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进的速度不及湛云江,到得少庭山地界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这一路我看到无数鸟兽从前方亟亟奔逃而出,争先恐后、慌不择路,而少庭山上更是黑云盖顶、玄光扑朔,仿佛一口黑锅倒盖其上。
等我飞临天衍宗山门,漫天黑幕几乎已要压到头顶,浓密云层夹杂轰隆闷雷,扭曲的银光如漩涡般交汇在天衍宗第二峰上。
天衍宗众弟子还算见过世面,训练有素,奔逃出来也没有失了方寸。几个弟子见到我,立刻过来行礼:“拜见隐剑尊!”
我摆手让他们不要多礼,问道:“天衍宗是出了什么事?”
这几个人中有一个正是湛云江座下的,平日便与我相熟,此时倒也不见过度惊慌,还能条理清晰地把事情说明白:“禀剑尊,今日凌晨我师尊匆匆回来,回洞府后不多久整座第二峰突然震荡起来。当时弟子正与其他师兄弟在做早课,竟被震得站都站不稳。”
我听后心口陡然一悸,一股不好的预感窜了出来,正欲赶去第二峰看个究竟,那弟子忙又道:“隐剑尊莫要过去!我师尊他正在渡劫,剑尊去了会被牵累的!”
“——什么?”
我愕然不已,连忙凝定心神向第二峰看去,只见一个玄色身影正立在半空,一身黑氅几乎与天地都融在了一起,周身华光璀璨、雷光激闪,不是那湛云江又是谁。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何!为何湛云江会在渡劫!
他昨夜分明还说已自斩了道行、要与我永留凡间!难道……
他是在骗我?!
不,不会!
我一把抓住那弟子胳膊,焦急问道:“湛……你师尊渡劫之前,除了山头震动,可还有别的事发生?”
他愣了愣,立即道:“有,地动开始后,整个第二峰突然被个法阵封住,是师尊趁着法阵未成强行破开了一隅才让我等逃了出来。”
法阵?
能困住整座山峰的法阵不可能是突然出现的,必然是早先就已经布下,只待触到某个发动的关窍,才能于顷刻间释放。
我苦苦思索,又见那弟子挠着后脑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便冷声叱问他:“还有什么?快点说,别磨蹭了!”
那弟子抿了抿嘴,很是不确定地道:“我……我好像,还看到了一个人……”
“谁?”
“这……我也不是很确定。那人一闪而逝,身法十分鬼魅,看着不像咱们天衍宗的。也可能是当时情况太过紧张,看岔了……”
他越说越不敢肯定,但此时我也来不及再问更多,只关照他们一众弟子:“你们都退得更远些,一会儿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靠近,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说完当即御剑而上,冲第二峰直飞过去。
越往深处云层越是浓黑,几乎与山外成了两个世界。第二峰的峰顶果真被一面诡异的阵法封锁了,阵中一片银光雷海,无数天雷从遮天蔽日的黑云中砸下,密密麻麻,将原本的山峰劈得支离破碎。
而这雷海之中,有一道银雷近乎水缸粗细,宛如一条贯穿天地的银龙,以万钧之力重砸而下,观其浩瀚声势,几乎要平山荡海、毁天灭地。
我暗道糟糕,这定是成仙劫的劫雷!
湛云江此刻正在阵法中承受这劫雷轰顶,他一手捏诀,撑着护体法障在雷海中不断奔走闪避,一手执荡云剑劈开追着他砸落的道道雷霆,在铿锵声中将天雷劈得银光迸裂。
但那天道又岂是凡人可以轻易抗衡,劫雷落得一道更比一道狠,不过片刻功夫,竟已进化到了之前的三倍不止,声势之恐怖,若非亲眼所见绝不能想像,只怕受劫之人一旦承受不住,便要被劈得连灰都不剩!
我自然不敢去分他的心,只立在一块巨大山石后紧盯着他背影,心中焦急万分,手心更是捏得一把冷汗。此时此刻,他渡不渡劫我都不管了,我只求他能安然活着,其他什么都好。
可就在这时,我愕然发现那阵中原来不止湛云江一人,还有一个黑影于雷海中穿梭不停,其身法蹑影藏形、快若鬼魅,那密密麻麻的天雷竟一道也劈不到他身上。
看来那弟子所见非虚,这场天劫来得果然蹊跷!
那是个身材颀长的男性,一身宽大的黑袍,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在雷光中不甚模糊,可一双狭长而锋利的眼睛却好似两柄绝世凶剑、目光狠戾如枭,穿透雷海直射而来。
还来不及思考那人到底是谁,就见他身法陡然一变,以个极刁钻的角度朝着正在抵御天雷的湛云江突然发难!
第132章
“师兄当心——!!”
我惊骇不已,一时竟没能控制得住,喊出了声来。
但这声警告已是晚了一步,所幸湛云江早有防备,在那人出招的瞬间便侧身躲了开去,没能叫他偷袭得逞。
我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愈加恐惧。那人身法之诡谲远超我的认知,且他不仅能于雷海中自如穿梭,甚至每一步都踩在了脚下阵法的阵点之上。
而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所使的武器却是柄断口巨剑,其形厚重如碑,通体玄乌,单侧有暗红火焰流纹涌动,与古今刀剑录上记载的曾扬名四荒的太一尺极为相似。但那太一尺早在万年前便已销声匿迹,又如何会在这人手里。
湛云江适才听到我的喊声,侧头看到我出现在阵外,面色又凝重了几分,但他只来得及朝我喝了声“走”,便被迎面砸下的天雷挡了回去。身后重尺于顷刻间悍然拍下,他举剑相挡,被压住的一侧肩膀猛地沉下,半边身子都被那武器盖在了黑影之中。
我观湛云江面色便知他与那人已缠斗许久,一身衣衫被雷火烧得破烂,青丝披散在脑后,于乱风中肆意飞扬,脸上、手上、身上,无一处不是血迹斑斑。
按理说以湛云江的实力是轮不到我替他操心的,但前不久他刚因自斩道行而受天道反噬,内伤深重至今未愈,而此刻他不仅要面对万钧雷霆的无情轰击,还要谨防那个卑鄙小人的险恶招数,可谓是腹背受敌、左右支绌,两厢对阵下来,竟有数次被对方逼到死地,一身的伤叫人触目惊心。
我在外头看得惊心动魄,绞尽脑汁想着解脱之法。或许正是急中生智,我突然察觉并非是那人依靠身法才避过重重天雷,而是他借着这欺天阵法,叫天雷根本看不见他。再转念一想,只要我能破了这诡阵,让那人也尝尝天打雷劈,师兄的处境便不会如此艰难,以他的本事定能寻得机会将那人斩于剑下。
我立即退至远处,从乾坤囊中取出那方大昊罗经仪,竭尽我毕生所学去推演这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阵,不过须臾便已满头大汗。
那人早早就发觉了我的存在,但他在阵中优游自若、游刃有余,甚至还远远朝我瞥了一眼,眸中邪肆的笑意似乎是在讥讽我的痴心妄想。
“真没想到景昶的两个徒儿竟都是痴情种子,一个舍了修为也要与另一个成就好事,一个宁愿自斩一刀、终老凡尘,也不愿证得仙果、位列天班。当真是有趣得紧!”
他说话是蕴了法力的,是以即便耳边雷鸣不休,我仍能将他的言语听个一字不差。
正犹疑他是如何知晓,湛云江却已醒悟过来。他手拄长剑半跪在地,一张俊脸上满是血污,神情更是眦目欲裂、切齿拊心:“……如此说来,当日之事便是你布的局!我师兄弟二人与你素无仇怨,你先诓赵筹来害我师弟,又布下这诡阵逼我渡劫……!你究竟,是何目的——!!”
“目的?”那人扯起唇角,神色邪佞而狂妄,“区区凡虫蝼蚁,也配置喙我的目的!”
说完,再度挥手施法,脚下大阵随他心念而动,将被湛云江劈散的劫雷之力源源不断灌入那把黑尺之中,尺身灵力瞬间暴涨、银光四射,在黑天之下恍如一座的不可撼动的擎天光碑。
与此同时,这场浩大天劫业已到了最紧要关头,头顶天盖倾塌,雷海翻腾不休,少庭这座凡峰根本禁不住这般威势,本就被劈得摇摇欲坠的峰顶终于被彻底压碎。地动山摇间,千年的积雪冰盖龟裂崩塌,无数山石冻土如洪潮般倾泄直下,砸落深涧,将绕山而过的那条济水生生截断。
湛云江头顶万千天雷如无数银龙汇聚在了一起,浩瀚之威惊天动地,随时都能劈裂苍穹。然而他却撑起身体,不再施法抵御,反而用最后的法力全数灌注进了荡云剑剑身,做出誓要与那人同归于尽之势。
那黑衣青年亦是两手倒提光尺,滔天灵力汹涌澎湃,足下一踏,便携排山倒海之势奔袭而去。
我脑海空白一片,手中法力却刚好落入关窍,罗经仪在这一刻终于给出了最后的推演。
那方虚位不过转瞬即逝,却是我如今能为他争取到的唯一一线生机。我想也未想,瞬间便将一身法力激荡到极致,不作半分犹豫闯进了阵中。
一切护体的功法都需要时间来施展,可眼下关头又哪里有时间容我施展,我只能张开双臂,用这副躯壳挡在心爱之人身前。
这定然是无比短暂的一个刹那,短到连一次呼吸都来不及完成的地步。可我却在这个时候将眼前被我护着的男人看了个分明,那双黑曜石般冷峻漂亮眼睛里,无数情绪在冻结中瞬间崩溃,从震惊到恐惧,又从恐惧到悲绝。
我忽然想,也许我陆隐华活这一生,为的便就是这生死一刹罢。
第133章
两道通天彻地的银芒同时迸放,整个世界只剩下纯粹的白色。
湛云江声嘶力竭喊出的名字我没有听见,身后那人劈出的必死一击我也没有知觉,数百年修为一息丧尽,灵脉毁绝、百骸尽断,再不会有一丝生还可能。
等到我再睁眼时,天劫已然结束,暗沉的天却始终没有亮起。身下山峰几乎被削平了一半,我的洞府,他的洞府,都成了劫雷下一缕不可追的烟灰。
我躺在湛云江怀里,他竭尽全力护住我一缕心脉,虽勉强吊住了我一口气,却终究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我耗尽余下的生机。
我见他脸上血泪纵横,着实惨不忍睹,不由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来:“……阿湛,你……渡劫……成了没有……”
胸腔像破了的风箱,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不过才说了这几个字,血水便止不住地从口中涌出。
湛云江抱着我痛苦地点头:“别说话……隐华,我想法子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可哪里还能救得。
我这一生在鬼门关前走过不晓得多少遭,对死是个什么感受再清楚不过,这一回我是真活不成了。
“那个……人……呢……”
“他死了,”湛云江道,“你破了他的阵法,他没了庇佑,被我引最后一道天雷劈碎了肉身,连同元神一起灰飞烟灭……!”
我轻轻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天空又开始飘雪,起初只有一两片,不多久便漫天漫地。我的体温逐渐变冷,落到身上的雪花便不再融化,慢慢积了起来。
湛云江神情愈加悲戚,不停地替我掸去那些雪片,将法力源源不断地输进我的身体,只是我丹田碎成了粉末,经脉也根根寸断,再难容下丁点灵气,他才输进来,转眼便流逝殆尽。
“别……浪费……力气……了……”我劝他。
可他只是摇头,通红的眼眶蓄满了水气,不要命地把自己的法力渡给我。
我既心疼他,也心疼自己。我同他互相蹉跎数百年,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却过不到一日又要分开。我不由得想,若是他没有回天衍宗便好了……若是我们直接出发,去东荒,去西荒,去海外……便好了。
“阿……湛……”我问,“你到底……回来……取了什么……”
他心神早已乱了,直到这会经我提醒才终于想起这件事来。于是连忙从乾坤囊中取出个玉盒交到我手上,强忍着颤抖、手把手地替我将那盒子打开。
然后我便看见,那玉盒里放着的,是一支簪子。
一支紫光檀雕成的,簪子。
我用模糊的视线深深凝了片刻,接着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它……
湛云江最后要给我的东西,竟是这支……我求了半生的簪子。
我伸手想去拿起,却连握也握不住,他只好将那簪子放进我手里,收紧手指替我握住:“当年那截紫光檀,我并未全部用完……可雕成之后,我却不知该何时给你,如何给你……”
我努力点了点头。虽说他现在给我已经有些晚了,可到底还不算太晚:“……很、好……看……簪头上的……是……燕子吗……”
他握住我的那只手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出口已只剩哽咽:“是云燕……隐华,我雕的是云燕。有爪却无趾,不能栖枝,不能落地,只能守着一处地方,永远都飞不走……永远,都不会飞走……”
男人滚烫的眼泪沿着脸颊一颗颗掉下来,落在我已经冰凉的手背上。
“别哭啊……”我想去擦他脸上的泪,可手才抬起一寸便软绵绵地垂下了,我只好催他,“你……替我……簪、上……好不好……”
他应声,笨手笨脚地将那簪子插进了我后脑松散的髻中,可惜我看不见,也不晓得他插歪了没有。
他说他永远都不飞走,他没有食言,他甚至甘愿为我自斩了道行。可天意这般残酷,偏叫我与他不得厮守,如今要弃他而去反倒成了我。我真是不甘心。
“……好不好……看?”
他用力点头,好像成了个只会点头的傻子:“好看,很好看……!隐华,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听了很开心,努力勾起唇角,张合唇瓣无声地唤他:
阿湛,我的阿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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