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板说的烧烤摊是真就一个摊——营生的地方也就十来平米,摆着一个用平板小三轮车运过来的长条炭炉,炭火倒是烧得很好,烤网下的火苗红得锃亮。车上载着的泡沫箱里一个挨一个地铺着冰,装着各种串好的食材,在旁边的桶里还冰着各种各样的酒。
看起来是专门做午夜生意的,开张也有好一会儿了。身后的餐桌餐椅也都是简易的折叠款,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吃的人三五成群,还算不少。
摊主是个年迈的老伯伯,正往烤架上翻着串串,滋滋冒油。
难怪要选在半夜摆摊。
这种流动摊在早点的时候,那是要招来城管的。
“这儿?”周奚环顾了四周不着边际的街道,“你先下车,我去找个停车位。”
“哎好。”陆向阳从车里敏捷地猫了下来,看起来挺快活,“我先去点菜!”
深夜流动的小食摊,是一座城市慰藉夜归者最充实的港湾。有四散飘起的烟火气,酒后喧嚣的市井气,更多的还有弥足珍贵的人情味。
小摊的老板大多招揽熟客,热腾腾的美食加上几句寒暄,一天的倦累仿佛就慢慢褪去了,胃里暖,心里更暖。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周奚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就冒出来这么一句。
他很少来逛小摊吃饭,也难得见到半夜街角喧嚣的样子。
等他停好车过来的时候,陆向阳已经点得七七八八了。
“喏,你看看还吃点啥。”陆向阳端着个称菜的小铁盘,在摊子周围张望着,“这个老大爷是渔民,这些海鲜都是老人家自己打出来串着卖的,可鲜了——去超市都买不着这么鲜的。”
周奚看了一眼板车,又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盘子说:“差不多了。”
“那你先去坐着。”陆向阳转过身去喊了一嗓子,“胡爷,我们这份不加辣!记得一点都不加!”
周奚听见背后“不加辣”三个字,心脏猛地漏了一拍。转眼间心里有什么情不自禁地化开了,像打翻了一杯刚烫好的温牛奶。
热得一涨一涨的。
他到底还是记下了。
“哎呦,辫子小哥!今儿带朋友啊?”老板在一片吵闹声里吆喝着回他,“来点酒吗?家里老婆子自酿的糯米酒,烫着喝可好了!”
“行啊。”陆向阳高高兴兴扬了扬脑袋,“听胡爷安排!”
小辫子跟着动作一起甩了甩。
周奚这两天看他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有了变化。这会儿才看清楚了——是小辫子变长了。
陆向阳最近都没去剪过头发,一忙起来只顾得上随手绑绑。辫子的形状也从雏鸟尾巴变成了小狼尾,现在散下来不知道能有多长。
“好咧,一会都给你拿过去啊!”胡爷在旺盛的炉火前爽快地应了一声。
陆向阳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
从上次麻辣小龙虾配冰啤酒的计划破灭,一直到吃了头孢导致的喝酒失败,他直至今天连酒瓶子都没拿过。
一盘喷香油脆的烧烤,加上两口小酒,便是夜生活的美好开始。
周奚坐在桌子前,放下手里的车钥匙摇了摇头:“我看你喝。”
毕竟是美食从业者,陆老板的嘴还是相当地挑剔。要不是此情此景正坐在马路边上吃着露天烧烤,周奚会觉得这盘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烤串来自豪华的私人铁板烧,一位几百大洋的那种。
味道丝毫不比餐厅的逊色。
特别是海鲜,豆腐鱼烤得外脆里嫩,鱿鱼弹滑爽口,就连最容易烤柴的海虾,咬开来也是鲜甜多汁。老渔民细心得很,虾线都挑得干干净净。
“好吃吧!”陆向阳咬了一口鱿鱼就开始夸起来,“这是我觉得最优秀的烧烤没有之一……”
他说话的时候,撂在桌子中间的手机一直忽明忽暗的,带着嗡嗡的震动。周奚一垂眼就能看见屏幕上弹出来的短信提示,连内容都意外地清楚。
是他家里人发来的。
“阳阳,你想想家里吧,你爸真的是为家里好,你得……”
那个“家”字正好横在了钢化膜的裂痕中间,断成两截,讽刺地暗示着什么。
“爸妈都老了,你该回来了,你走的这些日子……”
“接个电话吧。”
字数太多,周奚倒着屏幕看有些费劲,只能读懂半段半段的。
陆向阳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儿,这才留意到手机的响动。他顺着周奚的眼神看了过去,顿时连话也一起噎住了。
他僵硬地伸手把屏幕遮住了,眼里还带着点惊慌失措。
人类的本能最终也不过是挽救无力的自尊。
那个陌生电话又进来了,桌子开始跟着隐隐震起来,那串不顺眼的数字从陆向阳的指缝里透出来。
尽管有些画面是不经意地掠过,但意识偏偏争气得很,总能清晰地捕捉到你想极力躲避的信息,扎眼得很。
深刻,又清醒。想忘都忘不掉。
周奚垂下眼,往后挪了挪椅子。
“我接一下。”陆向阳努力捏了捏拳头,“稍等。”
电话终于切了进来。
“阳阳,你听我说,向晚的事情真的不是你爸的错……”
就那么一秒的事情。
完了。
周奚只是一晃神,陆向阳就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几乎要撞翻桌子。
连拦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闭嘴!”陆向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怒气像是从他身子里炸出来似的,一个闷拳毫不留情地砸在桌面上,“你他妈不配提我姐的名字!”
旁边的食客被这动静惊动了,纷纷转头,连老板也紧跟着回身望了一眼。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
周奚也跟着站了起来,仗着身高优势一把将人按了回去。
陆向阳颤着呼吸摁断了电话,他把手机往桌子上重重一拍。
有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
“现在的年轻人……”食客们不明就里起着哄,窃窃私语地转回去了。
陆向阳身上隐忍地发着颤,半晌之后他终于泄气地埋下头去,一声不吭。
周奚正了正桌子,这才坐下来。
“说吧。”周奚冷着脸盯着他,“出什么事情了?”
这一问,陆老板又是咬了半天牙,最终他难过地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到最后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夹着颤动的气音。额角的碎发没扎结实,从脸侧慢慢滑了下来。
他抄起桌子上的酒瓶,昂头就灌了自己几口。
不带停歇,脖子一仰就闷到了底。
周奚眉毛一皱:“跟谁学的喝快酒?”
“……啊。”陆向阳这才回过神来,他怔怔地朝周奚抬起头来,“跟我爸学的……吧。”
胡爷的酒来不及烫。
好冰,凉得透了肺腑。
是谁说的,有些东西从出生就会刻进骨子里,像早已编写好,不可更改的基因。
“我该怎么办呢。”陆向阳惨淡地笑了一声,“奚哥,其实我们俩没什么区别。”
“你看啊。”他拿起一根长竹签在桌子上比划着,“你一直找不到家里人,我一直躲着家里人……我们都一样,我们都回不去。”
“小时候我爹就开始赌钱,赌得家徒四壁。有次我姐染病了,咳得纸上红一块白一块,气都快没了。我家没钱去医院,进口的药都贵,那数字稍微长一点,我妈就不敢看。”
他很快地吸了下鼻子。
“我爹就去借钱,高利贷,拿回来给我姐住院打针。我在医院守着,我妈没日没夜在舞厅里跳舞,等着筹好钱去还。后来你猜呢,我爹想回本,他去借了比医药费多好几倍的钱,在地下赌场玩,全输干净了。”
“高利贷吧……还不上就上门来吵,来找茬,来威胁,我什么样子的人都见过。”陆向阳倔强地用力向上张着眼,“后面,时间一久,他们就把这件事怪在姐姐头上。怪她运气不好,怪她倒霉。他们吵架,争执,愈演愈烈,家里摔了个稀巴烂。”
“她明明是能救下来的,医生都说了有希望。亲戚朋友老师都给她筹出钱来了……可我爹呢,偷偷都拿去还债了。”
周奚静默地听着,一句一句地听他说完。
“债是还上了。”陆向阳的声音里带着种凄凉的笑意,“可人呢?”
起先陆向阳还清醒点,说话还能琢磨出清晰的逻辑,渐渐就像是梦呓般的自言自语,到后面越喝越多,说话越发含糊了。
“我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陆向阳喝得有点多了,他朝周奚望过去,眼神里透着压抑的难过,在抬眼的刹那汹涌而出,那一瞬周奚仿佛能读懂他说的是什么,指的又是什么。
“我觉得我有病,可只有我姐信我。”他边说边哽咽,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自己动手把岁月时间缝起来的伤疤重新揭开了,撕得血肉模糊,无可挽救,“就只有这一个亲人,她怎么就走了呢……她哪怕、哪怕多留一会儿,也好啊……”
“不喝了。”周奚抽走了他手里的半瓶酒,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吃到了味道很好的红颜草莓!
比奶油草莓个头大好多诶,有非常浓郁的草莓香甜的味道。
隔着包装我就闻到了甜甜的果香!少女心都要飞起来了!
但就是不经放……赶紧多吃两个。
推荐个洗草莓的方法,跟母上大人学来的,在淘洗草莓的水里加一勺面粉,面粉遇水后的黏稠度可以把凹凸不平果皮里的细小灰尘都沾下来,可以洗得特别干净——方法适用于葡萄提子这种不好清洗的娇嫩水果哦!
PS:边吧唧吧唧地吃草莓边看着小陆总醉酒,一失足成千古恨(bushi
第36章 别怕,还有我
这一路陆向阳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
关于自己的,关于父母的,甚至还有关于他店门口的几只猫。
碎碎叨叨,像是梦里的呓语。
“心肝儿啊。”陆向阳的声音含在喉咙里,他把脸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蹭了蹭,酒气沾了周奚一身,“大白,来,咱哥俩干杯。”
大白是经常来店门口晒太阳那只白猫,周奚不仅见过,还喂过。
周奚:“……”
陆向阳住的地方是一栋老居民楼,没有电梯。周奚目前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扬言要跟猫拜把子的醉鬼搬上七楼。
似乎感觉他比之前还要轻一些。
周奚背着陆向阳,努力把人往肩上托了托。
楼道里很暗,设备都老化得残缺不全。爬到五楼的时候,原本声控的楼道灯像是出了接触故障,有时亮有时不亮,闪烁的瞬间能听见灯丝带着电光滋滋啦啦地响。
最后彻底地暗了下来。
光线淡去的时候,周奚的脚步也跟着停住了。
灯坏了。
他连台阶的轮廓都看不清,更何况身后还背了个人。
周奚停在楼梯半道上,他下意识地重重地咳了一声,但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依旧是漆黑一片。
手机在口袋里,无奈他双手都腾不出来,只能站在窄窄的台阶上进退两难。
寸步难行。
有汗水从额角慢慢地滑了下来。
“陆老板?”周奚轻轻唤了他一声,“……陆向阳?”
陆向阳若梦若醒地嗯了一声。
“我看不见了。”周奚说,“你找找手机,打个光。”
陆向阳醉得厉害。在他此时此刻晕头转向的世界里,唯一且仅能听清的几个字,是周奚说的“看不见”了。
陆向阳勾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
他的意识浮浮沉沉地在某个空间里飘摇流浪,像一叶小舟停在梦境的长河里,雾气迷茫,看不真切。
可一切又那么真实。他记得他无数次梦见过的周奚的眼睛,瞳孔里漆黑而迷惘,连光都是涣散的,虚弱地聚不起来。
陆向阳小心翼翼而又心疼地,本能地抬起手,慢慢地碰了下周奚的眼睛。
有冰凉的厚厚的镜片。
“……别碰。”周奚的呼吸都乱了,他闭着眼咽了咽声说,“拿手机。”
“嗯……”
陆向阳这次听懂了,他慢慢地松开手去摸索。
周奚只听耳边有叮叮当当金属碰撞的声响,忽然眼前一亮,如天光乍破,柳暗花明。
陆向阳的手心里有什么闪了闪,橘黄色的光暖洋洋透了出来,照亮了周奚身前的一小片台阶。
世界像重新上了颜色,随着光慢慢地清晰。
只是光源还不太稳定,随着陆向阳的手晃来晃去的。周奚偏着头看清了,是陆老板小电驴的钥匙。
——金属扣上绑了向日葵卡通小公仔,挺沉的那一串。
还带黑色细线缝出来的眼睛嘴巴。陆向阳的围裙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图案,都是他自己绣上去的。在店里那会儿,这俩杰作是他拿出来举证自己心灵手巧的重要证据。
原来,陆老板在向日葵公仔的棉花夹层里巧妙地藏了一个小手电,只要摁一下,橙黄色的花朵尾部就会亮起来,好像真的有阳光照下来一般。
“你别怕。”身后的人极力朝前伸着手,迟钝又努力地回应他,“还有我。”
周奚的眼角一热。
面前的光摇摇曳曳,恍若隔世。好像有什么东西装不住了,不可阻挡地从心里涌出来似的,流遍了四肢百骸,烫遍了他的筋骨血脉。
“好。”周奚半沉着身子把人背紧了,他柔声道,“我们走。”
29/75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