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错愕中,晏慈只觉得有双手抚上自己面颊。
那人身上萦绕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奇异香气,混着桃花的香与丝丝缕缕的酒气,说话的声音也是温软的,叫人脑海中无端腾起一抹缱绻迷蒙的粉雾,那是他在眼睛尚未完全失明之前,记在脑海中的朦胧颜色。
有那么一瞬间,被亲近的属下们认为是心思深沉,智多近妖的晏家少主,在这一刻却恍恍惚惚地,信了那少年打着酒嗝胡诌的话。
当真是一不小心,接到了桃花幻化的精魅。
就连晏慈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不由自主地将那少年抱得紧紧的,只怕这精魅会在一念之间,散在他的怀中。
所谓心旌摇摇,难以自制……竟是如此滋味。
“你长得可真不错,是哪家的……公子?”桃花精的手指沿着他的面颊慢慢滑到喉结,然后在他耳边笑嘻嘻问道,“不如……跟了我……家去……”
那人吐气如兰,指尖微凉,却仿佛能在他皮肤上点起火来。
“我是——”
“四,四殿下?!”
直到下一秒,身侧宫人难以掩住惊讶的称呼,将晏慈瞬间从那奇异瑰丽的幻梦中拉了出来。
“别,别叫我那倒霉称呼,今天的我不是皇子,我,我明明就是桃花仙!”
怀中少年依旧那般亲昵地搂着晏慈胳膊,满身酒气,显是已经喝醉。
说完他又回转过来,冲着晏慈轻声询问。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晏慈。”
只可惜,当那少年再次询问时,之前他在晏慈身上点亮的那一串小火花,早已尽数化为了深入骨髓的冰锥,刺得他整个胸腔都化作了冰窟。
晏慈听到自己用温柔和煦的语气,冲着怀中依旧馨香温软的少年恭顺地说道。
“见过四皇子殿下。”
……
三千年后……
瀛城城主府内。
“你放过他。”
天衢仙君紧紧地抱着怀中季雪庭的外袍,痛苦地低语道。
“你放过他,晏慈……你放过他……”
伴随着他痛苦地呓语,房间里的阴影之中,无数条黑色的丝线蠕蠕而动,一点一点缠绕上了少年人惨白瘦弱的身体。
然而,就在那些丝线企图没入那具名为“宴珂”的皮囊之下时,它们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烙铁或者剧毒一般,猛然间扭曲成团,齐齐从少年身上落下。
也就在同一时刻,天衢倏然睁开了眼睛。
梦境中熏暖香甜的桃花香气伴随着痛彻心扉的痛苦,依稀还残留在天衢的身体里,然而几乎快要将整个房间都占据掉的黑线却早已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尽数断裂,化为了青烟。
天衢对于身侧发生的一切异像都宛若未觉,他抱着季雪庭的外袍慢慢地坐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周围。
又过了片刻,他才伸出手,指尖轻轻一勾,潜藏于阴影中的数段黑丝腾然而起落入了他的掌心,活虫一般疯狂地扭动挣扎起来。
“是你让我梦到那段过去的,对吗?”
天衢眼睫低垂,冲着掌心中明显可见的异样妖邪轻声说道。
伴随着他的问询,那几段黑丝流动得更加剧烈了。
无数人的哀嚎,尖叫,足以让正常人彻底发狂的窃窃私语,在黑丝的挣扎中不断涌向那名看似瘦弱憔悴的“少年”。
可是天衢却像是完全不曾听到那些可怕的幻听一般。
他专注且热烈地看着掌中之物,声音沙哑地继续开口道:“再来一遍吧。好不好,让我再梦一次……”顿了顿,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嘴角漾起一丝细微的笑,“对了,你这种东西,应当会让人陷入噩梦之中,对吗?那么,就让我梦到……梦到我被阿雪杀掉好了。千刀万剐也好,车裂也好,让他把我吃掉都可以。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应当也是噩梦吧。”
“你可以做到,对吗?”
天衢的声音沙哑但平静,听上去这商量甚至可以称得上诚恳。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掌中那几段生命力极强的黑丝却像是忽然间完全失去了求生意志,猛然间僵直,然后,便在天衢的手中,自顾自地化为了跟自己之前的倒霉同伴们一样的青烟。
“别,别……”
反倒是天衢变得有些焦躁起来,他用力地在空中一抓,企图再找到些漏网之鱼,然而他的房间里此刻却变得无比清净。
也就只有藏于他影子中的那几条念蛇,开始因为他的心神恍惚而蠢蠢欲动起来。
【“你看,你应当知道,你就不该做梦……”】
【“卑鄙,懦弱……你既是知道你应该恕罪,为什么不到他面前去……”】
【“啊,对了,你是在害怕,你怕阿雪对你说出那个字,你怕阿雪恨你。你明知道他恨你,却不敢去面对这件事……”】
……
“闭,闭嘴。”
天衢用力地抱着自己的头,咬牙切齿地喃喃道。
“你们都给我闭嘴——”
“宴公子?”
门外忽然传来了鲁仁的声音。
“你怎么了?是在跟什么人说话?”
鲁仁推门进来,看到宴珂的脸色,不由一怔。
“……还是说,你的头疾又犯了?”
他随后便改口问道。
过了片刻,他才看到面前那位贵公子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没事。”
宴珂轻声说道,语气还是有些微弱,脸色也格外难看,可若只是听他声音,却很是平静。
就像是个普普通通,身体不太舒服的正常人一般。
这么一看,之前鲁仁在他身上察觉到的那种癫狂之态,倒好像是鲁仁自己疑神疑鬼,以至于多想了一般。
“宴公子你没事就好。”鲁仁压下心中那一丝说不出来的忌惮,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生硬地说道,“那个,是季仙官嘱咐我来给你送几张符咒,让你贴在房间各处保平安。”
“雪庭哥哥?”
眼看着宴珂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鲁仁却愈发觉得舌尖发苦。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啊,那个,是的。季仙官说你胆子小,容易害怕。今天晚上我们要出去一趟,你呢……就在房间里好好休息,有这些符咒再,这里又是城主府,无论如何都能保你安全无虞。”
“你们,要出去?”
宴珂直勾勾地看着鲁仁,轻声问道。
“不可以带上我吗?”
鲁仁:“……”
鲁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孩子似是对我生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谊,我不好再与他相处过密,就劳烦鲁仙友替我跑这一趟了。”】
【“……哎呀,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修无情道的嘛,之前就是怕惹出麻烦才特意练习了一些与人相处的模式,谁知道会出现这种问题呢?这天下之大,谁也抵不住有那么些人有龙阳之好嘛……”】
【“……其实之前大部分时候都没啥事啊,你看韩城主,跟我呆了那么久,不也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吗?”】
【“……这样吧,实在不行,你就劝他多练剑。毕竟有些事情分散心神,就没那么伤心了嘛,对了,这个你别说是我说的。”】
鲁仁将符咒递到宴珂手中,无比生硬地说道:“你……还是先练好剑,再说别的吧。”
说完不等宴珂回话,鲁仁便忙不迭赶忙逃出了房间。
他只道自己总算是把这个麻烦事给搞定了,却不知天衢仙君在他离去之后,倚着门看着他离去时的背影看了很久。
“阿雪不叫我跟着,我便不应该跟着他。”
天衢轻声对自己说道。
【“可是方才那潜入你房中的妖魔,甚是古怪。”】
“我先前仗着自己披着他人外皮,那般孟浪,他应该真的不想再跟我有什么关系了吧。”
【“他与鲁仁这般深夜出行,显然便是要调查此处蹊跷,这整座城都被设了妖邪之术,确实危险。”】
“阿雪那么厉害,便是没有我,也能解决掉所有麻烦才是。”
【“可是,万一他遇到了危险,而这一次……你又没救他呢?”】
“我应该……听他的话……”
天衢轻声呢喃,身体却自发地动了起来,朝着鲁仁离去时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第24章
鲁仁草率交代了宴珂之后便铁青着脸一路走到了城主府的后门,一推门,那总是带着满脸笑意的白衣仙君早已抱着双臂靠在了门口。
本应在此处看守的粗使却不见了踪影,季雪庭解释说,是他打发了了他们一把金瓜子,叫他们去买酒喝了。
鲁仁听到季雪庭支走下仆竟然用了一把金瓜子,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儿忘记追问对方,到底是为何这般避人耳目,要在半夜偷偷离开城主府。
“这个嘛,明面上的原因,自然是燕燕他受了伤。我们若是跟他说明了要夜探瀛城,免不了要让他劳心劳力派人护送,实在是太麻烦了。”
季雪庭领鲁仁沿着后门小巷一路走到了瀛城街头,迎面扑来的便是一片璀璨热闹的人间烟火。
“你还是跟我说实际原因吧。”
鲁仁跟在季雪庭身侧,一路走进了路上川流不息的熙攘人群之中。
与青州境内的死气沉沉一片萧条相比,瀛城的夜晚实在喧嚣美好得宛若幻境一般。
分明只是寻常的时日,不年不节的时序,街上却有无数男男女女衣着整齐,持着灯笼果篮,在街上呼朋引伴,游走嬉闹。
“……另外一个原因,不好说啊。”
听到鲁仁问询,季雪庭淡淡笑道。
“可是韩城主有什么问题?”鲁仁一下子就有些紧张了。
“不知道。”季雪庭摇了摇头,散漫地说道,“目前来看他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我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早上城门前那只逃跑的妖兽。”季雪庭道,“虽然之后韩城主向我解释,说那妖兽之所以‘死而复生’,无非是因为他当时砍伤它之后,便以为伤了它要害,未能仔细检查。却不想它身上还有生机,以至于之后到了人群中便倏然发了狂……这个说辞,倒让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鲁仁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起来:“可是你先前也遇到这般狡猾的妖魔?”
“不,我想到的是当年在乡下帮人杀猪时遇到的事。”
季雪庭声音渐低,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我还是个新手,捅完了猪脖子之后,只觉血都快放干净了,就把绳子松开了,结果没想到那头猪竟然一跃而起,就那么飙着血绕着村子跑了三圈……”
想到过去,季雪庭用手在自己喉间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
“当然,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犯那种错误了。但奇怪也就奇怪在这里——鲁仙友,你说为什么像是韩瑛这样天下闻名的剑客,竟然会犯下这种新手杀猪才会遇到的问题?总不至于真的就是男人过了三十,就彻底不行了吧?”
“这……我不知。”
鲁仁喃喃道。
停了片刻,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季雪庭一眼:“等等,你当年……去乡下帮人杀猪?”
虽然早已知道季雪庭与寻常仙人大不相同,但这个晚上所听所闻还是让鲁仁倍感诧异。
“那个,哈哈,人这辈子总有钱不趁手的时候嘛……”
季雪庭听得鲁仁追究其这个,连忙笑了两声,迅速地转移起话题来。
与鲁仁交谈之间,季雪庭就如同本地人一般,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中穿行,不多时竟然带着鲁仁直接来到了一条格外气派的长街之上。
鲁仁原本还想多追问季雪庭几句,可眼前景象映入眼中,竟叫他不由失了神。
沿着长街,支着大大小小高低错落无数戏台,每个戏台前面都围满了人。
戏台上的灯光,人们手中的灯笼,长街上用于照明的持明烛,几乎要将这个夜晚照得宛若白日一般璀璨。台下的叫好声接连不断,台上的唱腔高昂细长,光影声色,交织成一片迷离繁华景色,恍惚间简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家乡的元宵灯会。不,便是元宵灯会,也不会有这般景象,而且……
“这些人为什么都戴着面具?而且这等架势……是有节庆?在这种时候?”
鲁仁踉踉跄跄跟着季雪庭一同挤入人群,环视周围一圈,隐隐察觉到气氛略微有些不同寻常,不由问道。
不等季雪庭回答,旁边有人似是听到了鲁仁的问题,便格外热情地插嘴答道:
“哎哟,两位小哥可是外地人?难怪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习惯。最近瀛城附近妖魔侵扰不断,还有那个什么,猖,猖……”
“猖神。”季雪庭补充道。
那戴着喜福神面具的热心人一拍大腿,连忙道:“对,就是那个猖神,猖神肆虐!听说那可是一只了不得的大妖怪,要镇压这妖怪,可不能光只靠着我们城主大人,还得向上天请愿,三牲五畜,献戏犒神,虔诚叩拜,求山神保佑,助城主平定妖害,诛杀那猖神!”
原来,这献戏犒神,请求保佑,正是这青州本地的旧日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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