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我已经杀死了湛云江,属于他的那一部分自然归属了我。我痴痴地看着头顶越来越重的雷云,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渡劫,即将飞升成神。
九世轮回不得善终,终于一朝得偿所愿。
我该高兴啊,我该指着面前这具男人的尸身尽情地嘲讽、讥笑,然后向这片天地宣布这一次笑到最后的人终于是我!是我陆隐华!
可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心,会这样空。
殷沉岚不知何时已落定在戮龙台上,他顶着的那张属于曲幽的俊美容颜,因堕魔而变得妖异无常。
他逆着火光一步步走来,从黑袍下向我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小华,你果然做到了。”
他在笑,鲜红的唇艳丽无双。从我认识他至今,头一次见他笑得这样餍足,唯独那双赤红的眼瞳却一瞬不瞬地牢牢盯着我,眼底氤氲着一股让人无法反抗的致命引力,我不过与他对视一眼,便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他牵引进去。
“——隐华!别看他的眼睛!”
一声熟悉的呼唤将我的神志扯了回来,白衣翩翩的人影从远处飞临我的身前,用身体挡在了我和殷沉岚之间。他飞扬的广袖就似浓墨渲染的一样,层层叠叠的羽纹是那样令人熟悉。
我僵在那里,错愕地抬头看他。
为什么他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还活着?
第116章
鹤怜深深看了我一眼,他分明看懂了我眼中的质问,却选择一字不说,只是转身面向那边还在朝我走来的殷沉岚,森森喝道:“殷沉岚,别痴心妄想了,你当年得不到的东西,今日也休想染指!”
殷沉岚却好似没有看到鹤怜一般,仍旧一步步朝我走来。他每踏出一步,身上的魔息便浓郁一层,那令人悚然又压抑的气息也更重一分。
我头脑发懵,鹤怜的话我一字字都听见了,可连在一起,却半句也听不懂。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当年得不到的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鹤怜背影僵了僵,却仍不肯作答,他固执地背对着我,既不愿见我,也不愿让我见他。
只是殷沉岚早就没有了当初哄骗我时的耐心和虚伪,他张开手掌,浓黑的魔息瞬间在他掌心凝成一团,身形犹如鬼魅般闪灭,几个眨眼便已逼至鹤怜面门。
浑噩的识海立时劈出一线清明,我惊喝一声“当心”,将鹤怜用力往后一拽,以身挡上前去,同时飞快回忆着在凌衣教吸收魔息时意外摸索出的法门,肉身几处大穴同时打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吸力瞬间从我体内涌了出来。
殷沉岚猝愕了一瞬便马上顿住身形,并立刻倒退而去,但他周身环绕的魔息已经被我捕获,不断被我吸入身体。
他眯起眼睛,目光阴冷,飞快结出手印,用秘法将我二人隔离。可不知为何,我根本停止不了这股强大的吸力,除了魔息,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也被我一同吸入了身体。
眼前的景象变得明暗不定、似真似幻,灵台内更是一片混沌,最后我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倒下的身体被鹤怜抱进怀中,耳畔他好似急促地唤了声“隐华”,等下一刻再睁眼,整个天地都变了模样……
***
丽阳高挂,碧空万里,南荒广阔的平原上迎面拂来的风清爽又温和。
我从嵌着九尾金凰的黑色岩地上捡起雪痕,揉了揉被罡力震到麻痹的手腕,终于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十步开外那个只用了十招便击飞我剑的人。
青年的骨龄约摸百岁出头,但通身气派却比天衍宗那些活了几千年的老不死还深沉。一张俊脸倒是长得不赖,轮廓硬朗、线条分明,有着刀劈斧削般的冷峻和英气。长眉直入云鬓,眉弓深刻、眼窝微陷,狭长眼眸隐在眉骨的投影中,无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峻感。但这张脸上最俊的却是那只挺如峻峰的鼻子,合着他黑亮如星眼神放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正气盎然。
我在心里头暗叹了一句,敢情自己这回是踢铁板上了。
我陆隐华降生于少庭山,因根骨罕见、天赋斐然而被天衍宗剑阁首座赤水真人收于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
我五岁练气、十岁筑基,二十岁便结出金丹,这等才情便是放眼整个四荒也鲜少有人能同日而语。但既生瑜何生亮,偏偏同一师门中还有个天元一气体的绝顶天才,日日被宗门长辈挂在嘴上吹得胡天胡地,什么好听的词都往他身上套,什么神融气泰、八脉天通、三元汇聚、琨玉秋霜,可实际上我连他的影儿都没见过。
回回在宗门比试中拔得头筹的我自然不信他们的吹捧,等到这百年一次的戮龙大会召开,便亟亟催着师尊带我出来,非得让这四荒的人看一看,谁才是剑宗年轻一辈真正的翘楚。
谁料我这才第一场,就被个人连法力也不用、光凭剑招直接把剑给挑飞了。
我自然不会甘心,脚下踏步、扬剑再度刺去。却见那人眼神一动、横剑一挡,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段,我手腕又是狠狠一麻,手指骤然松脱。
雪痕再度从我手中倒飞出去,直插进了台面,堪堪半尺便要从戮龙台上飞下去了。
我恼羞成怒,咬着牙又把雪痕召了回来,运足全身法力第三次朝他袭去。这回他连个眼神都欠奉,竟干脆并指为剑,抬臂一挥,直接把我连人带剑从戮龙台上掀飞了出去。
所幸我身法不差,在半空轻身一翻,重新把自己送回了台上。但此时我这张脸已经全丢完了,偌大的看台上尽是些噙着奸笑看好戏的,连鹤怜都摸着下巴笑得乐不可支。
又羞又恼间,那人已步至我跟前。
这会儿日头正当空,明晃晃的金光洒在他头肩上,那身材愈发显得颀长挺拔。他足足比我高了大半个脑袋,体格精壮、猿臂蜂腰,一头漆黑的长发束在脑后,佛头青的轻袍上没有半点多余的坠饰,却衬得他那张脸更俊了三分。
这么近看他,我竟看得出了神,心想这人虽没有我长得好,但却是十足十的男子气概,若我有的选,倒也更向往长成他这个样子。
他垂着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了会儿,然后漠然地别开眼睛,冷冰冰地说道:“你境界不差,但剑心不纯、剑道庸碌,执好剑如执废铁,还是回去再练几年罢。”
“……”
我涨红脸捏着拳头走下台的时候,心里边除了被轻视的恼怒外,还有个很不对劲的念头一闪而过——那人说话又冷又沉又有点哑的声音……竟然还挺好听的。
直到这次戮龙大会结束,天衍宗一众从凌衣教动身那日,那个连着三次把我剑击飞的人在凌衣教的山门前向寒剑尊行礼告别、随后步至我师尊跟前并唤了我一声“师弟”时,我才晓得他便是那个在天衍宗被人吹得神乎其神的我的嫡亲师兄,湛云江。
第117章
湛云江不过比我大了一百岁,彼时却已是初入化神境的修为,比我高出近三个大境界,如此惊才绝艳之资,放眼整个四荒五千年中只此一例。
这个时候我对他已是半点嫉妒也生不出来了,在得知他是我师兄时,原本那点不满全化作了崇拜和仰慕,打心底里觉得他这样的人物,合该是天生便要位列仙班的。
然而与我的暗喜不同,湛云江对于我是他师弟这件事,似乎很有些反感。
我原以为是他看不上我的剑术,便在回北荒的路上时时同他请教,做足了一副虚心好学的乖巧师弟模样,不想这人天生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我陆隐华自幼也是被众师兄弟捧着长大的,何时被人这样轻屑,故而此后几日我也不再自讨没趣。
他有他的傲气,我亦有我的矜持。
到了出发后的第八日,我们一行进入了旧魔废域最深处。
这块地域险诡莫测,里百丈宽的地裂纵横交错,倒锥形的黑山更是巨大到了难以衡量的地步。众人皆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按着队形谨慎地走在一座座古老残破的石桥上。
等快石桥另一端时,前方崖壁下头忽然闪过一丝醒目红光。我眼睛尖,立马捕捉到了,待走近两步仔细去看,发现在下方十丈左右的崖壁缝隙间上,竟生了一株龙合血露。
这东西我在鹤怜那本神农谱上见过,是炼制龙合九阳丹必备的药引。此丹功效堪称逆天,能助先天寒脉、灵门滞涩的修士化阴为阳、重塑根基,于往后修为的精进大有裨益。近来鹤怜总有心事,对着龙合九阳丹的丹方愁眉不语,想来是修行上遇到了问题。
他虽不曾开口,可我却时时看在眼里,眼下正有一株可遇不可求的龙合血露摆在眼前,我怎能不去替他摘来。
我抬头望了望天,却被层层叠叠的黑色山峦遮蔽了大半的视野,找不见鹤怜的影子。传音石在这个地方也时灵时不灵的,我怕耽搁下去会有旁的觊觎者捷足先登,便想来个先斩后奏。
只是还没等我有所行动,便听身后突然有个不近人情声音传来:“石桥难行,你速速往前,莫要挡他人之路。”
我扭头一看,正是我那位天降师兄、绝顶天才湛云江。
近日我对此人愈发没有好感——他对其他师兄弟虽然不怎么亲热,但至少有问必答、礼数周全,轮到我的时候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好像多看我一眼都嫌脏了似的。我真是恨得牙痒痒,无奈实在打不过他,只能跑师尊那给他上上眼药。
现下被他这么一催,我肝火立刻就涌了上来,嗤了一声,歪着脖子道:“你这么能耐,你急你飞过去呀。”
湛云江料想是从没听过有人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一向双眼睛终于转到了我脸上,眸光微微一敛,正要说话,我脚下却一个发力,身子腾跃而起,使出一招危崖悬壶,从石桥旋身跃上了几步开外的嶙峋崖壁上。
这番动静不小,我才刚把身子挂稳便听头顶石桥上众弟子倒吸冷气,有几个同我关系好的纷纷靠了过来,问我怎么回事。
“下头有一株神草,”我一面往下爬,一面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别盯着我看,更别大呼小叫,怪让人紧张的。”
崖壁上半根藤蔓也无,脚下又是无底深渊,要说完全不紧张那绝对是骗人的。只是无论有多艰难,这龙合血露我势在必得。
那些弟子听我这么一说,赶紧闭上了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动静乱了我的气息。
唯有一个不识趣的传了道灵识过来质问我:“究竟是何神草,竟让你连命也不要了!”
训话之人自然是我那便宜师兄,但这紧要关头我忙着稳住气息、分不开闲心搭理他,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下头那条手臂粗细的岩壁缝隙——薄雾之后,暗红的阔叶植株盘根错节地从石缝中长出,最上头的茎顶上结了唯一一枚龙眼大小的果子,鲜红欲滴、宛如大颗血珠,果真是龙合血露无疑。
“陆隐华,此地危险,立刻上来!”
湛云江还在用灵识同我发号施令,但此刻我已经爬下去了七八丈,距离那龙合血露不过咫尺,哪里会听他废话。
又往下一段距离,眼看离目标只剩两臂,左右一瞅,找到块牙形的凸岩,看着还算牢靠,便抬起左手往上一够,右腿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壁虎游墙般向那条漆黑的石缝跃了过去,左腿一抻,两手牢牢攀住了缝壁。
我一喜,正待腾出手去摘那茎顶上的龙合血露,卡进缝隙的小腿上骤然一阵刺痛,我“唔”的一声,低头一看,那狭窄的黑色罅隙之间,竟盘了一条通体乌黑、只在头顶有个银色骷髅图案的寒玉鬼面蝮。
寒玉鬼面蝮邪毒无比,虽说不是瞬毙之毒,却能让伤口周围的血液迅速凝固,接着经络堵塞、肢体僵硬,然后彻底失去行动的能力。
奇毒附近往往伴生解药,那龙合血露就长在这儿,我哪能不晓得吃了它就能解毒,可我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不是为了一来一回两手空空的。
我只思索了一息便立刻拔出藏在靴筒内的匕首,一刀割下结着龙合血露的茎藤,靠着两条腿的力量挂在绝壁上,另只手取出玉瓶飞快一接,再往乾坤囊中一塞。
那鬼面蝮见我要钱不要命,不由大怒,扭动身体冲我直飞过来。我对自己的身法很有信心,右腿一蹬就想躲开,不料那蛇毒发作竟如此迅速,我卡在缝隙里的左腿竟已麻痹到全无知觉,这一蹬不仅没能提气往上,反而整个人倒掀了出去。
背后是百丈宽的绝崖,哪有半处给我搭手的地方,我仰天往后一倒,只来得及心道一句吾命休矣,便直直往不见底的地裂坠了下去。
眼前所见一片浓黑,耳畔却骤然响过一道劲脆的金铁裂石之声。
电光火石间,一个青衣身影从我余光里一晃而过,随后便觉后背给人以手掌擒住,接着一条精壮有力的胳膊将我整个搂住,撞进了石壁与那人胸膛之间。
第118章
坠落的势头终于停下,但我惊魂未定,狠狠吸了口气才回神。
等我注意到那柄插在石壁上的剑颇有些眼熟时,那个此刻正紧抱着我的人压抑着怒意狠狠道:“抓紧了!”
我赶紧抓住他胳膊,但这声音却叫我很是意外,小心抬头一看,竟是那个素日恨不得离我八丈远的湛云江。
他神色严寒,一双淡色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好像多跟我说一个字都嫌累。只是他正要往上攀的时候动作忽然顿了顿,勉为其难地开口问道:“你中毒了?”
他不乐意看我,我也不乐意看他,我别开眼,回答说:“被寒玉鬼面蝮咬了一口……”
他身体一僵,沉声道:“寒玉鬼面蝮都是成群出没,你偷了它们看护的神草——糟了!”
这个乌鸦嘴!
他话音刚落,那条长出龙合血露的石壁缝隙里忽然涌出了几十条鬼面蝮,再一眨眼,数量竟又翻了一倍。
我咂了一声,头皮发麻,只听湛云江急促地说了声“抱紧我的腰”,接着便直接拔出插在崖壁上的剑,蹬着追风靴的双脚踩在石壁凸出的碎小石块上,犹如踏着凌云梯一般纵身而上,所过之处剑风肆虐,将那些扑面来的鬼面蝮砍了个碎尸万段。
我牢牢抱着他的腰,心里惊叹不已,以为就要见到曙光了,但那缝隙之中鬼面蝮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成百上千、密密麻麻。
湛云江眸色一紧,传音给石桥上的弟子让他们不要插手、即刻远离,自己则挥剑划出一道丈高的冰线,暂时冻住了那条岩峰,阻断了鬼面蝮的追击,然后抱着我向远离石桥的方向疾速而去。
寒毒上身,下半身都麻痹了,全身都开始渐渐发冷。尽管我心里不愿意,但也下意识地把他抱得更紧。湛云江察觉到了我的动作,竟拍了拍我的背,出声宽慰道:“莫怕,那鬼面蝮无法离开栖居之地太远,否则便要失去母蛇庇佑衰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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