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已经重新拿起了笔,继续写书信,口中道:“怎么说?”
贾玩道:“师傅向来从容,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徒儿从师傅身上自然看不出什么,但林全今儿可焦躁的很呢……不仅焦躁,而且气愤,好好的走路都要踹一脚路边的花花草草。”
林如海抬头看他,道:“你这是想替为师分忧呢,还是在告他的状?”
贾玩一噎,道:“当然是前者。”
林如海将最后几个字写完,封入信封,交给管家拿出去,道:“便当你是前者。”
继而道:“前日因拐卖幼童之事,漕帮被抓了一帮人,其中有几个可抓可不抓的,我们明面上轻轻放过,暗中却以口供相胁,令其为我们通风报信,好在他们搬运私盐时,来个人赃并获。
“有他们相助,我们倒是成功了几次,接连截获私盐数千斤。只是从半个月前开始,便屡屡失利,一连数次,大动干戈却未有所获,搜出来的,或是官盐,或是粮食药材……显然是故意设下陷阱引我们向里钻。现如今,已有御史将我等扰民之举,据折上奏。”
他顿了顿,看了贾玩一眼才道:“今天一早,河道边发现七具尸体,或醉后失足溺亡,或互殴而死,或被野兽袭击,或误食毒物……”
林如海不说,贾玩也猜到死的是谁,皱眉道:“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不只如此,”林如海淡淡道:“七个人,死因各不相同,尸体却都聚集在半里之内的河道边,其挑衅警告之意昭然若揭,也不怪林全会沉不住气。”
贾玩道:“我倒觉得,他们更沉不住气。”
明知林如海等人是皇帝钦点,为的便是抑制私盐买卖,这些人不稍作收敛也就罢了,竟然明目张胆的杀人行凶、陈尸警告,在贾玩看来,这哪里是胸有成竹,肆无忌惮?根本就是狗急跳墙。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道:“读书习文上蠢笨如猪,别的上面倒是敏锐。”
见贾玩气急败坏的准备顶嘴,又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查到的私盐虽不算多,又数次失手,然而与我而言,不过白跑一趟,留了把柄让他们去陛下面前嚼嚼舌根罢了。
“但这些人,却已足足两个多月,连一颗私盐都没能运出去了。每拖一日,损失的便是海量的银子。若只是少挣些也就罢了,偏偏有些份额,不是你少挣就可以不给的……他们岂能不急?
“设下陷阱又如何?以为我会因此束手束脚,让他们有机会暗度陈仓?我偏偏明知是陷阱也要去搜,看他们谁还敢动!
“杀人又如何?最早埋下的棋子是被清了,可这两个月,被我抓过又放的,足有上百人,他们若有本事,便全杀了!”
在贾玩的印象中,林如海一惯儒雅从容,一举一动令人如沐春风,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便是如此,可这一刻,却威势外露、霸气尽显,竟又是另一番风流。
贾玩眨了眨眼,道:“若万一他们罢市呢?”
林如海道:“如若罢市,便说明他们已走投无路,更没什么可惧了。”
贾玩好奇道:“师傅,私盐的利润到底有多高?”
林如海道:“你可知道外面一斤盐卖多少文钱?”
贾玩汗颜,他长这么大,连根糖葫芦都没自己买过,更别提盐了。
林如海不由叹气,他跟这不谙世事的小东西,说什么官盐私盐呢?
淡淡道:“四十文。”
见贾玩依旧一脸茫然,知道他对“四十文”这个数额也毫无概念,又叹了口气,道:“你可知盐场产盐,成本为几何?”
林如海自然知道他更答不出来,直接说出答案:“一文半。”
一文半的东西卖四十文!
贾玩咋舌:这简直比后世那些卖药的还坑。
而且这可不是偶尔才用一次,一次只用个三五盒的西药,而是每个人每天都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须品。
贾玩道:“难怪天底下那么多人,愿意冒着杀头的危险贩私盐了。”
朝廷也太黑了。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你若以为这些钱都进了国库,就大错特错了。朝廷官盐,每一百斤为一引,一引盐课税一百五十文。”
所以一斤盐,朝廷只收一文半?
贾玩瞠目结舌:“那钱呢?”
林如海笑笑,没有说话。
其实不说贾玩也能想象,一部分朝上头上供,一部分给漕帮分成,剩下的,就进了盐商的腰包。只是这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道:“所以外面那些人,闹得天翻地覆,又是设陷阱,又是杀人的,就为了省这一文半的税银?”
“不然呢?”
贾玩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贪婪这东西,原就是没有止境的。
便在后世还不是一样,有些人早已是千万富豪,坐拥常人几十辈子都挣不到的财富,照样想方设法的偷税漏税。
只听林如海又道:“先前刑部的大牢里,收押着一个命犯,曾做个几年盐商。我上任前特意见了他一面,听他所言,他每年销售定额盐引70余万引,获利60余万两,而夹带的私盐获利160万两。”
贾玩已经放弃计算这些银子换成人民币是多少钱了,道:“师傅,我看这些人为了钱已经丧心病狂了,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您以后出入也要小心些才好。”
林如海点头:“我会的。”
正说着话,林全匆匆而来,道:“老爷,不好了,盐商罢市了!”
林如海和贾玩对视一眼,林如海微微一笑道:“陛下那边正缺银子使呢,这些人倒也及时。”
……
八月十七日,扬州盐商集体罢市,百姓无盐可用,纷纷到巡盐御史府、扬州知府等府门前跪拜哀求。
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闭门不出,扬州知府等出面安抚,并招盐商议事,却不欢而散。
八月二十四日,百姓跪求无果,盛怒下冲进巡盐御史府,打砸抢一空,巡盐御史林如海带着家小,在画舫中暂住。
然罢市仍在继续,百姓撑小舟拦住画舫去路,并拒绝出售任何东西与林家人,不得已,林如海一干人等只能在江中煮鱼为食。
八月二十七日,粮食木炭用尽,林如海广发请帖,邀盐商及漕帮众人,于聚贤阁会饮。
二十八日晚,聚贤阁中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码头上,数百人趁着月色搬运私盐上船,悄然离开码头。
然行不过半里,忽然眼前火光大亮,数百条渔船拦住去路,虽是渔船,上面却站满士兵,刀出鞘、弓满弦……却是林如海从江浙一带悄悄“借”来的水师。
是役,查获私盐三十万斤,扬州盐商有七成参与此案,人赃并获,于聚贤阁内被一起擒获。
按律抄没其家产,得银七百余万两,其余金玉古玩等不计其数。
消息传入京城,满朝震惊,陛下龙颜大怒,提天子剑怒斩龙案,大骂朝臣无能,至使朝政糜烂至此,当场将三品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及以下运通、运判等官员一并撤职查办,并抄没家产,令刑部严审。
末了提剑怒问众臣:盐运使一职该让何人接替?
众臣皆不敢言,唯有曾任天子太傅的张学士言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既然这些人无能,那就另寻有能之人便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乃前科探花,出身翰林,有才有德,此番又立下大功,当破格提拔。”
皇上言道:“此言大善。”
……
这个时代,交通和信息都极为不便,从江南到京都,一来一去最快都是两个多月,圣旨传入江南,已经到了十一月初。
看着林如海淡定自若的脸,贾玩总觉得,他家师傅早料到会如此,不然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将“平步青云”四个字,用到自己头上?
收拾打理交接,又用了小半个月,待林如海带着贾玩回到京都时,已经过完了正月十五。
林如海忙着复命、上任,收拾宅院,接黛玉回府。
贾玩忙着一个接一个的拜会长辈,发现自己被搬家,也没说什么,坦然住进了宁国府。
宁国府人丁单薄,在贾玩、惜春回来之前,仅贾珍夫妇、贾蓉夫妇四个主子,是以住处也宽敞,惜春和贾玩两个,各自得了一个院子。
宁国府如今管家的,是贾蓉的媳妇秦可卿,最是温柔贤惠。惜春、贾玩年纪虽小,却是贾蓉的亲叔叔,秦可卿自不敢怠慢,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帖帖。
贾玩和惜春都是省事的,自也不会给她找麻烦,关着门清清静静度日,只隔日去林府,一个听林如海讲书,一个同黛玉说话。
第12章
林如海才刚上任,原就事务繁多,且他身上还带着将这大潜国的钱袋子,替皇上从太上皇手中抢过来的重任,就更忙的不开交了。
过了正月二十三,衙门开印,贾玩上课的时间,便调整到了晚上以及林如海休沐的日子,有时候贾玩上完课,见林如海实在太忙,便也帮一把手。
不想林如海见他用着还算顺手,索性以“顽皮懒惰,需带在身边教导”为由,让他每日来衙门报道。
这原极不合规矩,但如今的转运司衙门里,但凡能说的上话的,都在刑部关着呢,偌大的衙门,就跟林如海家的后院一样,别说他带个学生进来,就算他把一家老小全搬来,也没人敢说一个字。
以至于贾玩从隔日上课半个时辰,变成了每天上午来衙门“上班”,末了该上的课还得上,该做的作业还得做,且林如海见他怪病好转,又替他寻了个“武师傅”。
武师傅姓陈名海,曾做过御前侍卫,因故伤了腿才赋闲在家,最是弓马娴熟,一杆□□使的出神入化,一手连珠箭,更四箭连珠,百步穿杨,无人能及。
贾玩欣喜如狂,他早就想学这个世界的武功了,只是他年纪太小,且贾府中全然没有肯替他操心的长辈,林如海又忙的脚不沾地,才暂且搁置,准备先给这个身体打打底子再说,没想到他不曾提,林如海却已经替他想到了。
枪术和箭法,他早就向往已久,前世他主要练得是拳法兼棍法,枪也练,却只平平,弓更是连摸都没摸过。
只是他拜师时脸上的喜色实在太明显,以至于林如海想起自己收徒时,他那副不情不愿的嘴脸,气的差点当场反悔。
总归这段日子,贾玩过得很充实。
午间,贾玩抱着一叠账本,走进林如海的“办公室”,忍不住腹诽:他的专业是习武,工作也该是跳舞、武替这种只用动手、不用动脑的职业才对,怎么换了个世界,就转职成了文秘了呢?
而且,他才只有九岁好吧,这样压榨童工合适吗?
这几天,林如海每日派给他一个胥吏,让他跟着学习如何处理文书,如何整理数据,按林如海的说法,这些东西,他可以不精,甚至不会,但绝不能不知道。
那些胥吏知道贾玩的身份,明白这位小公子以后绝不会来抢自个儿的饭碗,乐得给他留个好印象,大多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让他涨了不少见识,学到许多接地气的学问。
贾玩很怀疑,林如海是嫌弃他连一斤盐多少钱都不知道,才故意做这样的安排。
贾玩将账本放下,替林如海添了盏热茶,道:“师傅您歇歇,看看远处,仔细伤了眼……活儿这东西,哪有做完的时候。”
见一旁已经放好了食盒,知道是林府送来的午膳,便上前摆上,和林如海一起简单用了,漱了口,道:“这几日我们府里梅花开的好,今儿大嫂子设了宴,请西府那边老太太她们过去赏花,姐姐也一早请了林姐姐她们过去……这会儿我回去,师傅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林姐姐?”
林如海道:“让她好好玩,不必惦记家里,若老太太留着过夜,也不必太过推辞,伤了老太太的心……无论在哪个姐妹那里挤一夜就是了。”
这话怎么说了跟没说一样……贾玩应了一声,正要告辞离开,只听林如海又道:“过了这个月,我要出一趟门,将底下几个盐场都转一遍,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这些日子你便不用过来了,去向你陈师傅多讨教讨教。”
贾玩欢喜应了。
林如海道:“等我走了,家里就只剩了玉儿一个,你与你姐姐商议一下,可否住过来给玉儿做个伴,我已托人寻了学问人品都颇为可靠的女教习,到时候可以教她们些诗书女工,管家之术,也好打发时日。”
贾玩道:“姐姐那边肯定是愿意的,只是若我们走了,老太太定会接林姐姐去那边照看吧?”
林如海淡淡道:“老太太那边我自会去说,两家隔得不远,若舍不得,多走动走动就是了,何必非要一处住着?”
贾玩听得目瞪口呆:当初千里迢迢将黛玉送到江南来的,也不知是谁?
不过他知道林如海必然有自己的原由,既然林如海懒得说,他也就懒得问……身为武人,能不动脑就不动脑,这是美德。
告辞离开,坐了马车回府。
只是他回去晚了,那边贾母等人早赏了花、吃了酒,带了一众姐妹回了荣国府,唯王熙凤和宝玉还在,贾玩进了暖房,却只看见王熙凤和秦可卿坐着说话,不由问道:“怎么就二嫂子在,宝二哥呢?”
秦可卿忙起身道:“宝二叔先前有些乏了,在我屋里歇着呢,这会子也该醒了,我这便带二叔过去。”
贾玩原以为她说的“我屋里”,是指类似客房的地方,待去了,一见陈设才知道,竟是她的卧房,便在外间止了步,道:“哪有叔叔进侄儿媳妇房里的道理,你去看看宝二哥醒了没,我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秦可卿顿时臊的满脸通红,贾玩说没有叔叔进侄媳妇屋里的道理,那她让宝玉睡在她床上,又算什么?
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却见里间帘子一掀,宝玉气冲冲出来,裤子倒穿好了,上身却还着(zhuo)着小衣,袭人拿着袄子急急的追出来。
宝玉怒道:“你小小年纪,怎的说话和那些假道学一般,透着一股子陈腐味儿。需知那些个人,必是自己先污了,才将世人都想的污秽不堪,定出这样那样的规矩来,巴不得让天下人,都照他们想要的样子活着……林妹妹那样超逸的一个人,你随着林姑父读书,原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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