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遇见陆向阳开始,周奚能回忆起的神情有许多,要么是阳光四溢地笑,要么是盛怒下的暴躁,甚至是被辣椒沾了眼睛哭得两眼通红,他都见过。
唯独没有见过他这样冷淡的样子。他的眼底似乎有一种暗流涌动的悲伤,在厚厚的冰壳下翻滚,像极了被吞没了声音的画面,藏着无声地嘶吼。
周奚甚至是生出一种错觉,他觉得陆向阳这么多年来仿佛一个向前奔跑的孩子,从未停下,身后的阴影接踵而至,急追慢赶,想要把他吞入黑暗之中。
可他从未放弃,也从未认输。
他是不是很累。
“快到了。”周奚在减缓车速的时候轻轻提了一声,“你联系下取货方。”
“唔……三八八一,五零四四,九三……”
陆向阳正往一个陌生账户上打钱。他有个习惯,在处理数字的时候一定要念出来。
周奚默默听见他完整地读了两遍账号数字,又完整地读了两遍转账金额。
应该是在给家里转钱。
“到了。”周奚说。
“啊,对对。”陆向阳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我微信找下订单老板,取货人,苏小姐……”
两个人一路都没说上话。周奚把车停稳了,从车里的储物盒里给陆向阳抽了瓶汽水。
“拿着。”周奚看着他说,“你……喝两口。”
他把“没事吧”被生生咬断了,生生别成另外一句毫无相关的话。
陆向阳这才感觉到口干舌燥。今天一早从开始干活就没喝到过一口水。他接过来在手里攥了攥,抬头对着周奚慢慢一笑:“我没事。”
明明答非所问,却又心知肚明。
周奚垂下眼去。
怎么可能会没事呢。摊上这种事情,面对着自己父母,谁能够得心应手。
小时候觉得作业考试不容易,总害怕找不到正确答案。可真正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最难的问题,是没有准确答案。
人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陆向阳仰头灌了两口,认命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了看身侧的周奚,儒雅的男人正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在皮革表面慢慢地摩挲。
周奚开车很稳,不急不冲。车后座上叠罗汉似的月饼礼盒,高高低低地摞了好几排,竟连一盒都没有翻倒。
这也多亏小花。每次装车的时候都能把盒子整整齐齐地填了进来,结构稳定,边缘整齐,深得俄罗斯方块的游戏精髓。
要不是心里有事,陆向阳几乎能一路睡过去。
“奚哥。”
“嗯?”
“我是不是没有赚大钱的命?”陆向阳沮丧地说,“再过几天就是社区自办的中秋晚会,前阵子刚签的订单合同,要供应全场的甜品台和月饼,量很大。我本来想拿今天这笔订单赚下来的去换个烤炉,现在却……”
效率跟不上,其他无需多言。除了没命地加班加点,赶不上的就只能是退单了。
陆向阳越说越小声,他低头咂了咂嘴。
这瓶汽水喝到嘴里都不觉得甜,碳酸气泡在舌尖沸腾着,有种奇异的刺痛感。
他在手里转了转瓶身,上面印着:无糖苏打。
有点讽刺的意思。
周奚说:“会好的。”
“你不喝么?”陆向阳把手里的瓶盖拧回去,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呃……就一瓶?”
“嗯。”周奚把火熄掉,从容地看了对方一眼,“带汽的不爱喝。”
“那你为什么买?”
……好问题。周奚在心里敲着小鼓。
这瓶汽水还是前阵子顾安往他车里扔的,说着什么他家老父亲去哪个庙里祈福过,喝了能实现愿望等云云。
奈何他不爱喝,一直留到现在都没开。
陆向阳在听到顾安这个名字就开始瘪嘴。他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事情,还不如瓶盖印个再来一瓶实在点。”
汽水里的二氧化碳味道泛着酸。周奚情不自禁也想跟着皱皱鼻子。但他很快调整了面部表情,诚恳地说:“许一个也不亏。”
陆向阳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各路菩萨神仙,陆小爷的愿望,想换个新烤炉。”陆向阳又拧开喝了一口,豪迈地对着空气干了个杯,“最好是个风炉!话说得好,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还会打开一扇窗!”
“叩叩叩——”
车窗是打开了。来取货的小姑娘满脸错愕地看着正在车里激情表演的陆老板,那一个叫声情并茂。
女生大概是综艺你画我猜看多了,她激动地挥舞着小拳头揣测道:“——举杯邀明月!”
陆向阳怔怔接着答道:“……对影成三人?”
周奚:“……”
多么应景的诗句,三个人齐心协力,你一言我一语,汇成了一片尴尬的海洋。
由于陆老板没有车,先前的大单都是拜托给了青青姐。最近有周奚在,配合得越是天衣无缝,毕竟是两个大男人,连卸货都快了不少。
下订单的是一家外贸公司,那老板岁数看着不大。陆向阳还翻过他的朋友圈,长得一表人才。不得不说人各有命,比起每日泡在面粉鸡蛋里打拼的他,别人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企业继承人了。
下来的取货人是老板的秘书。
“这月饼真好看。”小姐姐腼腆地对着陆向阳笑了笑,“陆老板,你们这行不容易呀。”
“我觉得你也不容易。”陆向阳边往小推车上摞月饼盒子边摇头道,“到底怎么想的,让你一个姑娘家下来搬月饼……”
“诶呀!”小姑娘脸一红,“我忘记喊同事帮忙了。我回去叫个人下来……”
“你帮忙送上楼吧。”周奚把最后一盒月饼放上小推车,对陆向阳说,“我还有点事,先打个电话。”
作者有话说:
今天吃的饭是,咖喱土豆牛肉饭。
啊喜欢咖喱的答应我一定要吃好吗——一口热乎乎的下去,米饭和着勾芡好的厚重汤汁,牛肉炖得酥软,跟土豆一块滑溜溜地在嘴里漫开,带着咖喱的微辣辛香,一口肉一口菜真的超满足……我吃好多碗米饭。嗝。
爱你们——好久不见。
第33章 一瓶许愿汽水
货送走了,陆向阳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周奚还靠在车边打电话。
男人抬手接电话的样子又专注又认真。他今天穿着一件纯黑色羊毛衫,手臂舒展的线条颀长利落,姿态显得十分优雅。
明明是什么装饰都没有的普通款,偏偏能让他穿得这么出众。陆向阳脑补了一下这件纯色毛衣套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大概是丢进人堆里捡都捡不回来。
但周奚不一样。
大多数情况下,周奚身上都是简单的纯色衣物。打开他衣柜的时候,有种温暖干净的质地扑面而来,带着令人舒缓的气息,叫人忍不住停留下来,想沉溺下去。这种迷人的感觉不止于他身上的衣装,也映在他的眼睛里,在举手投足的神采里。
他真好看。
陆向阳贪恋地多看了几眼,远远朝周奚挥起手来。
那人转过来望见他,三五句话便把电话挂了。
“打完了?”陆向阳走回来拍了拍车门。
“嗯。”周奚帮他摁开了锁,“回去?”
“回回回,终于送完了。”陆向阳拍拍手松了口气,“我想过了,不换烤炉的话,这两天就要把中秋晚会的月饼都先准备出来……一年也就忙这一会,通宵呗,不然进度要赶不上了。”
“怎么这么急?”周奚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不是还有三天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陆向阳摇摇头,“月饼的时候是不能马上吃的——刚烤出来的皮非常硬,干松发涩,口感非常不好。需要静置一段时间,我们行内叫做回油。要等,等馅心的油分和香气慢慢渗透到饼皮里,这才能达到最佳的状态和口感。”
“哦……”
奇怪的小知识又增加了。
周奚想了想:“回油时间要多久?”
“2-3天。”陆向阳坐回车里,“所以三天后要的月饼,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车门一关,就听见陆老板的手机紧响起来一声钱币进兜的音效:“叽付宝到账——6000元。”
声音压在贴身的口袋里,不像平时那么清脆,有点闷。
这算是向日葵工作近日来较大的一单收入。
但陆向阳没有原本期待中的欢呼雀跃,他捏着的拳头紧了又松,在支付的界面来回滑动了几次,最终隐忍地叹了口气,又开始小声地念起了数字。
“三八八一,五零四四,九三九六……”
偏巧周奚对数字天生敏感,记性又好。这分明是来时路上转账过的银行账号,他下意识往陆向阳手里瞟了一眼。
果不其然,这人把刚到账的款又转了出去。
周奚比谁都清楚,那是陆向阳攒着要换烤炉的钱。
这会儿正好临近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开始拥堵起来,周奚停着车等红灯,视线就这么在两人之间来回一二,看得真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想去捕捉陆向阳的一举一动。
想关心,想保护,但又不知从何下手。
连个理由都没有。
周奚端着他的正人君子脸,漫不经心拿起陆向阳喝了一半的许愿汽水也跟着抿了口。
心思全然不在,连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周奚无声咽了咽,把半瓶水放了回去:“家里……怎么样了?”
陆向阳错愕地看着对方无事发生一般地跟他喝了同一瓶汽水,嘴唇沾了水色,在亮起的街灯下闪着薄光。
他像小孩子一样低下头去,两人的距离仿佛被时间无限又飞快地拉近。
两人的相处什么时候已经这么自若了。
陆向阳难以置信,心里又偷偷觉得欢喜。在小小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带着彼此的味道。
“病了。”陆向阳说得很小声,“人……老了。好多年了。”
天黑了下来,光在人脸上慢慢变弱的时候,眼神就会显得格外明亮。
周奚的眼神冷清又镇静。他张了张嘴,最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终究是他自幼至今都无法企及的区域。
自始至终,最没有发言权的人是他。
他连自己的父母音容笑貌都不曾记得。
“没事。”陆向阳喃喃地念叨着,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周奚听,“只要不再来大订单,还是赶得及的……烤炉换不了,就不接单了。”
他抬起头朝着周奚努力笑了笑:“能过个轻松点的中秋节也不错。”
周奚原本想安慰他点什么,最后还是把手放下了。
车流在缓慢地前进,没人再多说一句话。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前面的路口似乎还出了点什么状况,拥堵的情况越发严重,能听见附近车辆心急又刺耳的鸣笛声。
他们越往前,车流人群就越躁动不安。
周奚看着附近的司机纷纷摇下窗来张望,围观的路人面露惊色,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凭着经验在心里猜了个大概。
陆向阳的面色逐渐有些不安:“怎、怎么了?”
“应该是交通事故。”周奚仔细地跟随着车流往前缓慢挪了一段,隐约看见在路口拉上了蓝白相间的警示线,交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交错着响起来,人流唏嘘地朝四周散开了,露出场中的情况来。
有两台小车正对着撞在了一起,引擎盖都变了形,现场呼救声,交警的指挥声交杂着融成一片,混乱不堪。
距离之近,甚至能看见有鲜血淋漓的伤员从车里抬出来。
“——!”陆向阳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握紧的拳头细细发抖,他慌乱之中想要躲藏什么东西似的,极力地向后仰去。
“向阳?!”周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陆向阳的手很快本能地过来把他攥住了,眼里满是惊慌,像溺水求生的小孩子。
“血……”
陆向阳抓得很用力,过度的压迫让血液都堆积在一处,两个人的手尽管紧紧相握着,却越来越凉。
怕是他想起来什么了。周奚敏锐地想。
“别看。”周奚稳着方向盘打断他,踩了一脚油门,“我们马上走。”
顾安很久之前提过,有一种病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人如果目睹或遭遇到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他会在记忆或梦中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或内容,也可能会出现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应,甚至感觉创伤性事件好像再次发生一样。
顾安掐着烟头吞云吐雾地说,这东西麻烦得很,看造化。
一句话带着一绺青烟,就这样轻飘飘过去了。
下车的时候,周奚看着自己手腕被攥出的印子,心里百味陈杂。他拽了拽袖口,把痕迹不动声色地藏了回去。
“你们回来啦!”小花在店门口远远打起了招呼,“陆总——吴老板来找你了呀,等你好一会儿了。”
“吴老板?”陆向阳险些没反应过来,“哪个吴老板?”
是吴森。
吴森的衣着常常跟他们格格不入。陆向阳虽然穿的休闲,但打扮得也算齐整。周奚就不说了,连挽袖子都要长短一致的重度强迫症患者,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个轴对称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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