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夏也好,裴英也好,他们都模模糊糊有一种想法,站到更高的地方去,扭转乾坤,改变这个不正常的世界。
他们虽然不清楚郁罗萧台为什么要选出十个内门弟子,但心底隐隐约约猜到,成为这个内门弟子之后,未来或许可以深入郁罗萧台,甚至走到天道传人身边去。
只有天道传人能控制九侍宸,只是对方现在被蒙蔽了,实力又太微弱。
现在听到连出身郁罗萧台高层的段凌也跟他们不谋而合,原来不是只有自己在孤军奋战。
即便是这种危险的场合,他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前路明亮。
绯红色的落樱扩张出去,像是一阵幻梦。
微凉的风将这片雾气扩大到整个广场,那些入魔的弟子们忽然像失去了目标一样,站在原地又哭又笑。
妩翩仙全神贯注施展幻术,将后背交给第五夏和楚红月。
裴英的额头渗出汗水,修为耗去七八成,一阵虚弱。
伊陌手中的冰针分裂成无数道,细雨一样打入那片幻阵。
站在最前面的黑衣少年手中细长的短刀挡住了前方所有试图冲击而来的人,他没有跟队伍站在一起,中间有一仗长的空地。
但,没有一个人穿过他接近这片空地。
很快,留下一地失去战斗力的弟子。
而他独自深入到长街黑暗中去。
赵夜的强大他们早就有所预料,也没有指望对方能跟他们同进退,对于他脱离队伍独自深入只得无可奈何摇摇头。
事实上,他没有把他们也一同打晕丢在路边,大家已经感到受宠若惊了。
或许,在赵夜眼里,他们居然也算得上是与众不同,有进入内门的资格?
这种微妙的心态,比被落月山庄庄主徐天缙肯定还让人骄傲,可真是……
冶昙当然知道子桑君晏离开了队伍,祂并没有阻拦。
一面是不想让子桑君晏发现,更多的原因是,祂原本的目的也不是让子桑君晏和这些人共进退,祂只是不想他们成为他的拖累和敌人。
用段凌的身份站出来也好,制止他们杀人也好,都只是如此。
冶昙背对着子桑君晏离去的方向,没有回头,操作手中的折扇悬浮到空中,淡淡的清香随着扇子旋转浮空掀起的风浪席卷到四面八方。
“这是什么?”伊陌嗅了嗅,神情警觉。
冶昙没有回头,绫云锦的广袖垂落,露出的双手左右手两指并拢交叠成十字。
“清明神智的草药,让他们醒醒神,以及,别乱动。”
事实上,控制这三千外门弟子对冶昙而言非常简单,但祂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修为,只好把能力压缩到段凌能做到的程度。
没有什么比药物更好用来控制群体的了。
这么多弟子,就算一个一个打晕都要累死。
直到最后一个站着的人也倒下,大家终于能松一口气。
“你去哪里?”伊陌的声音。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段凌脚步从容正向着赵夜消失的方向走去。
“我去帮他,你们不必跟过来,他那边应该也快结束了。”
说的轻松,倒是对赵夜有信心。
楚红月尽管对他改观不少,但想到这个人到底针对过赵夜好几次,不由有些担心,撑着站起来跟上去。
伊陌也抬脚跟上:“我去帮他。”
裴英喘着气,也艰难站起来:“我也去,早点结束早出去。”
妩翩仙全然脱力,脸色绯红滴汗,闻言有些慌乱,紧紧抓着第五夏的手,生怕自己被留下,楚楚可怜。
第五夏扶她起来:“单独留下不安全,我们也去。”
妩翩仙立刻点头。
【他们跟来了。】
冶昙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
祂走得很快,并没有等那些人。
沿街整齐倒下的人群就是最好的路标。
冶昙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黑色背影,祂远远站在那里没有上前。
子桑君晏也站在那里,没有动。
在他前方,无数人席地打坐。
没有厮杀,没有入魔,没有争斗。
空灵的梵音响彻,夜色之中有一种圣洁的大慈悲。
坐在外门最大广场中间的是一个众人没什么印象的外门弟子。
他穿着外门弟子普普通通的衣服,素白没有任何纹饰。
头发挽成最简单的一个髻,一根乌木簪固住。
只那张脸生得灵秀至极,眉心一点朱砂。
他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出现在寺庙。
那人睁开眼睛,眼眸澄净平和,清净无欲,对他们单手一礼:“在下丛流,是个佛修。”
……
“长老,内门弟子的人选出来了。”徐天缙将记录名册的玉简恭敬呈报给雩雳。
雩雳并没有看一眼。
他坐在那里,望着门外青山远雾,神情百无聊赖:“比预期结束得更早,剩下的死光了吗?”
徐天缙眉间不动一下:“有些出乎意料,这些弟子资质的确强,除了一开始死了几个,最后都活着,只是需要大量的复体丸。”
雩雳唇角扬了一下,说不上是讥诮还是什么,淡淡道:“给他们。这些人一年后都是追在他们身后咬的恶兽,今日多活一个,未来他们的紧迫感就多一分。既然选择这种方式,那就如他们所愿。”
徐天缙口中称是,他心底却觉得这些人也算聪明。
他们今日若是下死手杀了这些竞争对手,落月山庄也还会来更多弟子,而若是这些弟子知道自己一年后如果不能进入内门就得死,只怕与他们交手时候会更下死手。
今日埋下恶因,他日便是反噬的恶果。
但相反,他们现在看似放虎归山留了后患,殊不知未来或许就是给自己多一条生机。
雩雳长老站得高远,却不明白正常人在想什么,也可能是不屑于吧。
雩雳的气场忽然冷下来:“让赵夜来见我。”
他从来喜怒无常,徐天缙也从不窥测他为什么发怒,恭顺道:“是。”
天下都说,雩雳长老门下只用疯子,徐天缙却觉得,就算是疯子在这些人面前也会变成一个平庸的普通人。
……
封闭的外门被打开。
管事中自然不缺医修,很多弟子都只是轻伤,被冶昙的药物强行清醒了神智,身体却被麻痹不能动弹。
躺在地上被迫冷静了许久,被解除状态后,也没什么事情,便帮着医修们照看那些受伤的弟子。
排名靠后的人几乎都没受什么伤,因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算把那些天之骄子拉下来,也不可能是他们上去,还不如保存实力,再努力一年两年,徐徐图之,后来居上。
再说了,这世间不是只有内门弟子这一条出路。
那些曾经自以为是天才,到了落月山庄却被狠狠挫伤自尊的弟子伤得最惨。
他们心境有很大问题,无法接受自己其实是个普通人的事实,无法接受自己比人差,无法接受自己不是最好的,失去理智一样,哪怕死也不想输。
还有一些人,明明既没有实力,也从来不是天才,空有一副头脑,觉得其他人都是笨蛋蠢货,以为自己可以搅动风云,捡漏上位,也不想想上得去可保得住。
楚红月就觉得,她能进入内门像是走了狗屎运。
她并不觉得自己比人差,但也知道自己现在还比不过柳眠眠,赵夜,凭什么跟他们拥有相同的待遇?
但进去都进去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明年被淘汰再回来咯。
好歹她进了内门,那些跟着她的原一道宗的弟子们能过得好一些。
那些弟子一开始就被赵夜打晕了,基本没受什么伤,就是地上凉,躺了一夜后冻感冒了。
也是啼笑皆非。
“师姐……呜呜啊啾……赵夜师弟好过分啊……我们原本就打算躲起来的……他说一声我们装死也可以啊……啊啾……地板好冷……”
“好了好了别撒娇了,内门弟子可以带三个侍从进去,你们谁想跟我去?”
……
整个外门只有一处地方幸免于难,没有人在那里战斗,也没有人躺在那里。
那就是子桑君晏的院子。
他设了禁制,那个小傻子被锁着跑不出来,是这一夜过得最安然无事的人。
子桑君晏一脸静默走进了院子。
身上血腥味极重,沾满鲜血的黑衣在经过院门的一瞬间,被出尘清洁术消去所有痕迹。
但他仿佛还能闻到那种无边无际的血腥味。
天已经亮了,他仿佛还是行走在血月之下黑暗的街巷,整个世界一片黑暗,阴影里无数的魑魅魍魉,亟待恶意扑杀。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子桑君晏一直都很冷静清醒。
但那晦暗血腥的画面仍旧没有消失。
他走进屋子,冶昙仍旧乖乖坐在床边,圆润莹白,像是一颗剥壳的荔枝,翡冷色的眼眸清澈分明,安静温顺地望着他。
身后的门关上,世界好像被禁于血夜之中。
子桑君晏走到了祂面前。
沉静淡漠的面容无波无澜,只有那双永夜一样的眼睛里,是一片岩浆血色,阴翳里仿佛有无边尸海。
阴郁病态,癫狂危险,但又从始至终冷锐寂静。
他单膝跪地,没有感情,伸手抱住了冶昙,拥抱的力气好像不是很大。
但很紧。
冶昙觉得很冷,周围无边无际的冷。
是因为,子桑君晏是冷的。
已经抱得那么紧了,好像祂的整个世界是子桑君晏。
但这个人还是冷,又冷又空。
冶昙的手臂也被圈在怀里,连回抱也无法,就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被期待会回抱。
冶昙的神情安静,没有温度,像潮湿低靡的恹恹,但应该是温柔的。
祂的手只能抓着子桑君晏的腰,便轻轻地上下抚摸,像是抚摸一只在躁狂边缘的狂犬一样。
安静,不出声。
那血夜没有出路,但是可以合上眼睛,关闭在黑暗之中。
子桑君晏闭上眼睛,下颌搁在冶昙的肩上。
这个姿势并不会很舒服,但是他觉得安心。
很熟悉,就好像是从人世间得到的第一个拥抱和温度。
八百年前因果之门里,他曾经被这样拥抱过。
被反反复复背叛的受害者,从无限因果交错的线里,抓住了骗子。
“我的。”
漆黑的雪覆盖了冶昙,心口奇怪的感觉,像是微涨的暖流,像是刺痛。
很烫,是比子桑君晏的心头血浇灌唤醒的那一日更烫的温热。
翡冷色的眼眸好像潮湿起来,但安静的唇角微微上扬。
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在想,子桑君晏可不要松开手啊。
要是段凌也在就好了,祂就能看见,子桑君晏拥抱祂时的表情。
第36章 他是入世和有情本身
落月山庄的地势渐高,外门在最低处,内门在更山上,但内门巍峨的建筑后面,还有一层凌云之阶,不站在那里甚至看不见这处存在。
这里便是雩雳住的地方。
雩雳的神情隐在云雾里,百无聊赖,是一种没有任何希望无法撼动的沉寂。
他望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对方的神情和初遇时候一样沉静淡漠,没有人在他面前还能这样沉得住气,除非这个人天生就没有感情,那便也没有喜怒忧怖。
雩雳打量着眼前这个叫赵夜的少年,这个人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早就消失在世界上的,也本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那时候,他还不是雩雳,他还叫云榭。
云榭的意思是,高耸入云的楼台。
就像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一样。
但当时不是,也和现在一样,天下传言郁罗萧台主人收徒,无数人纷涌而至,闯过无数关卡,最终选出了十个人。
“我们十个人被郁罗萧台上一届的九侍宸代为教导,那个人一直没有存在感,因为一直有一道身影挡在他前面。”
子桑君晏墨色的眼眸无动于衷,无名指却微动。
如果冶昙也在这里,就会发现,雩雳所说的记忆是他们在最后一次因果之线中的经历。
那个挡在子桑君晏面前的人,自然就是冶昙。
过去被改变了。
雩雳空洞睁大的眼眸冷凉,表面像雾气濛濛的冰,眉毛微挑,又黑又大的眼眸,苍白的唇抿成直线,有一种神经质的纯真和无辜:“挡在那个人面前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是世界上最尊贵完美的人。但他却没能成为天道传人,反而,被天道传人杀死了。整个王朝都覆灭了,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在最后一次的因果线里,所有人都以为,冶昙才是真玉王朝的太子。
在天道传人没有定下来之前,冶昙曾在郁罗萧台熠熠生辉,无人能及。
但的确,八百年后的现在,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冶昙的名字。
雩雳抿成线的唇角,缓缓缓缓扬起一点弧度,像是纯质满足的笑。
他穿着天水青碧色的衣服,皮肤苍白,睫毛密黑,显得五官秾艳,像是一种有毒的蘑菇,颜色是深蓝深紫深绿的深黑色。
睫毛遮掩住水雾濛濛的寒凉的眼眸,轻轻叹息,他说:“真是……太好了。”
没有人记得冶昙的名字……太好了?
冶昙若是在这里,一定会恹恹蹙眉,问天书,自己当初做了什么,这么招雩雳恨。
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子桑君晏,只会无动于衷,没有感情,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倾听对象。
但这不妨碍雩雳,他本也没打算和任何人分享,没想让人听懂他的话。
全世界都不曾记得,只有他记得,就属于他一个人了。
但是,为什么呢?
那个人,被他挡在身后的人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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