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霜月·告白(一)
卡利斯特一直到将近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才回到他的别院里,当时路易正和卡博坐在客厅的壁炉旁边玩着一个叫做“三十二张”的纸牌游戏,而他正处于上风;听到门外马车停下的声音的时候,已经快要将自己面前的筹码输光了的侍从灵机一动,将手里的纸牌全扔到了桌子上,然后跳了起来:“啊,先生回来了!”
“嗳,你……”
路易自然是想不到卡博居然也会有耍赖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侍从已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兴冲冲地离开了牌桌,跑出去迎接他的主人去了。
路易盯着那些被扔在牌桌上的纸牌发了一会儿呆,将自己手中的牌也放下,站了起来——在等待这里的主人回来的时候,他曾对卡博提出“我应该先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去”,但卡博央求说“如果您不等先生回来就不告而别的话,他肯定会责怪我的”,于是就算再怎么担心阿尔莱德会因为找不到他而慌张,他都只能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呆在这里;现在卡利斯特总算从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归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又不是很想走出客厅去见对方了。
这种奇特的、路易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卡利斯特就带着卡博走了进来,子爵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双排扣长外套——这是卡博一个小时前命人从这里送到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去的,而他之前的那一件蓝底丝绸的天鹅绒大斗篷却不见踪影了。
“我在德·瓦特维尔男爵那里耽误了一点时间。”
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扫了一眼路易身边的牌桌,倒是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只是伸开手让卡博为他脱下那碍事的长外套:“你们刚刚在玩牌?这倒是个消磨时间的好法子,我耽误的时间没有让你等得不耐烦吧?”
“没有,我们玩得很开心,我还赢了卡博好几局。”
路易下意识地回答,他往客厅门口看了一眼,发现之前卡博从这里派出去的男仆正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听从他的主人的召唤,但他手里也没有那件厚重的天鹅绒斗篷:“你的斗篷呢?”
这句话一问出口,路易当即就后悔了,他看到卡博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随后才继续低下头去为子爵整理衬衣——他不该问的,路易心想,之前子爵送路易丝小姐回家的时候,那件斗篷被披在了那位小姐身上,一位又有风度又富裕的先生肯定不会要一位被吓坏了的小姐把他的斗篷还给他的,这是任谁都能想到的应有的风度,不是吗?
卡利斯特似乎也没有想到路易会突然这么问,他甚至愣了一下,不过只用了几秒钟的功夫,他就反应了过来。
“你说的是我给了路易丝小姐的那件斗篷?”卡利斯特说,他看起来似乎非常愉快:“我把它留在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了,男爵和他的夫人都坚决要求我把弄脏了的斗篷留下来,等他们的仆人清洗干净之后再还给我。”
“这么说来,男爵大人和夫人肯定是对您非常感谢的了,毕竟您将他们的女儿、美丽的路易丝小姐从车轮底下拯救了出来,还把她送回了家。”
“这倒是确实,男爵原本还打算把我留下来一起用晚餐的,但我说还有一位朋友在等着我,他才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
“也就是说您错过了和一位美丽的小姐,以及她的家人一起共进晚餐的大好机会。”路易说,子爵那种愉快的语气让他胸口就像坠了一块大石头一样,他有些赌气地坐了下来:“也许我该和您约定下一次再见面的,这样您就不需要匆匆忙忙赶回来,而不得不遗憾地推拒男爵大人的邀请了。”
此时卡博已经为他的主人整理好了衣摆上的褶皱,他把子爵脱下来的那件黑色双排扣外套拿在手里,然后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往客厅门口退去——他这么做的时候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路易注意到的时候,简直要怀疑这位侍从是不是学习过踮起脚尖走路的芭蕾舞了。
卡利斯特倒是没有理会卡博的举动,他走到牌桌前,自己动手拉过一把椅子来,在路易对面坐下了——按道理来说,一位贵族是不应该自己亲自动手做这种下等人做的活计的,但在拉开椅子之前,卡利斯特既没有呼唤卡博的意思,侍从似乎也没有走过来为他的主人拉开椅子的打算:他就像完全把他的主人给忘了一样,一走出客厅就看不见影子了。
“平心而论,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确实相当漂亮,是位令人倾心的美女。”
在自己动手拉开椅子在路易对面坐下之后,卡利斯特相当悠哉游哉地将双腿交叠在一起,他摸了摸下巴,认真地点评起那位姑娘来:“当然了,她的胆量就像她的美貌一样令人吃惊,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贵族小姐敢在我面前耍故意让马车翻车这种手段——可惜她只是个女儿,否则,她哥哥在家里的地位大概就危险了。”
“啊,那也是因为是您,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才会愿意冒这个险!”路易说,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侍从的话还给了他的主人:“毕竟一位富有到可以不在乎新娘嫁妆的多寡,同时家世又高贵、又年轻、又英俊的还没有缔结婚姻的贵族先生,正是做丈夫的最好人选,不是吗?”
“原来您是这么看待我的吗?这真是让我高兴。”卡利斯特说,他往后一仰,把自己舒适地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不过您倒是提醒了我,杜兰德家族确实是需要一位女主人,我也不用考虑她的嫁妆是否足够配得上我们家族的地位,只要她能给我们家族生下继承人就好——我想想,德·瓦特维尔家族素来有着多产的美名,那位小姐也是著名的贝莱修道院教养出来的,她倒确实是一个合适的新娘人选。”
路易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而瞬间凝结成冰了。
“您……您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吗?”
路易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只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轻飘飘的,真是奇怪,按道理来说他应该高兴才对,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触犯最害怕的宗教禁忌、而让灵魂在死后有堕入火狱的危险了:“您认为路易丝小姐是合适的新娘人选?”
“当然,您不觉得像路易丝小姐这样有胆量、有谋略的姑娘,正是杜兰德家族最需要的女主人吗?虽然她的手段现在还幼稚了一些,但我相信只需要给她时间和指点,她会毫不逊色于任何男人的。”
“是的,是的。”路易回答,虽然壁炉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他却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冷,一秒钟也无法在这个屋子里呆下去了:“那么,我祝您能够早日获得路易丝小姐的芳心,也祝您的家族早日迎来您期望的继承人。先生,但天色不早了,我要先回我的朋友那里去了。”
他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起身太急还目眩了一下,然而那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侧过身来,一把抓住了他下意识扶住牌桌边缘的手。
“您这是什么意思?”
卡利斯特用一种相当惊讶的口吻问,他简直是在责备路易了:“什么叫做‘祝我早日获得路易丝小姐的芳心?’难道您认为我想要迎娶那位小姐做妻子?这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您把我对您的心意置于何处?”
“可是这难道不是您自己的意思吗?”路易问,他只感觉胸膛里似乎有无名的怒火在燃烧,甚至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您难道不是有意让德·瓦特维尔小姐成为您家族的女主人吗?既然这样,我祝您早日迎娶您心爱的新娘,又有什么过错呢?”
“我确实认为她有资格做杜兰德家族的女主人,但我可没有说过我会迎娶她,你不能把我没有说过的话硬是栽到我的身上。”
这回,卡利斯特也站了起来,他好整以暇地抓过了路易的另一只手:“难道你忘记了,我的家族这一代除了我,还有加尔比恩在?在我不会结婚的情况下,如果他跟路易丝小姐缔结婚姻,难道您能认为,那位小姐不是整个杜兰德家族的女主人?”
“你当然……什、什么?”
这个转折来得太过突然,路易整个人都懵住了:“你、你是想让加尔比恩迎娶她?”
“我认为这会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当然了,前提是那位路易丝小姐足够聪明,能用她的智慧和美貌俘获加尔比恩的心。”
卡利斯特不慌不忙地回答,他拉了路易一下,而后者真的呆呆地顺着他的力度往他这边走了一步,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非常接近:“加尔比恩向来喜欢拈花惹草,有个聪明的妻子管着他,能省我很多功夫。至于我,比起‘路易丝’,我还是更喜欢‘路易’。”
第133章 霜月·告白(二)
“比起‘路易丝’,我还是更喜欢‘路易’。”
卡利斯特的这句话听在路易耳里,几乎像爆炸的火药将房屋夷为平地一般让他的脑子瞬间就一片空白了;他下意识地往客厅门口看了一眼,想要搜寻卡博的踪迹,却发现狡猾的贴身侍从早就不见了,甚至连原本守在门口的男仆也不见了踪影。
“你、您……”
他结结巴巴地连着说了好几个“您”,才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寻找出一个似乎勉强合理的解释来:“你……你有着一整座银行,那、那自然是、是喜欢金路易的。”
对于一个法兰西人来说,路易既是金币的代称,又是非常常见的人的名字,但“金路易”就毫无疑义地指的是那些面值二十或者五十法郎的金币了,故而我们的法朗坦先生才会这么强调——仿佛这么一来,子爵就不过是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而不是说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话一样。
“不,您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些金币。”
对于路易这种纯属掩耳盗铃的行为,子爵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可不打算让面前的人继续把脑袋埋在沙子里:“早在杜兰德银行的那天,甚至更早,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您就已经明白我对您的心意了,不是吗?”
“可是、可是我们都是男人!”
路易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手从卡利斯特手中挣脱出来,但对方反而抓得更紧了;他感觉子爵手心的温度是如此之高,几乎要将他的皮肤都烫伤了:“这、这是我们的宗教和世俗都不允许的。”
“我并不在乎所谓的规矩,不管它是法律还是宗教规定的,那只不过是用来束缚庸人的枷锁而已。”卡利斯特说,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路易:“就算是你,在为了你的朋友而向我求救的时候,不也是把所谓的规诫抛在脑后了?”
“可、可是……”
路易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感到自己头晕目眩起来,可那年轻俊美的贵族还不打算放过他,就像追逐的猎狗誓要抓住属于自己的猎物:“您的心里并非没有对我的爱,否则,您就不会为路易丝小姐接近我而生气。”
“我没有。”
“你有。”卡利斯特非常肯定地回答,“你因为她接近我而生气,因为我送她回家而恼怒甚至嫉妒,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您的心里存在着对我的爱,不是吗?”
“不、这不能……神甫说过的,爱是一种下流的罪孽。”
路易喃喃地说,他不敢抬眼去跟子爵对视,而整个人都几乎要瑟缩起来——在他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育里,爱应该是内敛的、克制的,即使是丈夫对妻子有着过多的爱意都属于下流,更别说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了了:“这、这是不应该的,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一片混沌了,无数的问题拥堵在胸口,可是想要表达出来的时候,他所受的教育却不允许他说出口: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他不是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他们之间,隔着阶级、身份、性别、法律和宗教的鸿沟;所谓的“爱”,是否真的能够存在于两个男人之间?如果真的存在,它又是什么时候种下的种子,什么时候萌发的枝芽?这许许多多的疑问与困惑,最终只能化作一句含糊的“为什么”,可是他真正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只怕路易自己也不知道了。
对于路易那充满困惑的疑问,卡利斯特用他的实际行动作出了回答——他拉起路易的右手,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上帝!你在做什么!”
路易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就像被火烫到了一般,他一把把自己的手从子爵手中挣脱了出来——这一次他出乎意料地成功了;随后他往后退了两步,因为过于急切的缘故,他差点撞上背后的椅子而摔倒在地上:“圣母玛丽亚在上!你、你怎么能!”
“我的祖父曾经教导过我,所有事情的答案都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只是我们愿不愿意倾听内心的回答而已。”
相较于路易的惊慌失措,子爵的反应就要镇定得多了,他那种泰然自若的样子就像刚刚做出的不是那不容于世俗的举动、而只是端起了一杯葡萄酒:“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一时之间肯定是无法在形成已久的观念中胜出的,但我也不希望您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而刻意忽视您内心真正的声音。”
路易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你……”
“您可以慢慢地想,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不会逼迫您。”卡利斯特说,如果换做平时的路易,大概在听到那个“您”字的时候就会警惕起来了:“我明天就要和其他人一起,随同阿图瓦伯爵殿下到巴黎郊外的达弗赖城去,因为德·西蒙侯爵和他的夫人邀请了殿下驾临他们在那里买下的别院——殿下会在那里住上几天,也可能半个月或者一个月。”
“我希望在我从达弗赖城回来的时候,您已经明了了您的内心,并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如果您愿意,我将为您安排一个在杜兰德银行担任我的秘书的工作,这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当然了,如果您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时候就愿意让杜蒙给我捎去您写给我的信,我会欣喜若狂地跪下来感谢天主的垂怜,并且立刻就骑着马奔跑回来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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