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成日醉生梦死,但凡有一枚灵石就要拿去买酒喝,不喝酒的日子便与村里的寡妇勾勾搭搭。
父亲骗、抢青冥积攒的灵石打他的时候,母亲只会躲一边,但她总会说:“青冥,你是娘最爱的孩子。”
他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有些与他一母同胞,更多是父亲和别人生的。
青冥听说,他的爷爷当初在修真界,虽然小地方,也是一方人物,爷爷死后,父亲将家业败光了。
他这些兄弟姐妹就是当时有的,那些女人都离开了,只有他母亲,作为合过籍的道侣,无法离开。
爷爷的弟子,还有父亲的其他兄弟,都不与父亲来往,就好像面对地上的一滩烂泥。
他们看青冥的眼神,就好像看一滩小烂泥。
青冥,不想成为一滩烂泥。
他从未放弃努力。
青冥早熟,聪慧,可即便他考了第一名,回家去也没有一句好话。
父亲像是拿他当仇人一样看待,非打即骂,有一天,他死了,青冥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觉得解脱。
母亲欢喜嫁了人,青冥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懵懵懂懂,讨好着男人,活得像个奴仆,甚至为男人的一个眼神彼此算计针对。
青冥的优秀起初得到了男人的另眼相看,以至于他被这些兄弟姐妹视若眼中钉,但随着青冥优秀到男人觉得他掌控不了的时候,目光短浅又嫉妒心强的男人没有想奇货可居,借此提升自己的家族,反而想毁了青冥的机遇,让他一辈子只能做一个普通修士,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只能仰仗他的鼻息而活。
青冥和云榭一起逃出去的时候,没有想到他没有家了,他本来就没有家,他只觉得解脱和自由,就像他亲身父亲死去的那天。
也许有过一点悲哀,为卑弱的生命可以扭曲到何种地步感到悲哀。
但他也没有真的自由,他想起母亲,想到她说,娘只有你了。
他迟迟无法逃走,便是因为这句话。
直到他终于逃走了,想起这句话,也会忽然心悸从噩梦里惊醒。
他对这世间的一切感情都感到厌烦,若是有人爱他,他只会感到恶心。
他毕生所求,便是自由,是世间无人可以掣肘他。
本质上,他与佚影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喜欢权势,佚影喜欢权势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喜欢权势带来的自由。
他这样的人,岂非天生是为了无情道而生的。
但,他修不了无情道。
因为云榭。
云榭不一样,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青冥不需要亲情,他也不会爱上任何美丽的男人或女人,但他却偏偏有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父母可能牺牲孩子,道侣之间可能会互相嫉妒背叛,但,他却居然有云榭这样一个朋友。
会将唯一生的机会留给他,会毫不犹豫为他而死,所有的好东西,云榭第一时间都会先拿给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少年黑色的眼睛大睁:“青冥也对我这么好啊。”
有吗?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对云榭如何好过。
他是救过云榭,但那是因为他有把握,走一步看三步的性格,从不会让他走到绝路,他每一次的举动都有把握全身而退,从未有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是将珍贵的食物药物让给过云榭,但那是因为他觉得无关紧要。
直到那一次,他们从一处秘境出来,被一个元婴追杀夺宝。
那是他唯一一次感到绝望,眼前一片空白,无路可走。
那一次,云榭差点死在他面前,以身相替,抗下元婴剑修那一剑,让他抓住机会反杀。
他真的很害怕,愤怒而恐惧,害怕云榭死了,害怕云榭。
少年云榭清亮的眼眸看着他:“如果换作是青冥,也会愿意为我而死的。”
他别开了眼,他想:不,我不会。
他绝不要为另一个人而活,为另一个人死,让另一个人束缚掣肘。
哪怕那个人是云榭。
他一生都想自由的为自己而活,他一生都在为了这个而努力。
他开始,害怕云榭。
害怕云榭的感情和牺牲,比怕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严重。
他打算修无情道,但放心不下云榭。
云榭太脆弱了,太害怕孤独了,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也没有除了青冥以外的朋友。
他总是担心,云榭对他执念太深了,若是他修了无情道,若是没有他,云榭要怎么办。
好像就是这样吧,已经记不清了。
也或许是因为云榭天资聪颖,碧落山上九侍宸所有人都很强,子桑君晏尤其强到可怕,青冥想一争天道传人的位置。
时间太久远了,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云榭。
听到云榭的声音,下意识避让。
看到云榭,不自觉皱眉。
知道云榭在等他,心脏会觉得沉重。
云榭,好像成了碧落山上比子桑君晏更难以逾越的一道高山。
后来,子桑君晏成了天道传人,他已经无法再为天道传人而努力了,云榭带来的压力却还在。
那一百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他想,云榭是不是终于能看淡一点了,对他,对人世间的情。
若是云榭能和他一样,他们一起修无情道,一起向着飞升大业努力,这便是青冥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哪怕是云榭突然变了,不再挡在他身后,放任他重伤,他也没有怨过,他觉得这样也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却来不及想清楚,正确应该是什么。
直到因果线被改变。
再来一次,他还是做了一样的事。
无论是哪一个青冥,无论重来多少次,青冥都选择了,将云榭变成另一个青冥。
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感情,不受任何人桎梏,哪怕是他青冥,独立自由的活着。
他总觉得,是云榭离不开他。
他以为,当初放任他被刺客重伤的的云榭,是终于如他所愿看淡了。
青冥总觉得,是云榭离不开他,直到从被改变的因果线节点醒来,直到云榭为了冶昙毫不犹豫攻击他,他才知道,无法失去的那个人是他。
他知道,他很久以前就预感到了,他总要失去云榭的。
也许是因为他凉薄自私的本性,也许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云榭总有一天会认识到,云榭所以为的青冥不是真实的青冥,他也无法变成云榭想要的青冥。
他太害怕失去了,才想让云榭也变成另一个他,这样,他们就能做永远并肩而立的好友。
谁也不会失望,谁也不会害怕。
一起经历漫漫修行岁月,一起修长生大道,万载之后一起飞升。
但是……
但是,云榭永远也学不会,他没有也不会变,他只是把对青冥的感情转向了另一个人。
暄叶问他,是否也觉得,他的命运是因为暄叶才如此的。
若是以前,青冥最恨别人操作左右他的感情和命运,他会恨暄叶。
但青冥已经意识到了,操纵这荒谬命运的,他无法反抗的,正是他自己。
“我不恨你,但我要杀了你。因为,我总得为他做一件事。”
青冥没有为他曾经的好友云榭做过任何比得上云榭为他做过的事,他从来也不会为云榭不惜性命。
虽然已经晚了,至少,要做一件。
已经没有云榭了,只有九侍宸长老雩雳。
所有人被看不见的因果线捆缚着,他要做的,就是斩断捆住雩雳的线,让他自由。
他知道,现在的雩雳要是失去牵制,会为祸苍生,成为比暄叶更危险的人。
但他就想,至少为他做一件事。
所以——
青冥浑身白骨化,手指用尽全力捏碎暄叶的心脏,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被反噬的法则捏碎,他淡淡地说:“暄叶,我们一起死吧。”
轮回不复,湮灭天地,也算与天地共此长生自由。
第89章 杀杀杀杀
血污涌出,心脏被捏碎的痛苦让暄叶的眉睫不受控制地颤抖,眉间紧蹙。
他身上的白衣几乎被他的血彻底染红。
一声极轻的叹息,就在这时响起,像是微笑一样。
雪白的手落在了青冥的手上,缓缓握住了他刺穿暄叶心脏的白骨化的手臂。
青冥感觉到,本已经处于消散的神魂忽然像是被扭转了时间,再次凝实,碎裂的心脏也重新定格在被捏碎的那一瞬。
不只是他手中暄叶的,还包括被规则反噬的他自己的。
这是怎么回事?
暄叶虚弱濒死的面容,淡色的唇缓缓扬起一个弧度,因为痛苦紧蹙颤抖的眉睫,也缓缓地舒展,然后弯了起来。
他在笑!
暄叶的确在笑,清越的笑声温雅犹如从前,一开始还带着残留的痛苦和虚弱,渐渐得听不出一丝。
青冥刺入他血肉中的白骨仿佛忽然石沉大海,失去了感应和掌控。
就连他的捏住对方心脏的手指,也连同那颗捏碎的心,一同失去了感知。
青冥失去了对他自己手臂的感知。
但,青冥的神魂却还是在消散,反噬并未停止。
只有暄叶身上发生了他所不知道的变化。
暄叶自己无疑是知道的。
他的手虚虚地搭在青冥的手臂上,弯着眼睛笑着说:“别急,你不是想等我睁开眼睛后,以便彻底的杀我吗?我这就睁开了。”
那鸦羽一样垂敛的睫毛,弯弯笑着的眼眸,在话音落下的一瞬睁开。
瞳孔像是琥珀琼浆一样发白的金色,像初夏清晨的阳光被林雾散漫,耀在水面之上。
灿然,混沌,不明。
他本是弯着眼眸溶溶地笑着,但霎时睁开眼睛后,那冷寂的眉眼何尝能找得到一丝笑意,一缕薄温?
眉梢眼角只有居高临下看来,矜傲一般的寒凉,冷寂。
尽管那张温玉一样清雅的面容,唇边仍旧还带着几分堪称和煦的笑容,但那笑容没有一丝到达眼角。
暄叶的眼睛深深地望着青冥,唇边微笑,声音冷凉:“我现在睁开眼了,可你,杀得了吗?”
睁开眼睛,便意味着无情道破,破坏与天道的契约,失去天道传人身份,失去天道传承的规则之力守护。
就像曾经的子桑君晏一样,变得可以杀死。
但是,暄叶却没有死。
他非但没有死,那被青冥的白骨之龙搅碎的血肉、经脉、甚至丹田,还在肉眼可见地恢复完好。
于此同时,青冥闷哼一声,白骨化的状态维持不住。
他的脸色眨眼间破败下来,比之前捏碎暄叶的心脏被规则反噬时候更加灰败。
白骨之龙在暄叶的血肉里游走,抽离,像是托起他的云带,乖顺服帖。
吸了暄叶的血变成红色的骨龙另一头高高昂起,像是噬主的妖兽,瞬间洞穿了青冥的身体。
不知不觉,变成了暄叶捏着青冥的肩膀,将他提起来。
青冥的眼皮垂敛,又无神掀开一线,映入暄叶的脸。
——为什么?
他已无法发出声音,来质问这违背常理的现状。
但暄叶显然懂他在想什么。
睁开眼睛的暄叶,弯着眼眸笑眯眯的,他捏着青冥的脖子,除了被染成血色的白衣,他看上去没有一点曾经被重伤的痕迹。
“为什么我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像在湔雪的心魔相里一样,失去天道传人资格,被你彻底杀死?你是不是想不明白?”
暄叶弯弯的眼眸半睁,他的唇边眼角都在笑,但眼中一片冷寂灰凉,像是索然无趣,毫无兴致。
这个眼神,让青冥想起了冶昙。
暄叶不知道,这一刻的他的眼神跟冶昙有多像。
他还在弯着眼眸笑着,轻轻地说:“因为,这一次我不是为了想看见祂睁开的眼睛,我……”
他微微偏着头,眉梢微挑,优雅轻纵的神情,扬起一丝疏狂,像告诉他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压低声音:“我无情道大成了。”
青冥的眼中一片空落:“原来,如此。”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暄叶低低地笑,愉悦餍足的样子,眼眸弯弯,叹息一样:“我这八百年不得睁开眼睛,是因为我无法炼成无情道。因为我对这个世界任何人都没有情,没有情,如何无情?还得多谢你,今日助我突破,作为报答,我会亲手送你一程。”
暄叶眼眸弯弯笑着,温和地说着,扼着青冥脖颈的手指却骤然用力,操纵着白骨之龙的尾尖向青冥的灵台紫府刺下。
变成血红的骨龙毫不犹豫,向着昔日的主人撕咬而去。
龙骨的毒刺尖端在落下的一瞬,发出一声金玉相击的震响。
斫冰银练一样的剑光在那一瞬间突然而至,挡下了骨刺。
寒光逼人,无法直视。
但暄叶一眨不眨,望着发出这一剑的湔雪。
他唇边还有笑,笑容淡若不存,眼眸没什么兴致望着再次出现的湔雪,他缓缓优雅地挑眉:“看来你想救他,那么……”
下一瞬间,湔雪的脖子落在了暄叶的手中。
快到湔雪甚至不清楚是自己被那股力量攫取过来,还是对方闪身出现在她身后。
看到近在眼前的玉撵亭台,她才明白,是前者。
暄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血红的白骨之龙从后穿过湔雪的心脏,将她带到暄叶面前。
暄叶轻慢地伸出手,脸上还有温雅慵懒的笑容,不熟悉的是他睁开的眼眸中的冷寂。
他看着湔雪,眼中却没有她,左手捏着湔雪的脖子举起她,喃喃地说:“那,你就跟他一起去死吧。”
湔雪的眼眸怔怔望着他,眼角一滴泪,到底没有流下。
暄叶在笑,但也只有唇角和弯弯的眼角有笑意,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人:“辛苦了,这八百年,你做的一切我都很满意。到此为止,你的任务都已经完成,可以退场了。”
暄叶的左手虚抬,食指轻轻勾了一下。
被暄叶的血染红的骨龙,连同它捆缚刺穿的青冥和湔雪,在那一瞬间炸得粉碎,湮灭成血雾,喷洒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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