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半个月里他周围总是有人,不是汉娜就是维拉,要么就是其他人。自从祖父下葬,他就没有再哭过,他甚至做到了面带微笑地去安慰其他人,劝说他们从失去亲人的伤痛中走出来。他也强迫自己处在一种极其繁忙的状态中,修缮农场、在镇上做志愿者、调查有关隐修会和光明神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日程塞得满满的,每天都累到回到床上倒头就睡。渐渐的,他感觉心口因为菲索斯离去被割开的口子被什么填上了,以为自己已经从阵痛中振作起来,有力气继续前进了。可是这一刻,在这间没有旁人却无处不充斥着两人回忆的房间中、在这个无所事事却让人思绪万千的雨夜中,他发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文森特发誓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哭过,但他停不下来。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离了水的鱼,肺里被悲伤的泪灌满,孤单与无助像鱼线缠绕着他,将他体内的力气一点一点挤掉。菲索斯你在哪儿……我真的……好想你啊……
。。。
菲索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梦中他乘坐在一艘落难船上。海上白雾茫茫,他看不到方向,只听到一阵哀鸣从远处传来。像是鲸的鸣叫,又像是美人鱼的歌声。菲索斯坐起身来,动作虽轻,却还是弄醒了左右两侧共寝的少年。其中一位长发少年抬起水葱般洁白纤细的小臂钩住菲索斯的腰,嗲声嗲气地询问:“大人,您怎么醒了?”另一名卷发少年此时也醒过来。他调笑着拍在同伴赤裸的屁股上:“怕不是你鼾声震天,把大人吵醒了吧?”
“你胡说什么,我哪有……大人您别听他瞎说。”长发少年娇嗔着往菲索斯怀里钻,少年拥有一张带着点儿傲气的漂亮面庞,一双凤眼里满是娇媚,脖颈和胸口处尽是云雨的痕迹。菲索斯想起他昨晚跨坐在自己身上时浪叫得动听,可和梦中那幽怨的哀鸣相比,少年的娇嗔立时显得单薄生涩起来。菲索斯推开少年,想要翻身下床。可少年却好死不死地缠住了他:“大人,既然醒了,不如我们……”菲索斯冷哼一声,抓住少年的手别向外侧。他的手劲很大,少年马上疼得叫出声来。“滚。”菲索斯语气冷淡,双眼如野兽般在黑暗中泛着光。两名少年被吓到了。他们收了媚笑,甚至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在身上裹了条浴巾便跑出了房间。菲索斯叹了口气,自顾自走到落地窗边。窗外的雨很大,脚下城市的灯红酒绿在雨水中模糊成了一片或明或暗的光点。菲索斯端起圆桌上的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味道尚佳,可胸口沉甸甸的异物感却无论如何无法化开。是谁……是谁在这悲伤的雨幕之后呼唤着他……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落地窗镜面中反射出一抹洁白的身影。穿着真丝睡袍的男人走进屋来,他的银发散在雕像般修长无暇的劲侧,冰蓝色的眸子里染着雨水的冷色。
这男人如水晶钻石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与他一比,刚才跑出去的两个男妓连破碎的玻璃渣都算不上。见到男人,菲索斯有些拘谨地放下了高脚杯:“兄长大人……”菲尔洛斯走到菲索斯近前,把菲索斯端详一番,眼中现出担忧:“怎么了,睡不着吗?是不是他们没伺候好?”
“不……”菲索斯连忙否定,可“做噩梦了”这种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菲尔洛斯微微蹙眉:“既然他们干不好本职工作,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菲索斯立刻明白了菲尔洛斯的意思:“请别对他们——”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楼道里便传来了两声惊恐的尖叫。尖叫声转瞬即逝,世界很快又被簌簌雨声淹没。猜想到两名少年下场的菲索斯有些颓丧地沉了肩:“兄长大人,你这又是何必……” 菲尔洛斯却怡然自得地喝起酒来:“不是他们导致你失眠的吗?”
“不,当然不是。不是他们……”菲索斯说着侧开脸来,将视线投向窗外的雨幕。菲尔洛斯往菲索斯近前凑了凑,歪着头:“所以是因为什么?”菲尔洛斯身上黯淡的沉木香缠绕着菲索斯,让他感到一阵意乱情迷。菲索斯下意识退了一步:“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菲尔洛斯嗤笑起来,“我的小弟弟,你上次被噩梦惊醒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来自兄长的嘲笑让菲索斯感到一阵羞赧:“请别这样嘲笑我……”菲尔洛斯叹了口气,抬手撸了撸菲索斯耳侧的碎发:“愿意跟我讲讲吗?也许我能帮你找找原因。”菲索斯犹豫了一下,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最好不要说。他顿了顿,勾起嘴角:“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梦。大概是我最近刚刚现世,还有些不习惯吧?”菲索斯的话显然没能说服他的兄长,但菲尔洛斯也没有多问。他换了只手端着高脚杯,撩起颈侧的银发:“这个时代的魔法力场十分不稳定,就算是我也不能随时保持意识清醒。你千万不要勉强,有任何问题,随时告诉我。”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菲索斯说着从身后屏风上取下一条披肩帮菲尔洛斯围上,“倒是兄长,最近怎么样?之前那些人有没有再来麻烦你?”菲尔洛斯冷笑一声:“那些家伙都是缩头乌龟,自从上此袭击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但还是不能大意……那些魔法师都是行家,我担心他们正在策划着什么更危险的阴谋。”菲索斯说着帮菲尔洛斯紧了紧披肩,“要是兄长出了什么事……我会心痛的。”菲索斯的话让菲尔洛斯原本冷硬高傲的神色柔软起来:“你啊,嘴倒还像小时候一样,没个把门。”“我说话从来都是发自肺腑,拉斯尼亚如今现世的神明只有兄长和我,若兄长消失了,我要怎么独自活下去呢?”菲索斯言辞恳切,眉宇间带着分明的崇敬与信任。这样的音容与菲尔洛斯记忆中那个乖巧伶俐的黑发少年重合,一种暖融融的情绪在他心底撩骚起来。
“我怎么会消失呢?”菲尔洛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覆在菲索斯脸颊上摩挲,“只要我们完成灵魂共享的仪式,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只要兄长平安就好。”菲索斯笑着抓住菲尔洛斯的手,“毕竟我只有兄长一个亲人了。”
“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菲尔洛斯收了手,垂下眸子自言自语,“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
“兄长你说什么?”菲尔洛斯摇摇头:“没什么……已经很晚了,我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菲索斯有些不明所以,但他了解他的兄长,菲尔洛斯不想说的话,他是绝对问不出来的。于是他上前扶住菲尔洛斯:“那……我送兄长回去吧。”菲索斯带着菲尔洛斯往门口走,大概是因为喝了点酒,菲尔洛斯的脸有些红,脚步也有些虚浮。在他们经过床铺的时候,菲尔洛斯的脚下忽地一滑,朝菲索斯怀里撞过去。菲索斯接住兄长,却还是因为惯性向后退去。他的脚跟绊在地毯上,上身失去了平衡,搂着菲尔洛斯仰倒在床铺上。菲尔洛斯惊叫着压在菲索斯身上。
他的披肩掉了,真丝睡袍也从肩头滑落,他洁白胸膛暴露在菲索斯的视野中,柔软的腹部贴着菲索斯的胯部,一只膝盖抵在菲索斯张开的双腿之间……菲尔洛斯身上的冷香扑面而来,菲索斯感觉脸上一阵燥热,他慌着直起身,将菲尔洛斯推开:“兄长,你没事吧?是不是酒喝太多了?还是之前战斗的时候受了伤?”见菲索斯手臂伸得笔直,一张漂亮的脸蛋上瞧不出丝毫邪念,菲尔洛斯撇撇嘴,露出诡计落空后的寂寞表情。他撩开菲索斯的手,拉了拉睡袍:“大概真是累了。”
“要不要卢克取消明天的进程?”菲索斯认真思考着,“或者让我代你去?”菲索斯越是正义凛然,菲尔洛斯心里就越是气馁。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丝:“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他说着自己往门口走去。他走得大步流星,完全不见刚才弱柳扶风的样子。待菲尔洛斯离开后,菲索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按着太阳穴倒在床上,来自远方的哀鸣在他耳畔回响着,刺得他脑仁生生地痛。那声音不成文句,菲索斯猜不出对方到底想要诉说些什么。他只感觉那声音一响,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带着灵魂便都跟着震颤起来。菲索斯察觉到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魔法,施术者不知是通过何种手段、也不知是为了何种目的,将他与另一个悲伤的灵魂相连,让他能对对方的情绪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到底是谁……是哪个混蛋……胆敢如此冒犯……菲索斯强忍着头痛直起身,打了个响指。
一只黑色的乌鸦从半开着的天窗外飞进来。
“您有什么吩咐,我尊敬的主人?”乌鸦扯着沙哑的声音叫唤着,“您忠实的仆人随时愿意为您服务!”菲索斯深吸一口气,在手掌中聚集起一团萤火。那萤火在他指间转了两圈,向窗外飞去:“去,跟好萤火,给我把发出噪音的家伙找出来!”菲索斯命令道。“之后呢?如果您下令,在下可以让他直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菲索斯道,“把他带到我面前,我要亲自审问他!”
乌鸦底下脑袋,做出行礼的姿态:“遵命——无面保证完成任务。”
第四十七章 博士的噩梦
文森特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从床上爬起来,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鼻子不通气,嗓子又干又哑。菲索斯的衬衫被他压在身下,皱得比之前更厉害了。想到昨晚他就这么抱着衬衫一面哭一面睡过去了,文森特顿时感到有点窘迫。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意识到,崩溃一场还是有用的。至少,胸口那种如鲠在喉的异物感暂时得到了缓解。夏天来了,天亮得很早,阳光透过纱帘射进屋子,刚好照在被文森特丢在沙发上的书包上。手机铃声从书包里传来,依旧是维拉喜欢的摇滚乐。
【I beg to dream and differ from the hollow lies This is the dawning of the rest of our lives】
文森特苦笑。这歌词倒是符合当下的情景。他拿起电话,发现是一个没有显示名字的号码。虽说没显示名字,但看数字组合却有点眼熟。到底是谁……文森特想了又想,却猜不出来。电话铃声还在响着,看上去也不像骚扰电话,于是文森特按下了接听按键。“利瓦尔?是你吗?”对方一开口,差点没把文森特吓得灵魂出窍。对于一个博士来说,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人能把他吓到灵魂出窍,那一定是他自己的博士导师了。特别是,当一个博士学业荒废的时候,导师的电话简直堪比催命。文森特战战兢兢地端起手机,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我,斯宾赛教授您找我?”听筒另一侧传来了教授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总算联系上你了…上周给你发的邮件为什么不回?”文森特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抱歉,我之前一直在老家,手边没有电脑…”
“所以你还好吗?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斯宾塞教授的语气中带着难得的关切,文森特想起自己三周前给他发了邮件报平安就再没联系过,现在想想这实在有些不妥。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挺直后背:“已经没事了,您放心,我不会耽误研究的…”提到“研究”两字,教授忽地啧啧嘴:“你现在有时间来一趟研究室吗?我正想和你谈谈研究的事…”教授的语气听上去不怎么愉快,文森特顿时感觉有些小虫子开始在他后背上乱爬:“我的研究…出了什么问题吗?”听筒对面传来一阵沉默。“教授?”“利瓦尔,这件事有点严重,我觉得我们应该当面谈谈。”许多恐怖的可能性从文森特脑海中呼啸而过,他很想现在、立刻、马上知道教授口中的“严重”是指什么,但教授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自然没有立场再提出反驳。他嗯了一声,和教授约了时间,挂断电话。他也没心情吃早餐,忐忐忑忑地收拾好书包出了门。
他到校很早,学生们还没开始上课,教学楼里只有保洁阿姨走来走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文森特觉得那阿姨看自己的神情怪怪的。教授研究室的灯已经亮了,文森特咽了口气,敲开了房门。门刚开,一股烟味儿便扑面而来。
斯宾塞教授站在窗边,一脸的愁云惨淡。这表情文森特熟悉——他第一次提交研究报告的时候,斯宾赛教授也是这个表情。“教授,您找我?”文森特战战兢兢地问。斯宾赛教授指了指茶几对面的沙发,示意文森特坐下。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还没说话却先叹起气来。“……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文森特最讨厌的就是教授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教授是个文化人儿,想骂文森特的时候总是要斟酌半天,而这对文森特而言无疑是钝刀子砍脑袋,痛苦又折磨。“利瓦尔,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查邮件?”思量许久后,斯宾赛教授终于开口。“我昨天刚回城里,还没来及的……”文森特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他的笔记本电脑。维拉的旧手机只能打电话和发信息,而他这些日子都在忙农场的事情,的确没有查过邮件。不查就算了,这一查,文森特顿时眼前一黑——前不久准备刊登他论文的杂志发来了联络,
以他提供的数据有伪造嫌疑为由,将他的稿件退了回来。对于一个博士来说,天塌了地陷了、明天就要打世界大战了,都没有这么一封退稿邮件更让人五雷轰顶。文森特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连按在键盘上的手都在颤抖:“教授,怎么会这样……”斯宾赛教授叹了口气,给文森特倒了半杯凉水:“上次你在神话史学会上出了风头,惹上了麻烦的人……这次很可能是温斯顿教授在找茬。”
. “就……没什么办法了吗?”文森特既沮丧又不安,那可是他辛辛苦苦洗了一年的论文啊,怎么能说退稿就退稿呢?斯宾赛教授摇摇头:“我已经跟编辑部联系过了。这次恐怕……”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忽地话锋一转,“利瓦尔,有件事我想问你,你不要生气。”
“您说……”斯宾赛教授沉默些许:“你跟我说实话……你之前跟我说的史料,的确是真的吗?”别人也就罢了,被自己的导师这样质疑,文森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山崩地裂般翻腾起来。他咬着牙低下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吐出一句反问:“连您都不相信我吗?”见文森特眼圈泛红,满脸都是愤恨。斯宾赛教授啧啧嘴,往沙发背上一靠:“你能给我一个准确的回答吗?”文森特的喉咙缓缓地蠕动了一下,当他抬起头时,脸上一贯的唯唯诺诺已不见了,他的神色变得锋利异常,语气也是斩钉截铁的:“我写进论文的所有史料都是我亲自走访、亲眼所见、并一字一句核对过的。我的论文千真万确,绝对没有半分虚假!”斯宾赛教授盯着文森特,文森特也毫不示弱地与教授对视。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哪儿来的勇气,他从未在教授面前如此有底气地说过话。可是这件事关乎他的清白,关乎他的学术前程,他绝不能退让半步,也不能容许任何人有任何形式的诋毁。最后,还是斯宾赛先移开了视线。他习惯性地去找烟抽,但翻了半天没能找到打火机。文森特从一叠资料后找出打火机,帮导师点上。斯宾赛教授平时是不会当着文森特的面抽烟的。文森特靠近导师的时候注意到了他眼下的乌青。看来这几天夜不能寐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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