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剑被高高举起,雪白剑刃在暗沉的雨幕中寒光依旧。
或许下一秒,它就会刺穿希迪尔的喉咙。
只是,哪怕到了这种地步,红发怪盗没有血色的唇依然上扬着。
“我死了,你的主人会难过的。”
他笑着说,
“说不定会哭的。”
“你要做让你心爱的主人难过到哭泣的事情吗?”
这一次,法埃尔的眼微微动了一下。
“不会。”
黑发青年回答。
他的声音低沉如此刻沉沉的雨幕。
“他不会伤心。”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法埃尔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十多日之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沐浴在月光下的少年的模样,以及那双轻描淡写地从自己身上掠过的海蓝色眼眸。
明明还是那个人,明明是同样的身躯,他却从少年身上感觉到了极大的陌生感。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那个人……真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主人吗?】
那个时候,他的心底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这个可怕的念头。
就算竭力说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人,但这个念头从那一晚起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像是一根深深地扎在心底的针,再也拔不掉。
——那人,不会为你伤心。
法埃尔下意识说出的这句话。
与其说是他在对希迪尔说,倒不如说是他在对自己说。
——那人的眼中,并没有他。
就算他在那人眼前死去,那人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在神祇的眼中,人类渺小如蝼蚁。
但,他那位温柔的主人,会看着他死去,而眼中波澜不惊吗?
双手反握着的长剑停顿在半空中。
一道亮得惊人的闪电划破乌云,那一瞬间的光照亮了法埃尔的脸。
那双幽暗的黑眸深处,空空洞洞的,只剩下迷茫。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道路的方向,就是跟随在主人的身后。
而如今,他已经寻找不到属于他的方向。
那天晚上,他仓惶离开海神殿后。
茫然地站在高山上的他因心生怀疑而感到迷茫的时候,他再一次听到了那在他脑海中响起的旨意。
那旨意让他来到这里,杀死亵渎神祇的人。
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等候数日之后,等到了从裂口中出来的希迪尔。
现在,他应该遵照旨意,杀死他。
“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侍从。”
法埃尔的瞳孔中映着希迪尔一张一合的唇。
对方微弱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却异常清晰地渗入他的耳中。
“身为侍从,你不过是主人的手和脚,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的你却擅自替你的主人做了决定。”
雨幕中,除了希迪尔的说话声,就只有雨水砸落地面溅起的水花声。
两个同样一身湿透的人在暴雨中对峙着。
豆大的雨点砸在两人的身上、脸上,砸得人生疼。
希迪尔却恍如不觉,只是抬手指向前方。
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一个陈旧的黑木匣安静地躺在泥淖中,承受着暴雨的冲刷,溅上的泥水让其越发显得脏兮兮的。
“我从下面的神殿中拿到了那个。”
“那是属于弥亚的东西。”
红发怪盗急促地喘了口气。
然后,他再次对法埃尔笑了起来。
“来做个选择吧。”
“是遵照月神戴薇娅的旨意,在这里杀死亵渎神灵的我。”
“亦或是……代替我,将属于你主人的东西送到你的主人手中。”
意识在一点点变得恍惚,眼前的视野也在逐渐变得模糊。
就连法埃尔的身影都在他眼中变成了重影。
他强撑着,一如既往地以挑衅而又戏谑的笑意,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法埃尔,你会选择哪一…………”
最后一句话没能说完,他的手陡然从空中掉落了下去。
希迪尔闭上眼。
湿透了的红发一缕一缕地贴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得可怖。
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的血混合着雨水在他身下汇聚成一个浅浅的血泊。
他的呼吸逐渐微弱了下去。
法埃尔依然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手中长剑的剑尖,依然对着希迪尔。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他的颊边,不断有水痕从发梢末端流出来,流入他的眼,又从眼角渗出来,顺着他的脸庞淌下。
这一刻,他的脸上,一道道皆是水痕。
水流划落,不断地从他的下巴上滴落。
那是一张冷峻的面容。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但是从脸庞上一道道划落下来的水痕,像极了纵横交错的泪痕,还有某种无形的疼痛的痕迹。
闭眼,法埃尔刺下了手中的剑。
寒光掠过,鲜血飞溅。
第230章
王城之外,海浪声阵阵,轰鸣不息,铺天盖地想要将已经被它围困住的王城吞噬在碧蓝汪洋之中。
只是那千年以来都静静地环绕着王城流淌着的环形运河腾空而起,形成的倒流瀑布般的水幕挡住了汹涌而来的海浪。
两种不同的强大力量对峙着,僵持在这一刻。
天幕仍旧是一片漆黑,只是夜空中那轮巨大的圆月散发出的血红月光越发艳丽。
无论白日夜晚都繁华喧闹的王城从未有如此寂静的时候。
那是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可怕,静得让人颤栗。
整座城市被黑夜笼罩着,死气沉沉,如同一座位于地面之上的陵墓。
城中,所有人都已经在血红的月光之下沉沉睡去。
他们的意识和灵魂都已经沉入了永无休止的幻境之中。
他们将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
更或许他们会就这样在睡梦中被海水吞没,随着这座城市永远地沉入海底深渊。
弥亚跪坐在地上,抱着昏睡过去的安提斯特。
他仰着头,微微放大的蓝眸中映着远处城墙之外翻腾汹涌的海浪以及拦住海浪的运河水幕。
“那是……”
才刚刚说出两个字,弥亚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在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将他的脑子撕裂。
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按住头。
一个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天际之外的空旷而又悠远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吾不允许。”
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宏大,宛如洪钟一般,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
那是撼动灵魂的声音,强烈到几乎让弥亚差点失去意识的地步。
“母亲……”
弥亚死死地按住头,闭紧眼,强忍着灵魂都仿佛被震动的痛苦,竭力保持意识。
这一刻,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绝不允许,你被卑劣的人类再一次欺骗。”
弥亚竭力想要说出什么,但是那种莫大的压迫和震撼力让他难以发出声音。
如同实质性的怒火从虚空中直接传递到他的意识深处,就像是一座燃烧的火山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炙烤着他的灵魂。
“我……”
他咬紧牙,竭力抵抗那股可怕的压迫力,想要回答意识中的声音。
但是眼前蓦然一黑。
下一秒,当他恢复感知的时候,他回到了他的意识深处。
那一望无际的湛蓝汪洋之中,那缓缓旋转着的巨大漩涡之中。
身型稍微高于他一点的蓝眸少年一手环住他,一手扶在他的头顶。
他们两人站在海水漩涡的最深处。
蓝眸少年仰着头,仿佛在凝视漩涡的最上方。
“母亲发怒了。”
他仰着头望着看不到的天空,如此说道。
他此刻的动作,像是在弥亚护在他的身下。
“现在的你,以人类之身承受不住母亲的威压。”
他说,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出去就好。”
“不行,我要回去。”
强大的压迫感消失了,弥亚缓过神来,摇了摇头。
外面正是混乱的时候。
无论宛如死去一般的城市,昏睡的众人,还是此刻萨尔狄斯的状态,都让他很担心。
在那种紧要关头,他怎么可能自己躲起来?
“你现在强行出去,只会更加激怒母亲。”
蓝眸少年平静地和弥亚对视,说,
“我不会让你一直待在这里,不需要多久,等我扛过母亲的威压后,你就可以出去。”
“而且……”
顿了一顿,他转头,深邃目光仿佛穿透了这片无尽的海洋,看向某个遥远的方向。
“有一件事,我需要出去,亲自去证实。”
最后一句话说完,蓝眸少年就消失在弥亚眼前。
一缕沁蓝的海水从漩涡水壁中透过来,宛如飘扬的轻絮,又像是柔软的棉絮,轻柔地将弥亚的身体包裹起来。
一波波暖流从环绕着他的海水涌入他的身体里,仿佛在治疗着他的身体。
弥亚闭上眼。
流水掠过他的眼角,扰动细长的睫毛。
和上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虽然待在漩涡中,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外面的一切。
他知道前世的自己在做什么,也能听到前世的自己和萨尔狄斯的对话。
如前世的他所说,只要自己心念一动,随时都能离开这里。
这片海洋已经不是囚禁他的地方,而仅仅只是保护他的地方。
…………
……………………
萨尔狄斯站在广场之上,锐利目光注视着夜幕上的血月,以及城外翻腾的海洋。
“大地之神……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自小就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却让萨尔狄斯的眉头皱了一皱。
他转头,看着原本跪坐在地上抱着昏睡的安提斯特的弥亚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
少年的瞳孔映着城墙外那向高空扬起的河流水幕。
淡金色的发丝在他眼前拂动着,让映在他眼窝上的影子跟着晃动不休。
月光落入他的眼底,在湛蓝虹膜边缘折射出微红的光。
萨尔狄斯盯着眼前的‘弥亚’。
他的眼中没有前一刻落在少年身上时的柔软,也没有丝毫面对神祇的敬畏。
在黑暗之中,他的眼宛若深渊。
他说:“你应该记得,我曾说过,滚出弥亚的身体。”
‘弥亚’淡然回答:“母亲想要让‘我们’沉睡,让‘我们’无法插手,让一切在‘我们’沉睡的时候尘埃落地。”
“我若不出来,‘我们’早已沉睡过去。”
他说,
“当母亲的力量退去,我自会回去。”
他抬眼,落入微红月光的蓝眸淡淡地看了萨尔狄斯一眼。
“还有,人类的帝王,这亦是我的身体。”
萨尔狄斯紧紧地皱着眉。
但,不等他再说什么,‘弥亚’已经转过身,目光落在祭台后方那座如利剑般耸立在大地上,直刺天空仿佛在向至高无上的天空宣战的方尖塔上。
此刻,这座方尖塔周身流动着金黄色的光芒。
那种金黄色的光芒在通过王城的大地传递到外面的运河水幕上。
“原来如此,竟是以一整座城市为阵。”
当‘弥亚’凝视着如剑的方尖塔时,那映入他眼底的金黄色微光就驱走了血色的月光。
“阿加索狄斯的力量从这里涌出。”
“这里是……”
他低声喃语着,迈步向前走去。
走到方尖塔之下,他仰头望着高塔。
站在塔底部,自下向上望去,方尖塔越发壮观。
直耸云霄,穿破天幕。
任何人站在这里,都会因它的宏大而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少年伸手,按在塔身上。
但是就在他的手触及塔身的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手弹开。
“血脉的屏障,只有建造这座塔的后裔才能进去吗……”
少年低喃一句,转头,看向同样走到塔下的萨尔狄斯。
“人类的帝王,是谁建造了这座塔?”
萨尔狄斯没有看他,但是回答了他。
“波多雅斯初代王。”
少年怔了一下。
一直以极高的姿态淡然俯视着众神的他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竟是微微怔了一下。
然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他’啊。”
少年回头,再一次看了一眼高塔。
“原来如此。”
他闭上眼,说,“‘他’建造出的这座名为塞普尔之塔的存在,这座‘他’建造的城市,还有,王气千年的孕养。”
原来这座塔,从来都不是为了祭祀海神塞普尔而存在的塔。
“‘他’处心积虑地算计,花费了千年时间,布下了如今这一切。”
闭着眼的少年的话在寂静的夜幕下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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