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邻居的私语,抬脚上楼的脚步顿了顿,这种感觉太似曾相识,他又回到过去了。
他似乎是靠着这些流言喂养长大的,每出门接受一次喂养,母亲便要崩溃一次,把自己锁在卧室痛哭,任他怎么拍门都不出来。
于是他学会了一个人上学放学,买菜做饭,渐渐地母亲不再出门,世人不再在她面前提起父亲,他们便能维持这种诡异的平静,继续活下去。
好久没转头看楼道窗口的风景,大片大片的绿里,蓝色玻璃窗的公寓楼林立。昨天他回家后并没有如期看到母亲,于是又奔向闻青那里,发现他也不在。
闻青已经消失了一天,他的家只剩下疲惫至极的母亲,坐在沙发上哭泣。
如今打开门,母亲也不再坐在那里。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搞砸了什么,所以把一切都毁了。可是,爱为什么要受惩罚呢?
那句台词又在胸中不断盘旋,是啊,爱为什么要受到惩罚呢?
章明丢掉书包,漫无目的地往外面走,踩着地面湿透的落叶,掠过一丛一丛的灌木,脚步停在闻青楼下。他抬头看那扇柔软的窗,再次打开门,闻青依旧不在那里。最后他停在半山台阶上,无措地站在一片湿淋淋的绿里,一如年少,不想回家面对崩溃的母亲时,独自蹲在某棵树下看地面的蚂蚁,听有动画片声音传来的隔壁。
站在这里能看到绿林里冒出头的电塔,那么多年一直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望着湖面的风景和半岛的兴衰,藏住无数个秘密。
盛夏炎热,偶有阵雨。
—场雨开始下起来的时候,一群人很快找到他。
“章明不好了!你妈要跳湖自杀了!你快去看看啊!”记忆里只有风声和大雨。
隔得远远地便能看见母亲一个人站在岸边,静静地望着湖水。
他知道她是在和父亲哭诉,父亲的骨灰被洒进了湖里,他们每年都会来岸边祭拜。
至少他能知道母亲不会想要去死,尽管如此章明还是头皮发麻,一边奔跑一边大喊,母亲似乎是听到她的声音,转个方向面对他,而石头坚固却不会永远坚固,就在她转身打算往章明走的时候,那块石头带着她一起掉进了湖底。有人尖叫,却没有人去救她。
只一瞬间,电闪雷鸣,似乎惊醒了湖底的妖,使平静的大湖激荡起来,把他们也卷了进去。
雨越下越大,天色灰暗,雨滴打在湖面激起水花,使所有景色都变得模糊难辨。
他独自扎进湖里,雨水浇得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凭声音往母亲挣扎的那片水域游,母亲挣扎时激起的水花荡出一层层波纹,她每挣扎一下便把他推得更远,风又把她吹得更远。
直到她挣扎得累了,垂着手往下沉——“妈!”章明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她游去。
他死死抱住她,用尽所有力气蹬腿往岸边游,可雨实在太大了,他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岸。雨水和湖水呛进口鼻,灰黑色的湖面摇摇晃晃,那岸太远。
没有适应水温就匆忙下水,加之在湖里挣扎用力太久,章明绝望地发现左腿开始抽筋,恐惧迅速从脚底爬上头皮,章明无助地被迫喝着湖水,他们完完全全被这座湖给吞没。
看到对岸围观的一群人,那种绝望走遍四肢百骸,他抱着母亲控制不住地往下沉。
“妈妈只有你了。”冷不丁想起这句话,章明大口呼吸,只能发出痛苦的呐喊。
他呐喊着不顾一切地往岸边游,直到右脚踩到一块地,他用力把母亲往前推以让她站到实处,结果却把自己越推越远。
母亲踩到了地,往上游就能活下来。
而他累极了,手重得再也拨不起来,无意间瞥到雨幕中的对岸,山依旧苍翠,烟依日飞。风雨中飘摇的风雨桥,渐渐只留下一个虚影,他闭上眼沉进了湖里。
“我的儿啊!!!”章明母亲撕心裂肺地朝着湖面大喊,又想返回湖里去救他。
可双腿无力,她只能望着章明溺水的那个方向嘶吼,无助地用力拍打着水面,哭声划破雨幕,激起岸上一片尖叫声。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紧她的手,用力把她拉上岸。
“妈妈,我会去救他。”
她只看到来人瓷白的侧脸,只一瞬,他便游进湖里,也跟着沉了下去。
章明知道自己溺水了,数度挣扎却无果,湖底似乎藏着沉默的怪物,它伸出最坚固的触须,要把他拉进旋涡里去。微微睁开眼,他似乎还能看见深绿色的湖水里,暗黑的水草把他缠绕。水窜进身体每一处,让他鼓涨起来,气也用尽了。
就在弥留之时,模模糊糊看到一束光破开湖水射向他,可他已经不能思考了。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亦或是死之前最后的幻想,他看到了闻青,可他的闻青却生了一头白发,连睫毛都被染白了。眼尾和两颊长了亮晶晶的鳞,仔细一看,还甩着一条发着光的绿尾巴。闻青伸出长满鳞片的手臂拥抱他,章明听到自己的笑声。
——看吧,现原形的你一点都不可怕,和我们初见的那天一样,漂亮极了。
水不断往上涨,闪电劈出暴雨,岸上围观尖叫的人群渐渐散去。
不知道是到了何处,化原型的灵把章明拖上岸,少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浑身湿透,平躺在肮脏的沙地上。闻青跪在他旁边,手掌贴上他的胸口感受了一会儿,又俯下身把耳朵贴上去。
于是他交叠双手贴到他心脏处,掌心迸溅出绿色的光,这光持续了很久,可沉睡的少年依旧毫无反应。
章明死了,心脏不再跳动,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冰凉。
坐着的灵轻颤着睫毛,只微微叹了口气。
闻青垂下眼,贴近他。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从嘴里吐出一颗发光的珠子,那珠子通体透明,绿色的光像丝线一样将它缠绕,闻青闭上眼,将它渡进章明嘴里。
掌心下,章明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闻青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指头,笑着摸了摸章明的发。一只手去和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贴着少年冰凉的脸,耐心地帮他拨开脸颊的湿发。
闻青闭上眼,在他冰凉的唇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他笑着说︰“明明,你要好好长大呀。”
于是便化作一片鳞,风一吹,便散尽了。
章明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大片大片的绿,绿到滴水的高大乔木,绿色的窗框、爬满绿色青苔的深绿色水鞋,被人丢弃的铁锅积满了雨水,暗绿色的青苔浮在水面,发出植物被雨水浸烂的腥臭。
大树的躯干也是绿色,一层浅浅的青昔附着在上面,感觉再在这片树林呆几分钟,也会被青苔迅速包裹。
就在他抬脚离开的时候,眼前的灌木丛耸动,一片绿色堆垛的生机里,钻出一条发着莹绿光芒的小蛇,他和那条小蛇对视了很久,就在他想抬脚走近它的时候,它很快钻进了茂密的森林里,彻底消失不见。
章明挣扎着睁开眼睛,大口呼吸。
母亲憔悴地走到他床边,窗外雨还在下着,所有记忆都涌上来。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母亲着急地问:“你才刚刚醒,你想去做什么?”
没有回答她的话径直往门外走,母亲拦住他:“你不能去,明明,你不能再去了。”
章明绕开她,母亲伸手死死拉住他,走到门前时,母亲已经完全坐到了地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着:“明明,妈妈求你了,听妈妈最后一次劝吧!你别再去找了……你别去了……
章明望着医院深蓝色的门板,平静地说:“妈,你也看到他了对不对。”
“他救了我们的命,你看到他了。”
她松开抱着他腿的手,捂着脸痛哭︰“妈妈求你别去找他了,真的别找了……妈妈求求你……”把母亲的哭喊甩在后面,他走那条最近的路,往有他的方向狂奔。
绕过翠绿的山墙,跑过长满青苔的台阶,雨又下起来。
这次是细雨,让他感觉自己的似乎是回到了那个晚春和初夏过渡的季节,雨丝稠密柔软,一如他穿着白毛衣的身体。那雨也是湿润的、充满生机的,他只是安静地站着,镶嵌在细雨中的绿里,就是一幅画。
于是他的身影在一片绿里漾开,湿漉漉的生机里,比叶面的露水还要晶莹。
乔木里镶嵌的那扇白色的窗是通往他们花园的入口,他知道他一定站在那里,晒着那双白色的帆布鞋,等光等雨,等他踩着下课的铃,跑到这里。
他一定在他跑来的路上就从那扇白色的窗看到他了,等他爬上楼梯打开门,他就会站在门后等着他,他知道他一定会来,无论雨多汹涌雷多爆裂,他都会来。
他会看到他客厅亮起的灯,白色的墙壁,墙角因为漏水而长了霉斑,旧的布沙发,旧的餐桌。厨房贴了深绿色的瓷砖,因为常年使用砖缝发黄,只有卧室的窗帘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白。
这偌大世间,只有他是来救他的,只有他是来爱他的,所以他肯定会等他,他会无数次地等他,他自然也会去见他,会无数次地去见他。
章明心动得表情都狰狞起来,他欣喜若狂地打开那扇大门——老旧的毛坯房墙角发霉,裸露的水泥地板渗着水。
漫长的沉默里,打开的门扉是雨季的伤口。
夏天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最终章夏日永别
有些时光就像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
有些夏日拒绝结束。
——《夏日永别》雷 布拉德伯里
雨和雪是丝一样的,在风里兀自轻盈,就这样飘啊飘,薄薄地盖在地面很快便融化了。
宽阔的路上凝了一层冰,冰冻住几片落叶,脉络清晰,还很年轻。
绵绵的雨让景物蒙上一层淡淡的灰白,当绿叶褪去夏日繁荣的色彩,电厂变得凋敝和冷清。那些平日被掩盖在树群里的建筑物也变得高大且坚固起来。
半山止某户人家黑色的砖墙常年湿润,冬雨依旧滋养着墙壁的青苔,而大地褪去颜色,青苔带着暗绿,恹恹地在砖缝里生长,十分黯淡的姿态。鸽群不再盘旋,烧着煤的人家从烟囱里飘出淡灰色的烟,和那雨混在一起,又隐匿进惨白的天里。
大地茫茫一片停滞的冷。
时间飞速流逝,周遭的世界都在不断变化的时候,电厂还是这个样子,像是被罩在玻璃罩里的花园。有四季之分,却没有时间流动,所有一切都停止在日历上的某一页、某一个月、某一年。
这是他离开电厂的第六年,所有的风景都还是从前的风景。
离开这里后,他身体里仿佛被置换了真实世界的时钟,像上海某个地铁站里上班浪潮的脚步一样匆忙,匆忙毕业、匆忙考证、匆忙赚钱,匆忙生活,就连母亲的葬礼也一切从简,在办到第三天的时候便匆忙结束,于是他独自一人,买了最早的一班火车。
抱着母亲的骨灰坐在空气混杂的廉价车厢里,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撒骨灰的时候也是匆忙的,眼前一泓碧波,炊烟袅袅,黑瓦尖顶的侗寨房屋在万树凋零后此起彼伏,雾拢起青烟
让湖水更冷。
高中毕业后他选择离开家在市中心的私立学校复读一年,考到了全省前几的好成绩,如愿去了北方。
大二便开始和同学夜以继日地做项目赚钱,刚攒起来几十万便在县城买下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带着母亲离开了电厂。
再之后就是毕业、考研,继续升学,研究生读到一半的时候和本科的大学同学一起合作开了家小公司,没想到越做越有起色,研究生毕业后,他便攒下人生第一笔大钱,在沿海买下一栋别墅,带着母亲彻底离开了本省。
就算他羞于承认,但身体里还是奔腾着父亲的血液,每赚下一笔钱,便能让他对这个事实更加深刻。
原本以为把母亲从这里带走她就会开心起来,但他们确实过了六年平静却美好的时光,就在第六年的时候母亲突发疾病,从生到死只经历了两天的时间。她临终之前死死拉着他的手,要让他将她的骨灰也洒进那片湖里,她一定要回去,要和父亲葬在一处。
章明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同她说太多,只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
他始终觉得,母亲是愿意死亡也期待死亡的,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过渡了自己的自责,发散了她要陪自己到最后的决心
在她明晰自己命不久矣的时
候,她脸上反而露出了无比轻松的表情。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父亲,解开了母子这个俗世约定的枷锁之后,她终于自由了。她离世的那一刻,章明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知道她终于轻盈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获得了真正的解脱。
母子一场,梗横在中间父亲的死亡,他们对彼此除了爱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要求。章明抬脚上船,撒完母亲的骨灰后他抱着空空如也的骨灰坛,站在岸边看了好久。
半岛废弃的别墅群承载太多回忆,没有绿色的掩盖,墙壁透出常年遭受风吹日晒的疲态来。仔细算算,好像自从他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塞满,一心只想着离开这里,去更宽阔的地方,成为更好的人,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
望着云雾中飘摇的风雨桥,匆忙的六年停下片刻,耳边嗡嗡作响,他发现自己这六年来竟然没有一秒不在想他。——那个肌肤瓷白,背后的鳞片会在夜里发光的灵。
世人常言人终究会跟自己和解,会跨过去,但他跨不过去。
他眉毛的起伏,眼珠的纹路、发丝的长度、瓷白的肌肤,他都深刻,他全记得。
风吹皱了湖面,烟又将它抹平,他和他之间的事情在经过六年的时间之后,永远不会“往事如烟”它是崭新的,跳动的
就算他已经全然不是从前那个
莽撞的年轻人了,但他还是会恳切勤劳地认真打扫,每天都想一遍,让它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深刻、更加崭新。
他早就卖了那套老房子,来电厂只为了安排母亲的后事,没有落脚地的人漫无目的地走,脚步还是停在了那栋楼下。他不敢抬头看那扇窗,光秃秃的尖锐枝丫遮不住它,他好怕去看。
站在楼下,他忽然开始敢想闻青离开之后的那些事情,那些被他真正封存,却又每一天掏出来折磨自己一遍的事情。在闻青彻底消失后,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就在出事那天之前,他们躲在花坛下,看到自己冲出去之后便重新上楼,打开了闻青的门要一探究竟,结果一群人只看到一间空荡荡的毛坯房,里面哪有半个人影,于是母亲彻底崩溃。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或者被鬼上身,没有人相信闻青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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