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总比建造容易得多。
情报当然永远不会消失,但是重建一个情报网至少也需要好几年时间。对他来说足够了吧。可惜他一直没下决心,虽然现在动手都还来得及。
“其实他并非孤军奋战,也有过帮手。其中一个曾是职业杀手的人自己找上他,说愿意为他复仇。还说他曾经救过他的命,但是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他们计划好分头杀人,杀手为警察掩饰身份,在追查者面前演了一出暗杀好戏。还有那个女人……”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那个女人得了绝症,愿意用剩下的生命助他一臂之力,他以为她只是不怕死,没想到她会自杀。她和某个遍布全球的情报机构有联系,用自己所有的财产收集了幕后操纵者的罪证,然后看准时机用剃刀割断喉咙,只为替他洗脱杀人嫌疑。警察和他的同事赶到时,她还没有断气。”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
“是的,他没有看过妻子临终的模样,却目睹了另一个女人为他而死的景象。在那种震惊之中,他还是领会了对方牺牲的意义,于是——”
他握住对方的手,悄悄拿走她手中用来割喉自杀的刀片。呕吐是真的,把带血的刀片冲进下水道也是目的之一。没有人会联想到她是自杀,就算尸检查出绝症也没关系,因为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脆弱悲观、逃避命运的人。然而他还是告诉了查案的同事。
矛盾越来越不可调和了,在这条自己选择的歧途上渐行渐远,他却期盼有个人能拦住他,哪怕用枪指着他,把他按在地上,戴上手铐。怎么样都可以,总之,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止步了。
“他也许是个好警察,但绝不是个好杀手。”露比说,“优秀的职业杀手应该心无杂念,聪明机智、沉着冷静……有时又单纯得……像个蠢货。”
“看来你有一个具体对象。”非常难得,露比听到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挚的笑意,“我不想再讲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故事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说过你是个很好的作者吗?”
“你说过。”
“好作者不该半途而废。”
“但是好作者在自己的故事里通常很难得到快乐。”他说,“只有纯粹宣泄的创作才是快乐,但凡在其中加入一点思考和责任,一切就都成了痛苦折磨。”
故事如此,人生亦然。
露比对他的故事并不意外,在一次又一次的交谈中,早已拼凑出大部分故事的片段,无论主角是否露面,这个故事已经接近完整。至于那些细节,要弄清楚也并不难。
“你还在听吗?”
“嗯……我还活着。”
“我们好像都不太好,可也不算太差吧。至少我们的生命力都很顽强,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可以撑这么多天。虽然我不能亲自进来放你出去,但是你随时可以拿到钥匙,它就在……”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我?”露比再次打断他的话,“我答应过,只要你回来,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他看着屏幕。荧荧发亮的屏幕中,露比仿佛是一尊完美的雕像。尽管此时此刻要求他挺胸抬头保持优雅的坐姿太过苛求,但是那种勉力支撑着生命之火的姿态又令人肃然起敬。
他想了一会儿,回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寻求答案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对了,他想起来了。
“你还记得摩利的故事吗?”
“当然。”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摩利到底应该如何选择?”
他的求知欲一下子旺盛起来,所有感官都在排除干扰,竖起耳朵等待聆听回答。
那个神奇的方块,不断吐露着写有别人名字和人生的纸条。如果摩利不做选择,纸条上的人就会死去,因此他不得不从其中挑出一张放在“是”的那一边。这样虽然杀掉了一个人,也同时救了其他三个更无辜的人。
他不想承认,其实摩利就是他内心深处矛盾的根源。为了追寻毒品来源,找出强迫少女过量注射古柯碱致死的凶手,所有试图封锁消息、维护罪犯的情报员都是罪恶的帮凶,哪怕他们罪不至死,只是犯了点纸条上偷鸡摸狗的小罪。
他到底有没有权力把他们放在“是”的那边?
“这就是你的问题?”
“是的。”
露比抬起头,望着角落里的摄像机。
他如何回答这个被无数人反复探讨,不断争论的问题。
“当然是选一个人去死了。”
“是吗?”
他有点失望,这个答案并不能解开他的心结,要是世上的事都有个这么简单的答案就好了。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被这种问题困住。”
“我也不明白。”
“我是说,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在救人呢?这又不是一个拷问救世主的问题。”露比说,“从考虑要杀谁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是什么悲情英雄了。换一种想法,不管杀一个人还是三个人,你只把自己当做杀人犯,做好以命偿还的准备,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他的声音犹如恶魔低语:“真正高尚无私的奉献,是连一点精神上的回报也不求索取,不为自己哀鸣不平,可以承受骂名,接下一切罪责。你应该很清楚,杀人是犯罪,这一点,不必我这个职业杀手的中介人来告诉你吧?”
第64章 值得珍藏的
原来如此。
他笑了起来。
笑这个动作牵动了一直在流血的伤口,让他僵硬的手指也跟着震动。
小心一点,他想,再坚持几分钟。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些留恋。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看看屏幕里,那么有趣的人,死了就再也遇不到了,真可惜。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他忍不住问。
露比肯定知道,什么事也瞒不过特罗西家的人——他是个出色的情报员,和这个城市的血腥动乱史一起成长,与情报世界融为一体,可情报能力并不是他唯一的天赋,而是他凭借天赋做出的一种选择。一定要说的话,露比·特罗西只是过于聪明而已。
“今晚你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吗?”露比问,他竟然还有余裕问些和自己残存的生命无关的事。
“没有,我辜负了那些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助我的人,为了脱身又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而且我的计划在你面前不堪一击,我应该早一点放弃。不过……今晚我还是很满足,因为我报了仇。”
“你刚才说的那个有警察、杀手、保镖、情报员、街头混混和幕后黑手的故事就是正在发生的事?”
“我希望这只是个故事,如果它只是故事,没准我还能改变它的结局。”
“今晚你到底杀了谁?”
“胡安·弗森。”
“唔……他是个谨慎的人,你怎么掌握到他的行踪?”露比饶有兴趣地问。他这么虚弱,还能有这么大的好奇心,实在令人费解。
“既然你知道我的事,现在我进来见你也没关系吧?”
“不,我不确定面对面,你是不是还能把所有秘密都说出来。比起饥饿和干渴……我更关心这一点。”
“秘密比生命还重要?”
“秘密没有生命重要,但是……不是有很多文学艺术家都愿意把精神之物凌驾于肉体痛苦之上吗?这种超脱的、不计后果、不顾生死的境界,用在情报这一行里也说得通。如果……我失去了探究隐秘的动力,才会真正迈向死亡。”露比说,“……我们的世界非常残酷。”
“好吧……有一个名叫六角昆虫养殖公司的情报机构给我提供了胡安·弗森今晚的行踪。”
“哦——”
“你知道这个机构吗?”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提到过一个叫……克洛萨·鲁克斯的人?”
这个人出现在露比的故事里,他与特罗西家族的较量以惨败收场。可即便如此,克洛萨仍然没有在情报圈消失,反而成了蜂巢组织某个区域分部的主管。看来能和特罗西家的人一较高下,即使败北也不失为一种成就。
“克洛萨是个喜欢耍小聪明的人……能在情报上赚更多钱才是他的宗旨……蜂巢分部的情报人员想必也继承了他的风格。”露比问,“他的情报准确吗?”
“准确,又不太准确。”
“对吧……这就是你很难去责怪他们的原因。”
“蜂巢的人告诉我今晚胡安会在银色月光旅馆和某个古柯碱走私商见面,只带很少的保镖。胡安确实来了,在指定的房间里,保镖带得却并不少。”
“很显然,他同时把情报卖给了胡安,哪怕你们两败俱伤,对他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露比说,“你单枪匹马和胡安的保镖枪战,还活下来了,我该对你刮目相看。怎么样,要是你辞掉现在的工作,我可以给你介绍很好的委托。”
“谢谢。”他莞尔一笑,大概是这段时间里他真心实意地露出的一个微笑。
“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是不是还有帮手。要是真的,克洛萨不会吝惜把这个情报也卖出去。所以你应该是有几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帮手,让蜂巢的人拿不准真假……虽然那两个家伙努力的方向错了,不过还算在干活。”
“我知道你的杀手在跟踪我,他们一直想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剃刀杀手,事件结束之前,他们不会放弃对我的追踪和观察。”
“我是不是该问你收钱?”
“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他说,“弥补我忘记把糖果送到彩色毛虫糖果店里的失误。”
“没关系,我的损失并不大,现在花掉的也都是些正常开支。”
“露比。”
“嗯?”
“你会好好活下去吧?”
“当然。”
“他们会来找你,我留了线索。要是他们没找来,你也能自己离开。”
“我还是希望有人能来,可以不用自己出力的事,我都尽量让别人代劳。”
“门开着。”
“好。”
“还有。”
“什么?”
“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是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僵硬的手,人的毅力真是不可思议。他可以握着一个让自己粉身碎骨的炸弹这么久,露比也能好几天不吃不喝仍然优雅、从容地和他谈笑风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超脱了肉体的痛苦,成为精神上的赢家。
不过这场比赛到此为止了。
他关掉显示器、摄像机和麦克风,从座位上站起来。
重伤让他失败了一次,他又鼓起力气试了第二次。
这次成功了,他挪到墙角,那里放着两桶满满的汽油。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他打开盖子把汽油桶踢翻在地,刺鼻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摆放电脑的桌子。
有人正静静地看着他,洞悉了他的内心,难得地流露出惋惜之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以前焚烧女巫的故事。
没准,女巫真的存在。
女巫是烧不死的。
他彻底放松,这么久以来,从一封又一封恐吓信,到不知何时会遭遇的冷枪,再到妻子的惨死,所有一切全都可以放下了——不止是心灵和精神,还有疼痛的身体。
一声巨响,火焰卷走了他,像一条凶猛贪婪的火蛇一样瞬间把他化作焦黑的尸体。
爆炸声响亮而震撼,一下就引起了艾伦和麦克的注意。
他们在路上失去目标很久了,因为离开了街区,越到荒郊野外越难找到打听情报的人。
“看来有时钱也不是万能。”艾伦说。
“你一旦接受了露比的理论,就会自然地接受用钱能解决一切这个想法。”麦克说,“潘克警官杀了胡安,今晚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情来干掉仇敌的,如果没什么牵挂一定会用更惨烈的方式和胡安同归于尽。既然他还有未竟的事要做,那这里就是他的最终归宿,隐藏着他所有的秘密。”
爆炸声响起。
艾伦立刻把车开向浓烟滚滚的方向。
那是一栋毫不起眼的独立木屋,建在一片荒草林立的空地上,此刻玻璃早已被爆炸震得粉碎,浓烟和火焰从黑洞洞的窗口冒出来。
艾伦停下车,飞快地跳下去,火势已经不容他们靠近了。
“他想毁灭证据还是毁尸灭迹。”
可能两者兼有。
熊熊燃烧的火海几乎让他们放弃了,麦克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矗立在草丛中的木牌说:“艾伦,看那是什么?”
木牌上有个深红色的箭头,血尚未干透,应该刚画上去不久。箭头斜斜地指向草丛深处。
艾伦弯腰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带着门把的金属门。
他正在想子弹能不能把门锁打烂,还是得用炸弹才行的时候,麦克握住把手一下就拉开了。
“看来不像有什么秘密的样子。”
门内是一条直上直下的金属梯子,底下漆黑一片,仿佛是个为非常时期准备的避难所。
麦克抢先一步跳到梯子上。
“小心一点。”艾伦提醒。
露比并没有闻到焦味,也没有感到太剧烈的温度变化,但他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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