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打开,一眼看见盛果儿窝在沙发一角,耳朵里塞着降噪耳机,抱着手机果然在控评的样子。
商陆抱起客卧的被子,盛果儿察觉到动静回头——
……好嘛,衬衫都揉皱了。
“柯老师……”
商陆轻轻“嘘”了一声,身影沉稳没入主卧。被子抖落开,他掖好被角,“别多想,先睡一觉,事情我来处理。”
“是投资方的问题?”
商陆眸色沉而冷峻,但再度抬眸面对柯屿是,却又温柔了起来:“不止。”
遮光窗帘拢得严实,门被掩上,模糊了客厅的交谈声。
“现在网上什么风向?”商陆问盛果儿。
“业内都在支援柯老师,但路人好像不买账。他们觉得这是业内和资本不拿观众当回事,说以栗山为主的南方学院派和港资公然抱团小圈子,仗着自己的地位和资源大搞排外、一刀切、垄断话语权。”
“好。”商陆点点头,略沉吟片刻,在手机上拨出电话,“米娅,联系咏诚的黎律和昂叶的叶总,帮她一起排查现在参与到柯屿心盲症里的公关公司有哪几家,客户是谁,剩下的叶总知道怎么做。”
盛果儿半张着嘴看商陆挂掉电话,在对方的一声“继续”中回过神来。
“看最近数据监测,粉丝脱粉动向较小,这次应该还是虐粉固粉比较多,加上业内力挺,所以粉丝对柯老师很有信心。刚才和后援会沟通了一下,也去几个大群看了看聊天记录,几个论坛的评论他们都还控得住。控评话术之前袁总已经交代过。”
“电影方面。”
盛果儿吞咽了一下换了口气,“「偏门」官微评论区还在焦灼,路人要求换主演、公布试镜花絮的声音比较大,我们怕控太明显激起逆反心理,所以现在是五五——”见商陆拧开了一瓶纯净水给她,她愣了下,接过小声说:“谢谢。”
仰头喝了小半瓶。
电影的宣发是外包运营,旗下不属于GC也不属于三月影视,商陆还在思考是否应该公布花絮,盛果儿问:“要发花絮证明一下吗?”
或许是她的疑问提醒了商陆什么,顾岫的号码分明已经调出了,他却最终锁屏,“不需要。”
“不需要?”
“柯老师不需要证明,他们也不会看你证明。”
盛果儿点点头,莫名地信任他的选择。
“还有就是你的粉丝……”
“我的粉丝?”商陆瞥过视线看她,冷峻之中难得一些笑意,“我在微博有粉丝?”
“有粉丝,有超话,有数据组和反黑组……”盛果儿眨眨眼,“你不知道吗?”
“他们怎么?”
“他们心疼你,对柯老师很逆反,觉得他拖了你后退,换演员的声音就是他们比较响。”
商陆无语,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作为导演的主导权,竟然有朝一日会被隔着屏幕的一群陌生人企图左右。
“网上就是这些了。”盛果儿犹豫了一下,“总体声音就是温和反对,一方面的确同情柯老师的病,一方面也认为既然有病就不要坚持在这个行业,把机会让给更多有天赋、肯吃苦的新人。柯老师之前就被嘲笑是‘资源黑洞’,这次算给了他们一个冠冕堂皇要求他退圈的理由了。”
商陆鼓励性地看着她:“你总结得很好。”
“我能做的很少……”盛果儿鼻尖蓦然酸涩。她不像什么米娅袁荔真,更别说叶瑾那样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一桩事该如何处理脑子里马上就能找到答案,她只能抱着手机跟踪论坛微博的路人粉丝动向,拼命按捺着自己冲上去跟人对线的冲动。
商陆把手机从盛果儿手里抽走,“我让酒店给你新开了一间房,就在楼下,你也下去睡会儿,手机我就先帮你保管了。”
盛果儿慢吞吞站起身。
“都有谁联系过柯老师?”
“很多,不过他只接了栗山、唐琢和应隐的电话。”
商陆笑了一笑:“是吗,原来他还是会接电话的。”
盛果儿:“……”
套路可不可以少一点。
“你觉得他对我过不过分?”
盛果儿被他问得心脏乱跳,又不是心动,反正就是心慌意乱的,“——过分!”
商陆被她逗得轻轻笑一声,“下次记得了,不管柯老师怎么说,只要是我的电话就一定要接——明白?”
盛果儿下楼时还被他叮嘱要注意粉丝和记者埋伏窥探,她脑袋晕晕乎乎的倒想不了这么多,感觉自己被他收买了,心里想柯老师这个恋爱天才是不是栽了?
关门时见商陆站到了落地窗前,没喘几口气又接着拨出了什么电话。
陈又涵不是没听顾岫汇报网上突发的动向。跟公司里的人仰马翻比起来,他悠然很多,在乌兰察布火山下的草原上跑马。接到电话,他勒住缰绳,“吁——”马剧烈嘶鸣,在秋风中高高仰起前蹄。
叶开也跟着勒马停下,听到陈又涵一声沉稳的“喂”。
听对面讲了两句,他脸上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将马匹交给了随行的向导。又走到叶开骑着的棕马身下,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一边稳稳地单手接住跟着下马的叶开。
叶开在他怀里因惯性扑了一下,陈又涵顺势拥住,在他额上亲了亲,边问:“你想怎么做?”
商陆听到他那边呼啸的风声,淡漠地说:“我追加投资,回报比不变,苏慧珍的戏份全部换人重拍。”
陈又涵笑了起来。
一部电影的投资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对商陆也是。但对彼此都是开门第一响,意义非比寻常 。早先顾岫已经跟他汇报过,他的确在等商陆的电话。
“你一定要保这个柯屿。”
“非他不可。”
陈又涵夹着手机,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拍给向导。他牵起叶开的手,微眯眼看了看绵延至天际线的草原和巨大沉静的火山口,“我一向深信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既然你这么看重他,那就听你的。”
挂完这通电话,商陆长舒了口气,多年的留学生活早就将时差刻入本能,他了解现在的法国是什么时辰,阳光是什么角度,气温是如何宜人,裴枝和又是在哪里排练。
裴枝和练习时不带手机,但今天破了例。他的心神不宁被铃声打得更碎,琴声在指下发出变形激昂的一声哀鸣。
指挥使停下,“枝和。”
裴枝和茫然仓促地站起身,脚步将椅子碰开,法语一叠声的“对不起”,他匆匆地走,匆匆地接起。
“商陆!”
商陆说忙空了就会找他,向来不食言。
这次也是。
商陆的指腹压着手机边缘,定了定神才说:“小枝,抱歉,你妈妈的戏我会找人替演。”
第104章
因为接到电话而扬起的笑凝固在唇角,裴枝和急促奔跑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彻底僵住——
“什么意思?”
商陆一字一句:“苏阿姨的戏份,我准备全部删除。”
裴枝和蓦然捏紧手机,“为什么?有、有这么严重吗?……”他语无伦次,眸光因慌乱无主而破碎,“妈妈她不是故意的,是柯屿拉着她炒作……商陆、商陆,你听我说——妈妈她知道错了她也很后悔很歉疚——”
“枝和,你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裴枝和喘不过气,一声愤怒的质问从窒闷的胸口挣脱而出,“我知道是她过分是她的错——你答应过我的,第一部 电影让妈妈演你的角色,让我为你演奏录制配乐……你不能不守信,你不能对我不守信。”
“小枝,她的行为已经严重伤害到了观众对这部电影的好感,也伤害到了柯屿的名誉和职业生涯,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之后我会亲自打电话通知她。”
裴枝和脱力般靠上墙。
「将来你回大陆拍电影,让妈妈当你的女主角,我给你录主题曲。」
秋天的法国是金色的,空气里都有葡萄醉人的香味,长风吹过乡下的麦田,他帮商陆举着话筒,两人分享同一只hifi耳罩,一起听那一阵风声。
他还记得商陆的笑,和一声「好」。
商陆从来不骗人不爽约,从来都光明磊落坦荡笃定,他说了“好”,便是真的好。豪门里的阿谀奉承虚伪谄媚,早就让这里面的人失去了诚实的美德,也让他们失去了甄别谎言与假意的能力。只有商陆不同。
苍白单薄的眼睑一阖,裴枝和高仰着的喉头滚了滚,想要忍住眼眶里的热流。
“我可以求你吗?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求你。妈妈很要面子,你知道的,你换了她,她连下午茶都不好意思再去喝。我没有求过你这方面的事……”有人自远处经过,他把后半句话噎进嗓子里,猛地背过身去如罚站般,将额头紧紧抵住了墙。
“枝和,你是你,苏慧珍是苏慧珍,你没有必要为她做的事负责,我也不能因为你的原因纵容她。”
裴枝和心如刀绞,笑容在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明确的意义,而只是如同梦游般,“如果我坚持求你,你是不是会因为我原谅她。”
商陆听出他的不对劲,缓了缓:“我会,但我不能。”
“会”,是长达十五年的同袍情谊。
不能,是爱情、公义和艺术共同的信念。
裴枝和不敢再追问了。
他知道,如果商陆这次真的把“会”变成了“能”,从此以后,他与商陆这份“会”的情谊也将永远烟消云散。
他抿了抿唇,“你现在还觉得柯屿是天才吗?”
电话那端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裴枝和哼笑一声,又如同自暴自弃般,继续地嘲讽低笑起来:“你自己都不敢说,我替你说,柯屿不是天才,他不仅不是天才,还是有先天缺陷的残废。你还是想保他,对吗?”
商陆撑着落地窗,掌心似撑在一片虚空之上:“柯屿是我认定的演员,这一点跟他的心盲症没有关系。”
裴枝和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泪,声音平静:“你变了。”
艺术高于一切,这是商陆教会给他的信念。心盲症粉碎了这部电影一切表演艺术上的可能,应该被换的是柯屿,而不是贵为影后的他妈妈。商陆应该失望、伤心但坚决地更换主演,而不是在这里嘴硬。
“你嘴硬给他辩护的样子,真的很让我失望。”裴枝和勾了勾唇,“你认识了他,为什么要把我认识的商陆一起带走?”
不等商陆再应声,他毅然挂断电话。
被晾在剧组围困颇久的制片人聂锦华终于等来了导演的电话。
“出不去,”聂锦华看着宴会厅外里三层外三层攒动的人头,“粉丝哭记者嚎,我怀疑整个G省有签注的粉丝都他妈来了!”
“辛苦了,”商陆抬腕确认了下时间,“一个小时后我会敲余长乐开选角会,有劳聂总在此之前保持自己联络畅通。”
“选角会?”聂锦华懵了一下,恍然大悟之中心一沉,对电话那端的年轻人有了全新的审视。当初选角时能力排众议力保柯屿,现在也能说丢就丢说换就换,这份魄力和狠心的确非凡品。
但是作为制片人,他自然有他自己的立场要操心,“现在舆论是对小岛不利,但要是真换了他,那所有戏都得重来一遍,别的不说,光你那株已经快枯死的三角梅老纪就没地方再给你搞。何况苏格非的档期呢?谢淼淼的呢?多开工一天就多一天的钱,我知道——”
“不是小岛,”商陆沉稳地打断他,“是苏慧珍。”
聂锦华彻底傻眼,半张着嘴没反应过来。
“苏姨这个角色换人演,刚好聂总也可以想想有什么女演员可以救急。”
聂锦华闭上嘴,继而慢悠悠地打太极,“我不管是换小岛也好,苏慧珍也好,我都做不了主,这样,我跟顾总转达下你的意见,看看——”
商陆没有提越级沟通的事,要是直言自己已跟GC掌权人安排好了一切,对顾岫的工作开展会很不利。他点点头,“好,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
挂断这通电话,商陆调出了余长乐的手机号,但没立即拨出去,而是静静站了一会儿。他一肘支着落地窗玻璃,指腹深深揉压着酸涩疲惫的眉心。
甚至累得想来支烟。
柯屿从卧室出来时,便看到商陆指间真的夹了支烟。
是云烟。
但他在片场没有带烟的习惯,向来是老杜敬烟给他,商陆这支烟是哪来的?
他夹着烟的手同时还提着酒店水杯的杯口,另一手握着手机,听对方说了什么,他喝了口水,开口时嗓音低沉沙哑得不得了。
“那就一个半小时后开线上会,我这边同步通知聂总,有劳余老师。”
余长乐长叹一口气:“幸好换的是苏慧珍,找人救急还算简单,要是你真换了柯屿,那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我之前看了唐导的「坠落」,程橙这个演员不错,不知道她有没有档期。”
“橙子姐有自己的个性,她未必愿意救苏慧珍的场,我问问。”
虽然听不到余长乐那边在说什么,但“程橙的档期”这五个字就已经泄漏了秘密。
午睡的困乏在这寥寥数句的低语中彻底消散,柯屿缓缓睁大眼睛,显出一股虽然理智上已猜到、但情感上仍未反应过来的茫然。
商陆从落地窗浅淡的倒影中捕捉到了柯屿,回过头来用唇型问他“醒了?”,柯屿摇摇头,又点点头,商陆无声笑了起来,顺手放下杯子,用夹着烟的手将他揽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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