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有点儿荒唐。
要是办完各奔四方再也不见也就算了,这一回一回的,在哪都能碰见就离谱。
“我是黄科长的主治医生。”程落喝了口啤酒,“她退休之前带过我一年,那会儿我刚来县医,各科轮转。”
看出来确实挺熟,衬得景灼像外人一样。
“她是上周刚转到县医的,从市医院。”
景灼愣了:“市医院?”
程落点点头:“咱从大学城回来那天她入的院,坐的是转运车。”
景灼没有亲人得病之类的经历,但对专车转院还是有概念的。
“到底什么情况?”他皱着眉。
“科长意思是不让我们告诉你。”程落屈指轻轻敲着杯壁,“其实在市医院和在这儿治没区别了,身体状况不允许手术,科长愿意留在县医也不用劝她。”
“今上午做了微创埋管放腹水,除此之外就不敢再给她开刀了。”
景灼沉默了一会儿:“癌吗?”
程落叹了口气:“原发性肝癌,胆囊结石伴胆囊炎。”
“肝癌发现就是晚期,的确很突然。”程落看着杯中的啤酒沫子,“一般还能撑一个月,长则两个月。”
晚期肝癌,这个词儿很难跟老太太联系到一起。
从小到大,一年见不着一次还总是落不着好气儿的状态让他一直对老太太没什么感情。名义上是亲人,实际还不如跟新认识一个月的学生熟。
但此时此刻,景灼还是挺不能接受的,毕竟是唯一的血亲。
“有治疗方案了吗?”他皱着眉头,这老太太也真能扛,出这么大事儿都不吭一声。
“没有治疗必要了,只能拖着,让科长剩下时间少些痛苦。”程落轻声说。
一顿饭吃得气氛有些沉重,出了餐馆被冷风一吹才缓过神来。
死亡。
景灼到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没有正面经历过亲友死亡,但死亡又确确实实影响了他二十五年。
先是爷爷的死亡,再是老爸,还有连照片都没见过的老妈。
过年时小小的坟头,红色的鞭炮屑和焦黑的纸钱。
每次去上坟的时候老太太都站得大老远,留景灼在那儿扫墓。
小时候他问老太太为什么不过来,被老太太骂了:“还没死呢就让我看自己的坟?你爷爷听见了进梦里骂你!”
景灼才知道有夫妻墓这种葬法,很难想象暴躁强势的老太太有一天也会进到那个小坑里去。
-
尽孝到最后是肯定的,回家后收拾出来一行李箱随身用品,第二天下班景灼直接去了县医院。
走到门口就看见老太太皱眉平躺着,手上吊着针,被子耷拉出管子。
不说心疼,但看着心里也是难受的。
拦下他的是昨天那位护士:“陪床证。”
景灼愣了愣,不知道现在陪床这么严格,印象里老人生病都是一堆子孙前后伺候。
这时候病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看了看景灼,把手里的身份证和陪床证一起给了他:“进去看看你奶奶吧。”
景灼对她没印象,连个称呼都想不出来,只好说了声谢谢进去了。
黄秀茂撩开一边儿眼皮瞅了瞅他:“你烦死了。”
“你更烦。”景灼拉了椅子坐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关你屁事儿。”老太太这嘴说话忒伤人,气哼哼的,“我一猜小程就兜不住得跟你说,小孩儿一个个的没好东西。”
景灼习惯了,现在啥事儿都尽量依着她:“门口那个人是谁?”
“你表姑。”黄秀茂说,“她陪床,你进不来。”
“证在我手上。”景灼拿着两张证,“让她回去,一会儿我去楼下办新的。”
“你有完没完了?啊?”黄秀茂突然火了,嘶哑着嗓子,“说不用你不用你,你回去上班,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
“还是想硬贴上来当一回孝子,好等着把我送走,然后抠走我留的那点儿油水?”她冷笑,“以前我看不惯你,现在不会因为倒下了就让你贴上来。”
这话难听得,聋子听了都得震怒得恢复十级听力。
景灼按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有些发颤。
他和老太太不亲,九成九的原因都是打小老太太就不喜欢他,把他一个人往外推。
但他从来没有过,一丁点儿想法都没冒过,甚至就没有这个意识,关于继承、关于遗产、关于装孝子来搜刮风烛残年老人的油水儿。
今天进手术室的小姑娘手术很成功,大概下个月就能出院了,程落给完小姑娘贴画跟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唠了一会儿,又忽悠着另一个小孩儿去做完胃镜,往单人房走。
进门的时候屋里就老太太自己躺着,他看了眼床边:“这不勺……景灼的箱子吗。”
病房室温不高,滴滴响的仪器让人觉得没生气,哪儿都是冷的。
老太太好一会儿没说话,脸上没了戾气,只有一种几不可察的痛苦和落寞。
“小程,你去走廊看看他。”
第14章 “第二,”程落说,“我……
坐在走廊连椅上,景灼揣着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男女老少,穿着病号服被人扶着慢慢挪的、拿着病历就诊卡行色匆匆的、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的,还有……
还有滋儿哇乱喊蹬蹬蹬来回跑的小孩儿。
景灼对动物幼崽没什么爱心,特别讨厌小孩儿,尤其是那种甩着鼻涕贼能闹腾的。
从老太太病房出来本来就够郁闷了,听见这动静更烦。
两个护士追着小孩儿跑了半条走廊,小孩儿越来越起劲,一副要把楼震塌的架势。
景灼刚要起身帮护士截住小孩儿,却突然被他扒住膝盖。
大眼瞪小眼,小孩儿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很欢乐地边嗷边使劲拍他。
景灼得庆幸自己是高中老师而不是幼师。
强忍住把他掀飞的冲动,景灼试图他讲道理:“不能在医院喧哗……”
小孩儿嗷嗷得更大声了。
面前突然站过来一个人,小孩儿被一把捞走。
“去广播台找他家长。”捞小孩儿的是帅气卫生纸筒子,他把小孩儿递给护士,坐到景灼旁边。
“被黄科长赶出来了?”程落手搭在景灼椅背上,“我们科室一个苦瓜脸有次差点儿被她骂哭了,就因为打针没找准血管。”
“那个苦瓜脸,”景灼回忆了一下,“是不是也在外科替班过?”
“就是他。”程落乐了,没想到安韦的脸这么有辨识度,“我刚调来的时候也被她骂哭过。”
景灼惊讶地转头看他。
“让我苦练抽血,练坏了五根胶皮管子,采血模型都被我扎成巫毒娃娃了。”程落也转头看着他,笑了笑,伸出手,“不小心扎到自己,还留了疤。”
修长的食指上有两个小小的浅色疤痕。
不过这个“不小心扎到自己”实在有点儿弱智,景灼把他的手从自己脸前扒拉开:“真的?”
“假的。”程落站起来,结束满嘴跑火车,“猫咬的。”
“猫……会咬人?”景灼被他急转直下的火车带得思路跑偏,怀疑这句也是编出来的。
程落本来已经往值班室走了,闻言转过头:“程忻然因为被咬跟它打过好几仗了。”
“勺,你是不是对我的猫很感兴趣?”去程落家那晚猫安静窝在水槽里没出来,景灼没见过它,“改天来我家看猫?”
“……就不了。”景灼被他扯东扯西一阵子,心中郁结不知不觉梳开了点儿,“忙你的吧。”
进病房的时候表姑又出来给了他一次陪床证,现在医院严格一人一陪护,验双证。
“表姑,你回去歇着吧,这两天麻烦你了。”景灼跟这个他并不认识的表姑说。
病床上,老太太看不出是睡了还是醒着,皱着眉头没说话。
送走亲戚,景灼打开行李箱。
医院陪护床直接躺上去不卫生,抖开住酒店用的床罩,景灼拉上帘子抻巴半天。
“抖抖索索让不让人睡了!”黄秀茂吼了他一嗓子,然后咳嗽起来。
景灼给她接了水,把床摇起来:“单位那边我请假了。”
黄秀茂只抿了一口,现在喝水都困难。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二四六七你来,一三五有你姑,这边也有全天护工。”
老太太终于妥协,景灼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哪儿不舒服就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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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陪床四天,本来以为七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在话下的,然而景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精力。
黄秀茂病情确实不乐观,吃药、打针、膀胱冲洗、埋管,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穿刺活检都做不了。老太太每天一半时间都在喊疼,没法手术,只能吃药缓解症状、打止痛针。
平常多强势的一个人,癌症面前也是被折腾得不成人形。黄秀茂腹积水严重,下肢水肿,上半身已经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快速消瘦导致皮肤松垮。
擦身子之类的活她不让景灼干,护工和他一起忙前忙后。
晚上睡眠浅,断断续续也就能睡三四个小时。
景灼他爸是独生子,多年前出了车祸后就黄秀茂膝下就剩景灼,除了一个表姑,都没有可以轮换着陪床的人。
学校那边又不能完全撒手不管,一星期下来,景灼脸色差得很,整个人累瘦了一圈儿。
更折腾人的是周六大清早房东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亲戚来,问景灼能不能免一个月房租,让他跟亲戚们挤挤。
前一晚老太太放射肩疼,给她捶了一晚上,这会儿景灼虚脱得怼都怼不回去,说了句“再说吧”就挂了。
黄秀茂这会儿应该是舒服些了,耳朵挺灵:“没地方住了?”
“别说话了,躺着吧。”她声音闷闷的,听着很虚,景灼迷迷瞪瞪地起床开窗通风。
“倒霉玩意儿。”老太太扯了扯嘴角,“这边能租着什么好房子,上我那住。”
景灼被她后半句惊清醒了,肿着眼泡子看她。
这时候程落刚好进来查房,看见景灼顿了顿,又关上门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拿着两个冰袋和一瓶眼药水。
“这眼红得。”他把冰袋给景灼,又凑近了扒着他眼皮看了看,“有点儿结膜炎。”
又不是眼科医生!瞎扒什么!
在老太太面前有点儿心虚,景灼往后退了一步,说了声“谢了”,把冰袋搁眼皮上。
冰冰凉凉贴着酸涩的眼睛,还挺舒服。
这两天程落也挺辛苦,平均俩小时跑一趟病房,主治就他一个,安韦二助,还有位女医生是一助。
对黄秀茂肯定是照顾的,老太太状态好的时候他也会陪她唠会儿磕,各项指数一直盯着。
“小程,”黄秀茂指挥他,“你找找我床头的包,里头有串钥匙。”
“不用。”景灼拿下冰袋,“不方便,我那边离学校近。”
“你现在有几天上班?”老太太呛他,“今天就搬,一会儿我让你表姑过来,你星期二再来,瞅你那虚样儿,孙子似的。”
“科长,他本来就是你孙子。”程落把钥匙抛给景灼。
“就你有嘴。”黄秀茂闭上眼,“把他弄出去。”
“回去休息两天。”程落也不建议他继续在这熬,老太太还没怎么样呢,先给他拖垮了,“这边有我,放心就行。”
早起的迷瞪晕乎一直挥之不去,身上没劲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攥着钥匙站在病房门口了。
整个人都有些迷离,头晕,步子发飘,这两天实在缺乏睡眠。
按老太太交待的找到县医二区,景灼都忘了自己下出租车后是怎么找到楼栋又进电梯的。
老太太家在十五楼,小区环境跟他的破出租屋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进家门后更是被客厅良好的采光晃了眼。
百十来平的三室二厅,屋里装潢出奇简约,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太太住样板房。
不过景灼实在没体力在家转一圈参观,紧绷了一星期的弦儿终于松了,整个人站都站不住,晃晃悠悠去冲了个澡,头发没吹就往客卧床上一趴,睡死过去。
说睡死那是真睡死,醒来的时候周围是黑的,灵魂出窍了一样。
景灼盯着没有霉斑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努力回忆这是哪儿,现在几点了,自己是怎么躺到这里的。
挣扎着爬起来看了眼手机,p.m.8:49。
来的时候好像很困,没敢疲劳驾驶打的出租,对于上楼进门已经完全没印象了,洗漱完躺到床上也是凭的肌肉记忆……
道理他都懂,但这是哪儿来着?
脑子有一瞬间的卡壳。
他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来就一阵头晕目眩,鼻塞,身上也没劲儿,光是坐着用胳膊撑着身子就酸得不行。
叩叩,客厅传来敲门声。
满头茫然的问号,景灼摇摇晃晃下了床,出了被窝身上一阵恶寒,一步一个激灵摸黑朝门口走去。
门开了,楼道暖黄色的灯光照进来。
高大的身影杵在门口,背着光,看轮廓是个帅哥。
轮廓帅哥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这是……什么造型?”
噢,是程落。
景灼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突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刚才凭着肌肉记忆洗完澡后套了条短裤就晕床上了。
怪不得一出被子跟进冰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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