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乐端起茶壶,淡淡开口,“这是纯玄米茶,空腹也可以喝。”
玄米茶,顾名思义,就是糙米和茶叶拼配而成,虽然茶的比例不高,糙米经过烘炒后,也有暖胃消食的作用。不过这种茶依旧不宜空腹饮用,尤其是患有厌食症的人。
但祁乐手上的却不是普通的玄米茶,这米是他自己炒制的。
选用的是未经加工的天然糙米,覆在上等的毛尖绿茶上熏蒸过之后,再用小火反复滚炒,直到糙米焦黄,散发出淡淡的自然茶香。
这种由纯米制成的玄米茶,不禁不伤肠胃,还能缓解消化不良、食欲不振等症状。对于肠胃不好的厌食症患者,再合适不过了。
段羽安很少喝茶,确切的说,他不怎么爱喝热的东西。但祁乐给他倒的这杯米茶,香气实在是太诱人了,袅袅水汽从杯中飘出,混着醇和恬静的米香。
段羽安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热茶入喉,玄米特有的炭焦味在口中漫开,苦涩刺激着味蕾,毛尖茶的醇香在舌尖回甘,令人心旷神怡。
紧绷了几天的身体在这一刻得到了放松,就连胃部隐隐的抽痛也逐渐被压了下去。
只一杯简单玄米茶就能让他有这种舒心的感受,段羽安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面前的人。
他放下喝空了的水晶杯,问:“祁医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祁乐正在给他续茶:“嗯?你问。”
段羽安斟酌了一下语气,说:“您今年多大了?”
他特意用了尊称,以免这个问题问得太过唐突。
祁乐倒茶的手顿了一下,他掀起薄薄的眼皮,脸上看不出喜怒:“问这个干嘛?”
段羽安被他的盯得有些错然,这人看着明明比自己小,威慑力倒是挺大。他笑着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您看着挺年轻的……”
“不太像医生。”
祁乐放下茶壶,往后靠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松松握着。他眉眼长得很漂亮,深黑色的眸子晶透发亮,仿佛能将人看穿。
他静默了片刻,突然歪着头说:“你猜的没错,我的确不是医生。”
段羽安一脸错愕:“啊???”
祁乐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直言不讳道:“‘祁医生’这个名头都是外面的人乱传出来的,我没有行医资格证,甚至连大学都没上过。”
“只不过踩了狗屎运,歪打正着医好了几个厌食症的人,仅此而已。”
他说完,重新抬起头凝视着段羽安,一字一句道:“以上都是事实,请问你还要治吗?”
语气听着是在询问,但表情却在说“不治赶紧滚蛋”。
好吧……
曹敏果然没有胡诌,面前坐着的也确然是祁乐本人,脾气臭得要死。
不过奇怪的是,段羽安被怼了也没有生气,反而是涵养极好的开口:“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如果刚刚的问题让您不愉快了,我道歉。”
开玩笑,他一大早偷溜出医院,千里迢迢坐飞机赶过来,可不是单纯喝杯茶就走的。既然外界能把祁乐说得那么神,那这人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来都来了,不捞点好处再走,岂不是吃了大亏。
对于段羽安的执着,祁乐有些意外。
因为照常理来说,大多数慕名而来的拜访者,在听到他不是医生之后,都会愤然离去,没有谁会愿意让一个普通人给自己治病。
极个别选择留下来的,都是些实在走投无路,想做最后一搏的人。
然后祁乐会从这些留下的人中,筛选出能同意他治疗方案的患者。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医生,而且他治疗厌食症的方式有些特别,不仅耗时耗力,还有些极端。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
在最开始就把所有事都说清楚,对两方都好。
今天来的这位段患者,面色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身形消瘦但不虚弱,半点都不像个厌食症患者。
而且从穿着打扮上看,也不是那种会轻信江湖郎中的乡里人,怎么会如此随便就妥协了?
祁乐对此有些纳闷,他曲起一只手抻着脸,另一只手去握茶杯,纤细的指尖在杯沿打转。
他沉思了片刻,突然问:“你得这个病多久了?”
他问的漫不经心,神情也极其平淡,和刚才赶人的姿态判若两人。
段羽安被他这说变就变的情绪弄得有些无语,偏过头闷闷笑了一声,闭上眼在心中自我讥讽:“就当我脑子坏了吧,大老远飞过来给一个小屁孩当猴耍。”
段羽安反省了两秒后,才认真回答起小屁孩的问题:“按确诊算起的话,快八个月了吧。”
祁·小屁孩·乐了然点头。
确诊八个月,再加上患病初期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差不多有十个月无法正常进食,这的确是个长久的折磨。
符合他的筛选条件。
小屁孩又问:“最近一次有吃东西的欲望,是什么时候?”
段羽安回想了一下,说:“不记得了。”
他是真的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进食的冲动了,每次吃东西他都要逼迫自己,和自己的喉咙做很长的斗争,才能勉强把食物给咽下去。
至于咽下去的东西长什么样子,是什么味道的。
他统统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这是厌食症的基本病征。
回想起那些地狱般的痛苦日子,段羽安转着空空如也的茶杯,自嘲一笑,问:“祁医生,我这病,还有得治吗?”
祁乐看着段羽安嘴角的那抹苦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他皱了眉:“不好说。得看你的毅力如何。”
得了厌食症的人,多半是心理上的问题,所谓“心病还得从心治”,祁乐能做的,只是暂时唤醒他们的对食物的渴望,想要彻底根治,还得靠患者自己把心结解开。
段羽安看了祁乐很久,最后让开两只手,笑得有些无奈:“我现在大概也只剩毅力了。”
没有毅力,他凭什么撑过这漫长的时间。
“好。”
祁乐站起身,他看了看窗外日渐西斜的太阳,没头没脑突然道:“我饿了,你饿不饿。”
饿?
段羽安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几遍这个字,最后竟真的品出了几分饿意。往时曹敏总是问他“有没有胃口”,或是“有什么想吃的没”,每次听到这类话题,段羽安都会忍不住反胃。
但祁乐刚才问他,饿不饿。
这个简单的问题在段羽安听来,居然有种莫名的安抚力。
“饿了。”
段羽安抬起眼,嗓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一丝委屈撒娇的语气:“我现在很饿。”
这次轮到祁乐楞住了。
他垂眸静了许久,才咳道:“那你跟我来吧,我去煮粥。”
“你想吃稠的,还是稀的?”
段羽安想了几秒,答:“稀的,水多的那种。”
第4章 考验
祁乐带着段羽安来到了厨房。
和复古的前厅截然相反,厨房走的是北欧的森系风格,浅木色的操作台面配上白色烤漆橱柜,整洁又明亮。
灶台的上方开有一扇巨大的横窗,望出去正好是花园的北侧,长着绿叶的枝丫从窗角小心翼翼地探出,阳光透过叶子缝隙散落在厨房浅灰色的地砖上,空气中飘着清浅细碎的浮尘。
这场景光是看着就能让人心静。
祁乐逆光而站,从橱柜里翻出几个麻布袋,将它们一一摆在操作台上。袋子里装的全是白花花的大米,有粗有细,有大有小。
他朝段羽安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看着桌上的七八袋米,段羽安内心冒出无数个疑问。
不过煮个粥而已,有必要搞那么大的阵仗吗?而且,他好像是客人耶,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在客厅等着开饭吗?
就在段羽安愣神的时候,祁乐从其中一个布袋里捧起一小撮大米,递到他的鼻尖下,说:“你闻闻,能闻到什么味道吗?”
大概是祁乐的表情太过认真,段羽安想都没想,直接低下头嗅了嗅。
清新自然的米香蹿进鼻腔,仿佛清晨淡淡的一抹浅阳,带着令人安神的惬意与舒心。
?
段羽安倏地抬起眼,对上祁乐的视线,他低声答:“闻得到。”
不仅闻得到,而且还难得的没反胃。
这点很不寻常。
要知道,放在平时的话,在闻到米香的那一刻,自己早吐了。
这次为什么没吐?
看见段羽安脸上惊讶的表情,祁乐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对于厌食症患者,很多人会有这么一个误区——病人之所以不想吃东西,是因为他们的味觉太过挑剔,而食物的口味太清淡,不合他们的胃口。
在这种错误认知的驱使下,就会有人不断地让病人去尝试各种重口味的菜,企图让他们进食。
殊不知这恰好起了反效果。
重度厌食的人对食物是极其排斥的,不管是从色相上还是气味上,只要稍微接触到,身体就会出现不适的症状。
食物的味道越复杂,不适感就越强烈。相反,气味越纯正、越单一的食物,对厌食症的患者来说,更容易接受。
祁乐让段羽安闻的是刚收割不久的新米,刚脱壳就被他买回来收进麻袋里。因为保存良好,这些米没陈化也没霉变,只有纯粹的米香。
这种香,普通人闻起来可能没什么感觉。但用在厌食症的人身上,却正好能唤醒他们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当然,这个方法也不是每位患者都适用。
见段羽安能很好的接受米香,祁乐开始进行下一步测试。
其实他并不是突然心血来潮想吃粥。
他只是在考验患者的毅力——这也是他筛选病人的第二个必要条件。
毅力不够的人,不能留下。
国人大多以大米为主食,即使是部分吃面食的北方人家,也偶尔会吃几餐米饭或是粥。
大米具有通性,容易引起共鸣。
而白粥,一来口味清淡,二来熬制时间不长不短,用来考验一个人的毅力和耐性,刚好合适。
“这是稻花香,这是丝苗,两种米混合在一起,煮出来的粥软糯、米香也比较重。”
祁乐详细地将袋子里装的米介绍完,用铁盆子混装了点稻花香和丝苗,递给段羽安,交代他道:“米只淘一遍,煮出来的粥会比较稠腻,淘三遍,就会是粥水分明。”
“你刚刚说想吃稀粥吧?那就去把米洗三遍。”
“洗好米,就可以煮粥了。”
“……?”
段羽安接过铁盆,不知所措的站着不动。
“我不会……”
他的神情复杂,想发火,面前又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无处倾泻。只得压着快要爆发的情绪,似笑非笑道:“我从没进过厨房。”
段羽安从小学开始,就一直住校,三餐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十七岁高中毕业后,他背着把吉他,孤身一人北上学艺,整日整夜都泡在地下乐队的根据地里,不是叫外卖就是随便在附近的快餐店囫囵解决。
出道后就更不用说了,能不能准时吃饭都是个问题。
哪来什么机会进厨房。
别说是简单的洗米了,电饭锅怎么用他还得先翻翻说明书。
祁乐轻轻蹙了蹙眉,很快便又松开,他睨了眼段羽安,无奈开口:“那好吧。”
段羽安心底缓了一口气,就在他以为祁乐下一句会说“给我让我来就行”时,对方竟语出惊人道:“我教你。”
段羽安满脑门问号。
你教谁?
我为什么要学?
他是来求医的,又不是来求学的。
祁乐没去管段羽安的那张问号脸,他从台下拿出另一个铁盆,边往里面装米边冷眼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连洗米都不会的人。”
多新鲜呐。
“………………”
小屁孩的脸上写满了“嘲讽”两个大字,段羽安被气笑了。
他还第一次见让客人洗米的人呢。
祁乐完全没有做主人的自觉,他打开水龙头,把铁盆放进水槽,边示范边解说——
“看好了,洗米的时候动作一定要轻柔,这是新米,洗得太用力,等会煮出来的粥会不够香。”
“简单过水三遍,把表面的淀粉洗掉就行了。”
“会了吗?”
段羽安啊着嘴,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
对方都做到这份上了,段羽安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按着祁乐说的,耐着性子把米淘洗干净。
然而,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等段羽安洗完米,祁乐变戏法似的端出一个白色的砂锅,毫不见外地指挥道:
“把洗好的米倒进这个锅里。”
“看到边上的纯净水了吗?倒一瓶半进去。”
“把锅放到灶台上,开火,开火会吗?”
段羽安呆若木鸡:我是谁,我在哪?
不是……他明明是来求医的,为什么会手捧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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