主义精神,根本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冒着伤口恶化的风险也要救人。和他争下去没有任何好处,池奕按一贯的做法,低头道:“抱歉,是我的错,给您添麻烦了。”
这办法屡试不爽。贺戎川收敛怒气转身,随手拿本书翻开,不发一言。
日头渐渐跌下来,杨顺拿了配好的敷料,过来帮池奕给伤口上药。敷了之后不能动,池奕就安静坐在榻上,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贺戎川瞥了他一眼。
其实他也能理解池奕为何冒险救人,只是莫名生出一股恼怒,非要骂他一顿不可。
若是往常,池奕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大概会蹭过来,自以为不为人知,也还他一顿骂吧。
想至此,贺戎川忽然起身,状似无意走到那榻前,坐在池奕旁边。他靠上软垫,一双黑眸深如幽潭,目光穿过眼前的人,落在未知的远方。
而池奕只是垂下眸子,轻声念着:“你又来找骂了?”
“不想骂你了,没意思。你当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人,这两天我也看出来了,你对周围所有人都冷着脸,说出的所有话都是命令,没有一句谢和一句关心。我怀疑你就是反社会人格,对人没有感情,难怪会成为暴君。”
说到这里,池奕忽然抬起头朝他笑,“对付你这种把所有人当工具来利用的人呢,就是要把你也当工具。以后你再骂我、罚我,我就想你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和工具生什么气啊。”
他往前凑了凑,近距离盯着贺戎川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他的脸,叹道:“可惜了,白长这么俊……”
贺戎川手臂忽地一动,打掉池奕那只手,然后倏然起身,回他自己的地方坐着,开始一杯杯地灌手边的茶水。
他不是生性就喜辣的,不记得从几岁开始,日子越过越压抑,强烈的刺激性味道就成了排解情绪的方法。后来便渐渐养成习惯,在卧室里放一壶辣茶,像现在这般愤怒时,就灌上几杯,不至于憋闷。
可今日的怒气似乎极难平复,喝过茶刚感觉好一些,静坐片刻,池奕方才那几句话便又跳出来,重新在他心头燃起怒火。
过了许久,他望向榻上,池奕不知何时已经睡下了。贺戎川缓缓走过去,掀开床帘,立在榻边盯着他,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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