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齐乐人感觉到了无力。
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
在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他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能活下来,能保护好身边重要的亲朋好友,他就心满意足。他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要遵从本心,他就不必承担任何道德风险。
但当他逐渐强大,拥有了权势与地位,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避免地在支配别人,而这种支配,意味着那些听从他命令的人去直面危险。
他把秘书的职位交给一个普通的原住民姑娘,她的人生就会比从前危险数倍;他命令下属彻查狂信徒案件,意味着他的下属可能会牺牲;他要求整顿黄昏之乡的秩序,也许会让狂信徒狗急跳墙伤及无辜。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会有人要为之流血。
他越在乎为他流血的人,无能为力的痛苦就会越是深重。
那么,宁舟呢?
当他结束融合试炼,在一片破碎的记忆碎片中浑浑噩噩地飞离默冬岭城之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的神智混乱,害怕伤害别人,于是一个人默默地来到荒原之中,孤独地舔舐着伤口,等待他的爱人将他捡走。
他竭力不去伤害,于是当魔龙的羽翼掠过雪焚高原的峡谷时,没有带去毁灭,反而送来了绿洲季。
但是这个绿洲不是所有生命的绿洲,至少对高原企鹅而言,这是末日。
齐乐人在雪松林旁寻找,一路都是被遗弃的企鹅蛋,大部分都已经被鸟类啄碎,里面的蛋液散了一地。偶尔有几只完好的蛋,却也已经冻结成冰,里面早已没有了生命力。
齐乐人几乎不抱希望了,这里已经沦为了猎食者们的餐厅,这些脆弱的企鹅蛋是不可能逃过一劫的。可他却抱着一丝幻想,如果能找到一只还有生命力的企鹅蛋呢?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被他牵着的狮鹫发出了“呼哧呼哧”的鼻音,朝着一只雪秃鹰低吼,雪秃鹰惊恐地拍着翅膀飞走,露出了一具被啄得皮开肉绽的高原企鹅,还有它双脚间的蛋。
齐乐人飞奔了过去,这只死去的企鹅的身体上还有温度,它孵化的那颗蛋也还有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蛋捧在手心里,用本源力量滋养着它。厚厚的蛋壳下,那已经逐渐失去活力的幼崽在垂死的边缘活了过来。
太好了!齐乐人抱着这颗幸存的蛋,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要把这颗蛋交给宁舟,宁舟一定能把它孵出来,他们可以一起将它养大,教它捕猎,最后把它送回族群中去,就像他年少时做过的那样。
想到这里,齐乐人小心地把蛋揣在了身上,用重生之力保护着它。
他掩埋了死去的企鹅,朝着雪松林走去。
………………
宁舟合上了日记本。
里面的故事,令人惊惧,也十足震撼。
从今晨醒来到现在,只过去了七个小时。而就在这短短的七个小时里,他看完了自己之后七年的人生。
他在悖逆的恋情中破灭,又在悖逆的恋情中重获新生。
但是,这不是结局。
未来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现在,他知道自己脑海中那个有着猩红眼睛的身影是谁了——那是毁灭魔王。
也是他自己。
在弄清楚这一切的瞬间,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悲伤痛苦,反而是一种醍醐灌顶的释然。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从小到大折磨着他的困惑与苦闷,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母亲很少和他讲述他父亲的事情,为什么母亲和阿诺德老师坚持要把他送往教廷,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都学不好神术……
现在他明白了。
释怀之后,那沉甸甸的痛苦才随之而来:他竟然成为了新的毁灭魔王。
凝望深渊的人坠入深渊,屠龙的勇士变成了恶龙。
不,真相比这更残酷。
凝望深渊的人,防备着自己在凝望中坠落,却不知道自己就是深渊本身。
凶孽累累的恶龙从梦中醒来,原来化身勇士屠龙只是自己的一场荒唐梦。
但是,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在他发现自己成为了恶魔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坦然赴死。
身为一名虔诚笃信的修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不应该自私地活着,因为他活着,就是对世界的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去理智,做出和他父亲一样疯狂的举动。
他应该把自己扼杀在地狱里,在与恶魔的厮杀中流尽最后一滴血,让人间界沐浴在光明的未来中。
宁舟拔出母亲的圣剑,锋利锃亮的剑刃上倒映着他的双眼,冰山浮海、风雪盈睫。
那阴郁的蓝色中有一抹异样的神彩,明亮如极夜中燃烧的极光——那是他曾经最惧怕的眼神,每当教廷里的信众们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就会止不住地想要逃避。
那是期待着、渴望着、祈求着被救赎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请你救赎我。】
曾经,那些人这样看着他,在心中呼喊着。
现在,他的灵魂深处,也在这样期盼着:
【请你救赎我。】
但是把这样的希望强加给爱人,是对的吗?十八岁的宁舟质疑着未来的自己。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没有再回应。
十八岁的宁舟放下圣剑,他决定再等一等。
他不能去评价一个未曾蒙面的人,至少对如今的他而言,他还不曾认识他。
他想起日记本里,未来的自己给现在的他安排的任务:【打猎,修一间小屋,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等他找到你的时候,请他进屋坐坐。不要让他坐在雪地里,那太冷了。你不能让他陪你挨饿受冻,不要让他担心你。】
宁舟回过头,看向身后修建到一半的木屋。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自己断了一只手、瞎了一只眼,却还要在这里艰难地修木屋了。
十八岁的宁舟再一次看向日记本上的画像,那张含笑的侧脸是未来的他一笔一画地描摹出来的。每当他看着这幅画像的时候,无限的温柔涌上心头,好像这些情绪生来就扎根在他的心底。
这一刻,他竟然满怀期待。
他决定去打猎,喂饱自己,然后回来继续修木屋,在期待的心情中等下去。
如果他不来,夜幕降临之后,他就会把今天的事情记录下来,因为明天他的时间又会倒退,回到十七岁。
十七岁的他又要重新阅读日记,重新经历一遍还未曾经历的爱情。
直到他越来越小,不再认得日记本上的文字,但他还可以看上面的画像,记住那个人。
再然后,直到他连随意走动都做不到,只能留在终于修建好的木屋里,蜷缩在点燃的火炉旁,裹着玛利亚绣了他名字的毯子,孤独地睡下去。
不断回到过去,直到无法醒来。
我会等到你吗?
齐乐人。
第92章 魔界征程(十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雾气一点一滴地凝聚,雪松林外的荒野间,浓重的雾气吞没了高角驯鹿的身影。
不对劲!
多年的严酷训练和战斗中积累起来的经验都在警告他,这些雾气绝非寻常。
伴随着雾气的弥漫,周围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风中传来缥缈的歌声,那梦幻一般美妙的声音回荡在茫茫冰原上,如同午夜梦回时情人在耳边的呢喃。
宁舟的脑中嗡了一声,那歌声中有诡异的魔力,他脑中所有的戒备和思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雾气中,有一个身披轻纱的人影正缓步向这里走来,穿过驯鹿,踏过地衣,唱着魅惑的歌曲,轻飘飘地向他走来。
雾气逐渐散去,来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但那歌声幽幽之中,宁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忽然间,那歌声勾起了他埋藏在心底的念头——会是齐乐人吗?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来人原本模糊不清的脸一下子清晰了。
睫毛间微微下行的眼尾,温柔多情的焦糖色眼瞳,唇齿间那一抹浅浅的笑意,无一不在告诉他,那就是他在等的人。
他吟唱着缠绵悱恻的歌曲,快步向他走来,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不,不对!
宁舟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唤回了片刻的神智,他强迫自己从恶魔的蛊惑中清醒。钻心的疼痛中,他眼前的“齐乐人”有了另一张脸——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
它是一只雪妖!
雪妖还不知道自己的伎俩已经被识破了,它正像无数次捕猎时那样,唱着歌,朝自己的猎物逼近。它闭着眼睛,用歌声魅惑猎物,等到靠近到足以发动攻击的距离,它就会倏然睁开双眼,用那双被冰雪诅咒过的眼睛,冻结眼前的猎物。
雪妖……宁舟正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不要去听耳边的歌声,而是回顾着在教廷中学到的知识。
雪妖是一种相当狡猾的恶魔,它们和人间界常见的海妖可能有某种近亲关系。虽然它们一者生活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中,另一者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但是它们的习性与捕猎手法却很近似。
它们都很擅长洞悉猎物的心灵弱点,用歌声制造幻境。有时,它们利用歌声迷惑猎物的感官,让猎物误以为是自己的梦中情人走来;有时,它们用恐怖的幻象恫吓猎物,让猎物陷入惊恐之中彻底崩溃。
在两界通道被毁灭魔王的大军冲破之前,人间界很少见到雪妖的踪迹,零星的几只是通过地下蚁城偷渡出来的,数量稀少,不至于引起人间界的恐慌。
但在那场两界大战之后,滞留于人间界的雪妖就多了起来,它们喜欢寒冷的环境,而教廷恰好搬迁到了极地永无乡。于是,如何对付雪妖成为了恶魔学课程中的必修一课。
十八岁的宁舟从前并没有亲眼见过雪妖,但他已经学过如何对付它们了。
首先,不要惊动它,雪妖很擅长逃跑,要对付它必须一击即中。要让它以为猎物已经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给它靠近的机会……
雪妖唱着歌,小心翼翼地接近自己的猎物。
它已经注意这个人类两天了。
在这一季的寒冰季开始前,雪妖就逃离了默冬岭城,选择回到荒野熬过寒冬。如果说绿洲季的默冬岭城是盛夏繁花,那么寒冰季的默冬岭城就是地狱深渊,饥饿的恶魔们竞相蚕食,绝不放过任何一点热量来源。身为一只擅长在极寒中生存的雪妖,它没必要在默冬岭城承受被做成岩浆烤舌的风险。
但它没想到,这一次的寒冰季结束得如此突然,几天前,在看到第一批天空水母回到雪焚高原上空的时候,它就知道,新的绿洲季来临了。
它可以回去默冬岭城了。
但是,这个突然出现在雪松林间的人类引起了它的注意。
太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人类出现在魔界的雪焚高原?这个人类还穿着教廷的制服!
教廷的人!人间界的教廷!那该死的、万恶的、教典的诞生地!
想到教典,恨意就占据了雪妖的心头。
这三年来,随着新任毁灭魔王的大军攻城略地,教典像是瘟疫一样传播了开来,每一座城邦的沦陷,都意味着新上任的恶魔领主加入了到传播教典的行列中。
恶魔领主们为了生存与权势,被迫学习教典。
如果教典仅仅只是在那些恶魔领主之间传播,那倒也不算什么问题。但可怕的是,这群恶魔领主不满于此。它们无法与毁灭魔王的意志对抗,又不甘心只有自己在苦学教典,于是,教典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形式向下传播了。
把自己承受的痛苦,加倍地施加给别人,这是恶魔爱做的事。
雪妖就是这样,被卷入了这番荒唐的闹剧中。它为了逃避那来自教廷的万恶之源,离开了原本居住的城邦,来到了还未被纳入毁灭魔王统治的默冬岭城。
它是如此憎恨教典,这种憎恨让它失去了理智——它一定要杀死这个来自教廷的人类!
这不会有多困难,雪妖对此感到乐观,眼前的人类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才刚刚成年不久,他还失去了左手和左眼,这意味着他的战斗力不堪一击。
雪妖舔舐着嘴唇,贪婪地注视着不远处已经神志恍惚的猎物。
再靠近一点,睁开眼,用冰冻的诅咒冻结猎物的心跳,然后咬穿他的喉咙,品尝逐渐冷却下来的血……
雪妖唱着歌,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它的猎物。
魅惑的歌声中,宁舟看到日记中的那个画像活了过来,他眉眼含笑地向他走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说,那声音里是无限的喜悦。
假的。
宁舟冷静地告诉自己。
他要相信自己的理智,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妖的脚步停下了,它已经逼近到足够动手的距离,随时都可以睁开双眼,用诅咒的寒冰冻结眼前的猎物。它的猎物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满脸恍惚,一动也不动。
三……二……一……
雪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那雪白的睫毛缓缓掀开——
就在这时,一阵刺目的剑光亮起,映入眼帘的不是它的猎物,而是一把散发着恐怖圣洁之力的断剑!
雪妖还来不及闪开,就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刹那间,冰冷而鲜红的血液在惨白的大地上开出了刺目的花。凄厉的尖叫声回荡在冰原中,雪妖狂怒着,它睁开的双眼冻住了猎物的手,它拼命挣扎着,竟然连人带剑地逃窜了几步,这才重重地跌倒在地。
庞大的圣洁之力侵蚀着雪妖的身体,它惊恐地想要拔下胸口的断剑,可是手刚一碰到剑柄,皮肤就被圣光烧出一片焦黑。
剧烈的疼痛直击灵魂,雪妖凄声尖叫,在地上翻滚,如玉一般洁白的皮肤上沾满了地衣苔藓,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宁舟挺身上前,拔出备用的短刀,准备结果这只恶魔。
头顶的天空水母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狮鹫的嘶吼。宁舟抬头一看,大片水母正在四散而逃,一只威风凛凛的狮鹫从天而降,朝着他俯冲而来!
狮鹫的背上安装了载具,牵着缰绳的人身披斗篷,看不到面容,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影,宁舟的心跳陡然加快了。
冥冥之中,他的灵魂在悸动。
狮鹫在斗篷骑士的指引下冲入战场,利爪抓起翻滚不休的雪妖,再次冲入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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