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也是老师推荐她报名的。
傅景并没有一定能考上的把握,所以没及时跟家里讲。或许也是想说的,只是爸爸妈妈都在忙他们的大事情,并不关心这些。
最后还是班主任送她去考场的。
班主任帮她打电话,询问学校招生办具体事宜时,她自称是考生家长。
问些从考试录取时间的流程到宿舍食堂之类的琐碎细节。
小傅景就在旁边听着,她在听见老师自称是“考生家长”的瞬间,顿时撇过头去,使劲地憋眼泪。
反正,从来没人会帮她参谋这些东西。
傅景的爸妈清楚,只要他们自己混得成功体面,作为他们的孩子自然而然是会成功而体面的。
所以,也并不要求傅景要努力上进,给钱给自由,放任她玩,心中便觉得已经非常对得起她了。
拿着父母的钱,撞撞跌跌就这么一路自己照顾着自己长大的小孩,她对出柜这些事完全没有任何慎重的感觉。
纯粹通知一下而已。
就像当年,她也是考上少年班的假期才告诉妈妈:不是,我没有去念高中。
“……”
顾青瓷温和地应了声说:“然后呢?”
“你不许说我是小孩子脾气啊,”傅景回过神,抿抿唇,垂下眼帘温吞地说,“万一他们真反对到要这样那样的,我就把信用卡都还给他们,心里已经做好了三五年不见他们的准备。”
她像只是在讲自己的读博计划。
语气成熟,表情陈述。
车内半晌沉默。
顾青瓷静静地望着她,脸上表情没什么明显变化,心中却是极怔愣的。能听得出这个小姑娘没有在说气话。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轻柔柔的疑惑。
静谧打破。
人一时还没动作,心却动起来。
顾青瓷弯唇温柔地笑了下,车子重新往前行驶,她认真地说,“我去见你妈妈吧。”
“为什么,”傅景觉得有点窘,手里抓了下安全带握着,“虽然我妈妈是想赚你的钱,但她如果真反对的话,不可能因为要赚你的钱就改变想法啊。”
顾青瓷没有多做解释,“嗯。”
傅景隐有所感似的,目光盯住她的侧脸,顿几秒后,正正经经地说:“姐姐,你答应我,别管这个事情好吗?”
“……”
—
没隔多久,顾青瓷把傅景送到了楼底下。
傅景让她想回去。
她独自走进宽敞的电梯间,四周偌大的镜面都映出来傅景的样子。白天出去玩,稍微打扮了一下,穿了条烟灰与藏青色相拼的羊毛背心裙子,外面套了件卡其色的牛角扣大衣,学院又稚气。
加上傅景天生显小的鹅蛋脸,看起来像是一个年龄半大不大的高中生。
可她不笑的时候唇角是微微往下的弧度,清冷而娴静。
往常的呆萌感顿消。
乔婉婷打开门,看见傅景身后并没有再跟着谁,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表情愈加严肃:
“妈妈电话里没问清楚,你跟顾青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她在谈恋爱。”
傅景身子微微靠在门框上,表情无辜地望着她。
很快开口三言语间,逻辑清晰地把事情跟乔婉婷讲了一遍。
只说是朋友带她去玩的时候认识的,起初不知道顾青瓷的职业,更没想到跟自己有亲戚的关系。后来解释清楚,再表明心意,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傅景淡定地承认说,顾青瓷是自己辛辛苦苦才追到的。
“你、你怎么会喜欢女人的?”乔婉婷听完,久久没能回神,她像走暗巷时被人从身后敲了一闷棍,后颈生疼,脑海发昏。
傅景解释说:“这是天生的,妈妈。”
“怎么可能天生的!”乔婉婷晦暗的表情在愤怒中游动了一下,目光锐利,变得格外清晰,“我跟你爸爸有哪个是同性恋??!我们怎么可能生出同性恋,你怎么可能是同性恋,难道你不是我生的吗,啊??”
傅景微微退后半步,她刚想回一句:你又怎么知道爸爸不是呢?
旋即想,现在还是不要调皮了。
她继续正经地解释:“妈妈,你这三段论是不成立的。从生物学上说,基因有显性和隐性之分,从心理学上说,同性恋并不是心理疾病。你想了解清楚具体原理的话,我可以给你找文献。”
“……”
“所以,妈妈,你如果想关心我的话,我受宠若惊,但你不用担心我。”傅景语气既温和又坚决,“更别想着用自己的意思控制我。”
乔婉婷怔怔地望着她。
在看见她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眸,一瞬间,有股强烈而难言的失落感在锥她的心。
什么时候,女儿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已经长那么大了?多年忙于工作,对她的事情从来都是听之任之的。
现在想管,竟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乔婉婷眼帘低垂,片刻后,露出一些被打败的脆弱神情,转过身说:“你想进来再说吧。”
“……”
傅景在客厅里坐下,这次仔细打量着乔婉婷的面容,化着妆,却已经脱妆了,泛着假白且发黄的粉底液下黑眼圈和皱纹重新浮现出,看着憔悴且疲倦。
“妈妈,你是不是刚忙完工作?刚出差回来吗?”
她抿了抿唇,露出心疼的表情说,“你想去睡一觉吧,等明天再说。”
刚才那种悄无声息对峙着的壁垒感无声融化了。
乔婉婷见状,忍不住轻笑了下,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么。她笑了几声,又无力地静下来。
顿好半天。
乔婉婷满脸疲倦,揉着太阳穴说:“你这孩子明明聪明得要命,偏偏又要傻乎乎的,心那么软。让我怎么放心不管你。”
她如果笨得彻彻底底也就算了。
一个漂亮却愚蠢的有钱人家的小姐,反倒是最容易获得幸福的。
今晚,让乔婉婷无端想到了傅景小时候的样子。
也是外表看着成熟冷静,聪明得不行,很多大孩子死活学不会的课本知识,她看一遍就能弄懂。从来不愿意主动地跟别人讲话。
可凑近才会知道,这个喜欢仰望星空的孩子,内心是多么温软和一团稚气。
是乔婉婷错过了她的成长期。
那时候,她自己也还年轻,事业刚刚起步,成天在外忙活谈生意,只能把女儿的照顾和教养完全托付给外人。对她确实不够关心。
“……”
有天傅景生日,乔婉婷特意早半天去幼稚园接她,才发现,刚刚午休结束的小朋友们都待在操场玩耍,只有小傅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书。
从头到尾,没有别人来跟她说过话。
在乔婉婷的厉声追问下,老师才尴尬地说:“是傅景小朋友不爱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她喜欢自己一个人看书。”
乔婉婷这才反应过来,女儿是被孤立的状态。
傅景从来不说。
连请回家专门照顾她的住家保姆,都欺负她这小孩好糊弄,三天两头无故旷工在外面另外接别的活,拿双份工资,给她吃冷菜冷饭,让她小小年纪因此患上胃病。
到头来,傅景还替别人求情。
乔婉婷把保姆赶走的时候,转过头,就看见女儿那一双乌黑眼眸盯着人离开的背影。虽然没吭声,但流露着谁都能看出来的不舍眷恋之意。
“……”
乔婉婷忽然仰头,以手遮了下眼睛,泪水沉默而快速地滑过太阳穴,留进鬓发里。
她说:“是妈妈对不起你。”
第62章
乔婉婷挡着眉眼,静止几秒后,匆匆地从身上摸了包烟。她急迫地想靠烟草找到些放松之意。
打开烟盒,点烟的动作却又顿了顿。
“妈妈,你没有对不起我,”傅景见状把茶几上的白色烟灰缸往她面前推了点,接过话说,“你赚钱那么辛苦,要供我吃穿开销,供我读书,还要给我买房子。哪里会对不起我。”
乔婉婷动作停顿片刻,把烟扔进包里了。
“最最重要的是,”傅景目光望着她,语气平淡,却字字认真地说,“妈妈,你让我从小就知道女孩子也能有很强的事业。”
“……”
“虽然你不会围着我团团转,天天问我要不要吃这个蔬菜那个点心,虽然小时候我也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那么忙……但我从来没觉得我的妈妈比别人家的妈妈差。”
听到这话,乔婉婷喉咙滑动,眼底不自禁浮现一层泪意。
她没有说话。
傅景长睫低垂不动声色,继续说:“虽然不会来给我开家长会,但妈妈会把我拿到的奖状认真封起来保存着,哪怕只是一张交了报名费就会拿到的作文参与奖。我当然知道你很爱我,很爱很爱。”
乔婉婷吸了吸鼻子,抬手擦掉脸颊上的热泪,忽然嗤笑了下,笑了几声却又哭了。
她唇角是微微上扬的弧度,泪水却随着眨眼而掉落。
很快再次擦掉。
视线重新聚焦,她打量着自己这个女儿。
一张娇稚的脸蛋,浓密长睫烘托着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见底,又波澜不惊。分明还是个孩子的相貌,内心却逐渐成熟起来了。
竟然在冷静地跟她这个当妈的谈判。
乔婉婷长长叹气:“你可真是喜欢顾青瓷……明明是一个从小到大,稍微有点不开心就不肯再开口说话的小孩,现在为了不让我反对,第一次……”
傅景平静地打断她:“因为你是我妈妈啊。”
“……”
“你又不是什么甲乙丙丁路人甲同学,可以不在乎无所谓,”傅景垂下眼,努力抑着哽咽情绪,缓缓的话说得难过且温柔,“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妈妈……我宁愿自己断手断脚也不想害你因为我哭的。”
半晌,乔婉婷刚止住的泪再次盈湿眼眶。
她忍住了,疲倦地按着太阳穴说:“行,看来妈妈是真没办法对你说不行了。”
“……”
—
夜里市中心的灯光太亮,星星很难每晚都看见,举目望去,只有散着清辉的月亮半隐在云翳里,一天比一天圆润。
晚风浅浅,吹久了身上也冷。
凉意从面颊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顾青瓷却还是开着车窗。
她目光时不时地落回不远处,路对面的小区门口,并不清楚自己等了多久。随着重重思绪,不知不觉里时间过得也很快。
再一抬眼,宽敞无人的两道马路之间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大概是看见车了,悠悠的步伐顿了顿,继而奔跑过来。
“姐姐,你怎么在等我呀,”傅景弯眼笑着问了一句,就转而到副驾驶,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这才继续说,“不是让你回家吗?”
顾青瓷望见她盛满轻松的笑眼,不由弯了弯唇。她抬手系好安全带,关掉车窗,脸庞的冷意跟着融了。
“晚上打车不安全。”
“噢,”傅景很快转过话题说,“姐姐,下周六你有空吗?”
顾青瓷点了点头。
“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
“好。”
“嗯?难道不先问一下要去哪儿吗?”
“既然你都已经有了时间地点,还多问什么,”顾青瓷手搭着方向盘,扬唇无声地笑了下,“反正没有哪儿是不能陪你去的。”
—
深秋的偏远墓地人烟稀少,门口的停车地方都是空荡荡的,静得一丝风也没有。
步行进去,林子里的树木挨着尺寸排列整齐,中间是写着红名的冰凉墓碑,墓碑间隔着树木排列。依稀几缕光照进来,阳光都透着一股凄沉。
傅景重新扎了下马尾辫,接着又把散乱的发往后抚弄了下,挽着顾青瓷的手臂,小声说:“姐姐,我爷爷奶奶的坟墓在山顶,我们要走很长一段路呢。”
“嗯,”顾青瓷抬手摸了下她的发顶,温和地应着,“你跟我说过好几次了。”
傅景唇动了动,想把话咽下。
却还是轻轻说出来:“是有点怕你会觉得麻烦……”
顾青瓷说:“怎么可能,谁会嫌跟星星一起去看爷爷奶奶麻烦。”
会有人嫌的。
当然会有。
傅景更用力地抱住她的胳膊,扬起脸笑了句,“反正,我是一定想让你跟我先去见见爷爷奶奶。”
“……”
傅景是被爷爷奶奶一手养大的小孩。跟着爷爷学种菜,跟着奶奶去钓鱼。
要不是一场意外车祸,她的童年不至于过得那么封闭自我。
爬山的路很长。
傅景兴致勃勃地跟顾青瓷讲着,自己的爷爷当年是怎样赤脚考上大学的,他跟奶奶是家里长辈早订下的娃娃亲。
奶奶是封建地主家的大小姐,被抄家之后,生活陡然变得很惨,后来吃过很多苦,却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再后来生活慢慢变好些,傅家是怎样重新发家的。
“……”
在乡下的院子里,奶奶会抱着傅景给她讲以前的事情。人饿着肚子,怎样在田里捡麦穗,又是怎样抽绳抓麻雀吃,麦穗的香味,雀毛的焦气。
她语气缓缓慈祥,把那些小事描述得绘声绘色的,故事末尾总是在讲改革开放之后,现在的日子有多好。
傅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明白,奶奶的那些娓娓道来的那段时光并不是平和欢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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