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北境替许纯牧和谈,他在濮阳郡丢下自己,他千方百计地要送许纯牧出城。
是因为许纯牧是弟弟啊。
像他阿娘一样,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
怎能不千般慎重,万般筹谋。
仔细想来,从头到尾,楚歇只是想护着弟弟。
但是他又害怕有人察觉许纯牧的身份,所以被自己误会时也不敢多言。
原来方才苏明鞍过来,就是来试探此事的!他是来探楚歇的伤势,也是来探,楚歇究竟有没有把许纯牧身世告知自己。
幸而,他最终还是说了。
幸而,兜兜转转,这人终究是信了他。
“对不起。”他低下头,那脸颊蹭了蹭楚歇冰冷的额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他……是沈家人……”
“我,我……”
又磕巴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无从辩驳。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眼圈一点点发红。
“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我这辈子就只能孤独终老了,实在不喜欢,你也别讨厌我好不好……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要去喜欢别人,好不好。”
啊这。什么狗屁发言。
那几分挨蹭竟还有些温存的意味。
楚歇自动忽略这些黏黏糊糊的话,心里头揣着正事,问:“那你是……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
“答应我,永远死守这个秘密。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不会以身世之祸加害于我弟弟,会永远保——”
江晏迟摁着楚歇的后脑,微微侧首,吻上那殷红如桃花的唇,将剩下的话都吞吃入腹,缠绵而旖旎。
直到那人有些喘不过气了才松开。
看着那人微红的眼角,他指腹抵在楚歇的唇上:“我不答应你这个。”
楚歇脸色登时一变,血色尽褪:“你!”
他又抬起楚歇的手,薄唇细密地擦过他的指尖,顺着手腕轻轻一咬。
“我发誓,待我皇权尽握那一日,我定会重审你沈家的冤案,洗清二十几年笼罩在你身上的污名,彻底解开困住你半生所谓的残酷宿命。”
江晏迟的笑意一点点展开,在这风雪簌簌的寂静深夜里竟似暖阳。
“我会让整个大魏都知道,我娶的,是百年侯府沈氏之后。”
“我会让你,让许纯牧,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间,无忧无惧。”
“我说过会为你杀所有想杀的,但如若你心愿并非如此,那我也愿意,去护所有你所有想护的人。”
楚歇眼底的光渐渐凝结。
看着江晏迟灿若霞光的笑意,只觉得有些刺目。
“为什么。”
江晏迟拿鼻尖蹭着他,低语:“因为我喜欢你,就投其所好。你喜杀戮,我便替你杀。你要维护,我替你护。”
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脸上,眼底迸出点点星芒。
“只想讨你开心而已。”
江晏迟握住他的手,摩挲着纤细的手腕,试探着,“我是想,如果你开心了,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变得喜欢我。”
心口的闷痛反而加剧,又像是有根细线扯着似的。
越勒越紧。
几乎要将心撕裂。
手腕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如玉的小臂。上头鞭痕醒目,让江晏迟眼神一黯,指尖很轻地触过那伤口边缘,问:“疼吗。”
“不,不算疼。”楚歇有些仓皇地低下头,不知为何,不愿再看到他的脸。
翻了个身,转过去背对着他。
“你累了吗。”
“嗯。”
江晏迟为他将枕头摆好,将被子拉得盖住他耳垂,然后跟着缩进被褥里,手绕到他腰前将人抱住了,像是护着一块得来不易的易碎珍宝。
温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楚歇似乎真的有些困顿了,还会不自主地往热源靠近,像一只小猫似的往怀里拱了拱。
这可让江晏迟高兴坏了。
偏又不敢太表露出来,只默不作声地享受着这片刻的依偎。
“阿歇,外头风雪很大。”江晏迟眼巴巴地又问,“这样还冷不冷。”
“不冷了。”
楚歇的声音越发轻了,几乎只剩下鼻音。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不必。”
小皇帝好似一炉明火似的贴着,知道他最是怕冷,替他驱赶这漫漫长夜里的清寒与黑暗。
楚歇能感受到他真的很开心。
可是。
楚歇感受到指尖已经开始发麻,双脚也没了知觉。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某一个刹那,他忽然害怕了起来。陌生的情绪攥紧他的心脏,令人几欲颤动。
可这具身体虚弱至极,到了子夜时分正是要命的时候,连抖动都几不可见。
可江晏迟还是察觉了,却以为他只是冷而已,更贴近了些,这一次,连他冰冷的双手都捂着。
楚歇心里丝线渐渐拽紧,似是有腥气漫上喉头。
胸腔里那一缕裂隙,好像喷薄汹涌,喧闹着,将要井喷而出。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阿歇。”
江晏迟忽然很轻地喊他,像是叹气一样问,“你,可曾喜欢过我。”
“一点点也好,有没有。”
得不到他的回应,小皇帝便以为他睡过去了。眼下他心情畅快,倒是也一点也不在意楚歇的回答。
不喜欢也没关系,他们是成婚了的。
许纯牧原来只是弟弟而已。
他和阿歇才是最亲密的。
楚歇的前半生很苦,从此往后,他守着这人。谁也不能再伤害他半分。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来相处,这一次,一定小心翼翼地护好了。
他手中已经有了一些实权,只要能再想法子除了赵灵瞿和苏明鞍,重审沈家的案子不难,此事得慢慢筹谋。
这么想着,他也不敢乱动,就这着抱人的姿势也终于慢慢合上眼。
会越来越好的。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近些日子来,江晏迟还从未睡过这样痛快舒适的一觉。
一夜无梦,直至天光。
好似是近日里所有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似的,睁眼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刚一睁眼便余光便看到外头一片明堂堂的雪色,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今日正是小年,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再过半个多月,上元佳节时上京城里又会摆满花灯吧。
江晏迟想到了他十三岁那年,楚歇递给他的那一盏花灯。他想,今年他也要送阿歇一盏。
正想到此处,身子稍稍一动,才发觉阿歇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一晚。
如今整个右臂都是麻的,可他的心底却很甜。
“阿歇,起来了。你看,昨夜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江晏迟将手缓缓抽了出来,一边揉松血脉,一边轻声笑语:“今日是小年,宫中扫尘,定会好好装点一番。要不要我带你去外头看看。”
又将鞋履穿好了,知道阿歇伤的重,八成是睡不醒的,声音又放轻了,咧着笑问,“阿歇,你还很困吗。实在困的话那你便再睡会儿……”
许久不听见回应,只翻身回去稍稍拍了拍那人肩头,“阿歇?”
又喊了两声,还是没看那人动分毫,江晏迟便又就这鞋子半身上塌,温温软软地将人抱住,在他耳边呢喃:“阿歇,真的不起来吗。”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那耳廓冷得惊人。江晏迟伸出手将人稍稍一晃,摸了一下,手是暖的。刚刚松下一口气,却又摸到那掌心附近的金丝暖炉。
江晏迟的动作瞬间僵住。
“楚歇?”
屋子里陡然陷入诡异的沉寂。
分明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
第98章 首发晋江
江晏迟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一动也没动。
“楚……歇。”他没敢再碰,甚至凝住片刻后,手撑着身子利落地从床榻上下来,只隔着一点距离打量着背对自己沉睡的那人。
他忘记了呼吸。
于是空荡荡的寝殿内,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寂寥风声。
床前的珠帘被吹动,清脆的珠玉相击声响打破这骇人的静谧。床头纱幔被风撩起,似是一场大梦里雾气将身影笼罩,转而再次清晰。
可江晏迟手指紧紧掐着掌心。
很疼。
不是梦。
稍稍偏转身体,身后窗外雪色映上床榻,照亮面色青灰的轮廓。
分外清晰。
江晏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中忽然被挖空一大块似的,膝盖骨战栗着一弯,咚地一声敲在木缘上,下意识抬手扶着床头。
一番踉跄后离得更近了,瞧见那人一缕头发丝正落在口鼻处,纹丝不动。
他这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摸他的脸颊和颈部。
冰冷的。
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那手猝不及防收回。
“来,来人。”
趔趄几步奔逃出殿,声如蚊讷,满是喑哑的绝望,“叫,叫御医来!”外头没什么动静,又抬了抬声,惊动了廊下的小喜子。
小喜子看江晏迟表情不一般,眼光变了,立刻喊着远处的宫人:“快,快去叫御医!”
他搀着江晏迟,又回到了殿内,看到了床榻上那分明已经断气的皇后。
心下咯噔。
“陛,陛……”
江晏迟抬手断了小喜子的话,说:“去,先把药煮上。”
“可是陛下,娘——”
“再做些吃的……他,他昨夜没吃东西,一定饿了,去煮碗粥来。”
有几位御医就在偏殿住着,不足片刻人便来了。一踏进便解开身上背着的木匣子,因听闻皇后不大好了手脚都有些慌乱,取了一片老参,另一只手捏着几个两寸长的银针就先来到床前,动作行云流水,没有观察小喜子的脸色。
待到将那侧躺的人掰过来,看清那枯槁青灰的容颜后,才猛地惊住。
回头看了一眼皇帝。
江晏迟却抬手指着楚歇,轻喊,“怎么了,快,快些啊。”
“陛……陛下。”
老御医放下了手中的银针,将那样一片老参攥在手心里。大冷天的,额头和背脊却冷汗涔涔,“娘娘他已经,已经……”
江晏迟眼光倏然一闪,渐生阴鸷,“说什么。”
“已,已经殁了啊。”
老御医用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陛下饶命,不是臣不救,实在是,臣也没法子医死人肉白骨啊。”
另一位御医也惊了,上前去探一下楚歇的脉,又仔细勘翻看了一下眼睛,口鼻。
“是的,约莫……是昨夜丑时时分。”
怎么可能,子时的时候,他醒过的。
那时候他很清醒。
会笑,会揶揄,会打趣。
他还,还写了信。他的精神那么好,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江晏迟惶然失措,喃喃:“他子时的时候,还同朕说了许多话的,怎么可能丑时……”
御医们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心底七八分的猜测:“陛下可知,将死之人是多有回光返照的,娘娘他……”
人之将死,日薄西山,最后一缕明光。
他在死时,犹然放不下他这位弟弟,所以,才生出的那短暂的清醒。
昨夜的字句温存,昨夜的坦诚相待,昨夜的小意缠绵。
竟是——
将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哗地一声,寒光乍现。
小喜子忙不迭地上前去拦住江晏迟那只要砍人的胳膊,一下就哭出声来:“陛下,陛下别冲动!此事,此事怨不得御医们,陛下,娘娘,娘娘还看着呢,他还在那看着呢……”
江晏迟余光看着床榻上那幅身子,眼眶一点点染上绯红。
半晌,剑指门外:“滚,滚出去!”
待到小喜子带着御医们连滚带爬地走了,那一柄剑抛出,刺穿朱门,“锵”地一声钉在上头。
惊得门口的御医直接滚下石阶,将额角磕伤,慌不择路走远。
江晏迟双膝跪地,躬着身子俯首蜷缩着,指甲一点点收拢划过过脚下冰冷的石砖,发出刺耳的抓挠声。
风吹珠帘,叮咚悦耳。
地上多出几道血痕,却被一颗颗砸落的眼泪晕开。
“楚歇,楚歇!”
咬牙切齿,偏又哽咽难忍。
不可以。不可以!
小皇帝猛地抬起头,又手脚并用地爬上面前的床榻,那带血的指尖触摸着楚歇净白的面颊:“不要,我不要,你醒一醒,你醒一醒……楚歇,楚歇……”将耳朵凑近了那心口,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许纯牧……对,你不管许纯牧了吗……没有你,他会死的……”
啪嗒。
眼泪砸落在那安然长眠者的脸上。
“没有你,我也会……死的……”
却惊动不了他半分。
那身体没有半点温度,那双桃花似的眼眸再也不会睁开。
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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