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殿里只有他们两人,宋悯欢磨墨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虽然不知道前面几句的典故,但是后面的那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却是能听懂的。
宋悯欢回答的中规中矩:“属下不知何为命,属下只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属下少时觉得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如今却觉得,蚍蜉撼树可贵之地并非在于能否撼动大树,而是在于敢于一‘撼’的勇气。”
如果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写好的,有些人生来舛瞬,结局是不得好死,那么他们便要听命信命什么都不做等死吗?
有些人天生富贵骨,命格显贵,他们便一辈子不用努力争取,安心等着富贵水到渠成的送到面前吗?
从来没有所谓的宿命,事在人为,每个人的未来拥有千万种可能,绝非命格可轻易算尽。
沈映雪在一旁听着,不禁觉得有趣,他这大徒弟外表柔弱温和,内里反倒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只是太过于巧合了些,宋悯欢的命格也是象显多舛,日后恐怕逃过死劫,接下来的路也会走的艰难。
他如今有些好奇,不知他这徒弟在经历腥风血雨的波折之后,还能否像如今这般坚忍不服输。
魏璟之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那一双深沉的眼里透不进光,看了一眼案几上压着的他之前提的字。
:今日少年如烈如焰,着三寸肝胆,心向鸿鹄之志。昨日之我亦如今日少年,彼不复当时。
“下去吧。”魏璟之道。
宋悯欢在磨墨的时候把魏璟之的书房打量了一遍,闻言低头再次行了一礼,出去的时候顺带着合上了门。
他出去之后注意到,旁边的侍卫似乎隐约松了一口气,在岗的时候他没有询问,等到他们换岗回到了院子里,那名侍卫在对他说了原因。
“在你前面出来的那名侍女,出来之后就被拉下去砍了头,我当时还在担心你……幸亏你没事。”
那名侍卫忧心忡忡道:“看来管家说得对,将军确实和在军营里很不一样,此事你莫要再跟别人说,日后将军再叫人,你能避开就避开。”
宋悯欢点点头,他之后又见到了那名侍女,脑袋被重新缝上了,变得死气沉沉,并且没有人认出来她就是之前那名被砍头的侍女。
这么过了半个多月,宋悯欢一直在将军府里守着,他发现了魏璟之除了照例每日军营府里两头跑,其他地方都没去过。有人来拜访了魏璟之会见客,无人拜访时他从来不会主动上门。
魏璟之平日里的举止基本上让人挑不出错来,这么一晃半个月过去,很快到了狩猎日。
秋季狩猎是皇家一贯的习俗,如今女王身体有恙,太子代为组织,参加的有一众王侯公子以及武将权臣。
宋悯欢听说了摄政王也会去,他还没有见过这位京州三大势力之首的摄政王萧玄砚,在出行的时候特意和轮岗的士兵换了时间,跟随魏璟之一同到了狩猎场。
狩猎场在君台山上,秋风猎猎,马蹄踩过落叶覆盖的草地,时而几片落叶飘下来。
来狩猎场的一众朝臣都换上了轻盔,魏璟之去的时候已经稍稍晚了一些,太子见他脸色,一连关心了许多句。
“璟之,你若是不舒服,可以先行去孤帐里休息,下午再入场也不迟。”
魏璟之摇摇头,扯了扯唇,“臣身体无恙,有劳殿下关心。”
一行人都在原地没动,还有人没来,宋悯欢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能让太子等,脾性如此随性的……约莫是那位摄政王了。
小半刻钟之后,有些大臣都在底下开始窃窃私语,远处传来一道懒懒的人声。
“人都来齐了啊……本王还以为这回能当第一。”
来人骑在一匹乌骏马上,穿着一身玄色鹰爪纹长袍,身形看上去懒散的很。他生了一双微挑的凤眼,据说这种眼型的人天生有情又薄情。萧玄砚薄唇微微勾着,眼睛微微一转,转到了魏璟之身上。
离允:“孤同诸臣已经在此等候舅舅多时,正要派人去勉王府询问。”
在萧玄砚看过去的时候,魏璟之低垂着眉眼,萧玄砚很快收回了视线,笑眯眯道:“劳烦诸位久等了,本王下次一定早来。”
这句话并没有人信,接下来一众朝臣又对萧玄砚寒暄了几句。
宋悯欢一直在旁边注意着魏璟之,他发现在萧玄砚看过来的时候,魏璟之握着缰绳的手因为使力而泛白,情绪有波动。
这两个人之间……果然有内情。
他想起来之前庄离说的话,萧玄砚和魏璟之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他打算一会跟上去看看。
离允交代了一番事宜,在狩猎开始的那一刻,朝臣和诸位皇子冲向不同的方向,原地漫出来一阵沙尘。
狩猎只有规定的人有资格参加,侍卫并不能进去。宋悯欢混在了人群中,隐匿身形跟上了魏璟之。
魏璟之常年在军营,箭法自然不在话下。他感知力极强,基本上一听见动静便直接射过去,长箭一箭射中要害,没一会就攒了不少猎物。
行到了树林深处,没一会,另一个方向传来了马蹄声,来人正是萧玄砚。
“回来了也不去找我……你是在生我的气?”
魏璟之手里的弓弦绷紧,指尖骤然一松,长箭“嘭”地一下飞出去,速度快的让人几乎看不见,直直地朝萧玄砚的心口.射过去。
这么快的速度之下,萧玄砚却躲都没躲,在箭离他心脏还有几公分的时候,伸手握住了那只箭。
长箭穿透了掌心,淋漓的鲜血顺着滴落。
萧玄砚眼睛都没眨一下,把手里的长箭扔了,拧眉对魏璟之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娶她只是一时之计,等我们……”
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支箭已经飞了出去,魏璟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连一句话都懒得说,眼里是如死水一般的沉寂。
魏璟之扯着缰绳换了个方向,后面萧玄砚在追,走了一段距离之后,魏璟之下了马。
“魏璟之,我以为你不会不识大局,你为何不能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
银白色的匕首带着刺目的寒光,在萧玄砚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反应过来了,但是并不相信魏璟之真的会伤他。
匕首硬生生的刺入了离心脏偏离一寸的胸膛,深色顷刻之间浸湿了衣衫,几滴血点溅在了魏璟之的脸上,给那张冷淡的脸添了几分旖丽。
萧玄砚脸色瞬间白了,眼里更多的是不可置信,还有几分不解。
“魏璟之,你……”
他面前的魏璟之表情异常冷漠,那人慢慢地又把匕首收了回去,说出口的话仿佛是用匕首在他心口上生生的又剜了一遍。
“当年你欠我一命,如今权当你还我年少时的恩情,此后我们二人便……缘尽于此。”
“日后不必再见了。”
第15章
宋悯欢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发展,他眼睁睁地看着魏璟之把匕首插入萧玄砚的胸膛,动作没有分毫的犹豫。
匕首上沾着血,血顺着滴落在地上几滴,鲜红的有些刺目。
魏璟之说完那番话之后,重新上了马,背影毫无留恋,策马消失在林中。
只留萧玄砚在原地,他脸色惨白,一只手捂着胸口,看着魏璟之离开的方向,眼中压抑着愤怒和难过。
猎宴在黄昏的时候结束,夕阳西下,斜斜地照在林中,拉长了人影,萧玄砚出去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
诸位朝臣都有些惊讶,不是眼瞎都看出来了萧玄砚受伤了,伤口的位置……看起来像是人从面前刺的。
萧玄砚的武功绝对属于翘楚,不知多少人派人刺杀过他,去的刺客都没有占到过便宜,如今却这般轻易的受了伤,怕不是他让人捅的?
一众朝臣心里都有些微妙,心中猜测千变万化,纷纷上前关心了几句。萧玄砚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朝魏璟之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一声,进了营帐里。
宋悯欢回到将军府之后,和侍卫换了岗,然后出府去了孟齐那边的院子。
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一群小萝卜头换上了新的衣服。孟齐还给他们买了许多小玩意小零食,他们在院子里欢腾来欢腾去,宋悯欢过去的时候,其中一个小萝卜头拿泥巴砸在了他的裤脚上。
小萝卜头哇哇大叫一声,进去叫了孟齐出来。
庄离也出来了,脸上神情有些暴躁,他这几天天天和几个小萝卜头睡在一块,每天闹腾的不停,他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把人都扔出去。
“半个月过去了,你们这边可有什么消息?”
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如今已经快一个月过去了。
宋悯欢先把他自己的发现说了,“魏璟之在狩猎场上捅了萧玄砚一刀,他们两个应当是情人关系,听萧玄砚的意思,是他要娶妻,以为魏璟之因此生气。”
“不知魏璟之是不是当真因此才捅萧玄砚。”
孟齐:“我和庄离前几日去了很多官员府里,听到了不少消息,魏璟之的父母确实是被诬陷害死的……还有他在边关险些死在战场上,是萧玄砚和太子共谋之计。”
他们两个天天去各个大臣府上听墙角,其中还碰上印净一次,和印净交过手。
“我们两个有一回碰到了印净,印净对我们出手了,我们两个不是对手,差点暴露,不过最后还是逃出来了。”
孟齐顺着道:“魏璟之肯定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捅萧玄砚一刀都算是轻的了,看来这位少年将军还是心软。”
“对了,”孟齐脸上兴味道,“你们猜魏璟之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宋悯欢好奇道:“什么关系?”
该不会魏璟之和太子也有一腿吧?
庄离在一边道:“魏璟之是太子以前的伴读,他们两个人很早之前就认识,是至交好友,魏璟之在夺嫡之中一直站在太子这一派。”
“后来离允当上了太子,两人之间因为意见不合逐渐生了嫌隙,关系渐渐远了,魏家功高盖主,一直是离北当朝之隐患。女王忌惮魏家、太子因为和魏璟之生嫌隙多疑而害怕魏璟之反噬他,萧玄砚有心皇位,多年情深比不上滔天权势,魏家倒台……是这三个人联手促成的局面。”
“太子所谓的铸金阙翎博魏郎一笑,也不过是惺惺作态掩人耳目罢了。”
孟齐嘲讽道:“我前几日去了一趟勉王府,何为‘勉’?勉通‘冕’,萧玄砚的野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他府里的一名心腹说他们主子说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士’,舍了一个魏璟之当诱饵,只要能坐到那个位置,以后还会有无数个魏璟之。”
“居然才捅了一刀,”孟齐心有戚戚,“这种渣宰,把他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宋悯欢也有些惊讶,这么说来魏璟之确实是手下留情了,他想了想道:“我在魏璟之府中待了半个月,期间被他处死的下人不说有一百,也有五十。有的没犯什么错,只是触了他的眉头,他便下令将人斩首。”
“你的意思是他并非心软之人,相反脾性暴躁反复无常?”孟齐摇了摇头道,“我看并非如此。”
“你怎知,他认为的斩首和我们所认为的斩首是一样的看法?他把之前府上被处死的人全部复活……某种意义上,算是一种永生。”
“或许,在魏璟之看来,斩首之后再将他们复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恩赐,并非是处刑。”
孟齐:“他如今自己就是一个死人,背负着血海深仇,因执念而吊着一口气。他和印净做成的交易,恐怕最后在他报完仇之后,他会跟着印净,而那些人,却都会留下来。”
“活人和死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他现在的想法和之前可能也完全不同,甚至因为仇恨扭曲而对最基本的认知产生改变。”
宋悯欢道:“那群被斩首的下人,有的是确实冒犯了他,而有的则是表现不错的……或者应该说,魏璟之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不清醒,清醒的他和不清醒的他对于死亡的认知也不同。”
“清醒的时候他认为死亡是一种惩罚,不清醒的时候认为死亡是一种奖励。”
“那么他在捅萧玄砚的时候,便是不清醒,他不想让萧玄砚解脱,他要萧玄砚一直活着?”
庄离冷淡道:“与其说不清醒,不如说是他心底残留的善意和感情。”
可惜无论是残留的善意,还是扭曲之后的恶意,如今都因为仇恨而混淆在一起,他自己早已分不清善恶。
“魏璟之跟萧玄砚说过什么吗?”
宋悯欢:“他一共跟萧玄砚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当年你欠我一命,如今权当你还我年少时的恩情,此后我们二人便……缘尽于此。’另一句是‘日后不必再见了’。”
“我听闻先帝在时,萧玄砚有一段日子处境十分艰难,那时候他遇刺,逃到了将军府里,魏璟之救了他一命,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也是魏璟之陪他过来的。”
“当年魏璟之上战场,萧玄砚请缨陪同前去,那一年魏璟之十七岁,也是那一年在边关一战成名。回来之后萧玄砚在秋风宴上赠了魏璟之一首诗。”
“提的诗四句,‘少年词赋皆可听,秀眉白面风清泠。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当时朝臣都以为萧玄砚是在寻魏璟之开心,无人知他带着试探在小心翼翼地表达心意。”
若是魏璟之拒绝他,他也能开玩笑说只是道个乐子,反正他平日里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若是魏璟之听出来了,他更想知道魏璟之的反应。
那日魏璟之直接脸红了,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揍了萧玄砚一顿。
所谓年少情深,大抵如此,当时满怀揣揣难言的欢喜。只是两人走到最后,情意冷过三更寒,唯剩算计与欺骗。
“如今便理清楚了,魏璟之既然要报仇,那么一定会对付太子和女王,而印净的执念想必也是助魏璟之完成遗愿。”
宋悯欢点点头道:“魏璟之此次是带兵回的京州,只是我平日里未曾见过他出过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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