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这条街两侧正是玲琅满目无数戏台……
此时此刻,那戏台早已不复昨夜光鲜亮丽。木棚上的颜色甚至都已经快要脱没了,戏台表面也歪歪斜斜,四处都是塌陷与破洞。然而就是这样的戏台,上面却早已站了几只表皮斑驳,关节都已经变得松松垮垮的破旧傀儡。其中一只傀儡仿佛察觉到了季雪庭的目光,愈发变得手舞足蹈,精神百倍。
“正所谓,黄粱一梦南柯中,庄周蝴蝶未可知;世间万事皆是梦,谁道枯荣是荣枯。”
那傀儡扯着嗓子,幽幽唱到。
凌苍剑已随着季雪庭的心意近到那傀儡鼻尖之前,那木石玩偶却宛若未曾察觉,依旧手舞足蹈继续演起来。
“话说那康平年间,那偏远青州之地忽的来了个举世闻名的大剑侠,人送称呼‘不平剑”……”
听得那傀儡唱词,季雪庭眉头微挑,正要将那挑断那傀儡背后一根黑绳好叫它安静,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掐在了季雪庭的手腕上。
“季大哥,我想……我想听下去……”
韩瑛脸色近乎于死人,额角上青筋迸起,突突只跳,冷汗顺着他鬓角一直淌到了他的下巴上,只看一眼便知道他此时正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直勾勾盯着戏台,喃喃说道。
季雪庭不语,凌苍剑却已经缓缓飞回了他的身侧,宛若游鱼一般在他与韩瑛身边慢慢游动不休。
戏中有大剑侠到了青州,为了庇护百姓建了瀛城。那磊落不羁的城主放下了手中剑,却依旧是那么一心为民,开山辟田,斩妖除魔。
渐渐的,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起来,逢年过节,这向来荒凉的瀛山之下,也有了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只可惜好景不长,不知何时起,瀛城之类忽然流行起一种古怪的病症。
得病之人最开始只是脾气暴躁,难以控制情绪,然后没过多久,随着他们的哭喊谩骂,他们身上会渐渐长出状如鹿角一般的菌菇。
那菌菇很快就会越长越多,最后,随着鹿角的生长,作为宿主的病人很快就会化为菌菇的基底,被吸成干瘪如枯骨一般的人干。
最可怕的是,即便到了此刻,他们依旧不会死。
他们不吃不喝,行动迅速鬼魅,宛若妖魔一般在整座城各个角落游走,而他们背上那密密麻麻簇生的鹿角菌菇上结出大量的孢子,随着他们的行动而散开。只有在背后鹿角蘑菇完全枯萎之后,这些人才会在极度的痛苦中绝望死去。死的时候,甚至就连骨头里也长满了密密麻麻,尚未来得及冒出来的囊泡。
城主府中门客客卿为了对付疫病,呕心沥血,遍查古籍,才发这种病被称为鹿角瘟。
据说青州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正是因为数千年前,这里爆发了这种可怕的病症,这种病几乎无药可医,而且传染性极强,一旦蔓延开来,六合八荒中千万万人都将面临大灾。
韩瑛发现此病之后,直接写信恳求当朝皇帝救援,然而那位九五之尊的昔日挚友在知晓此事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决断便是彻底封锁边境,不许任何人前往青州。而任何人如果想要青州出来,便是……
杀无赦。
本来因为韩瑛的保证而勉强维持了最后一点镇定的青州之民,很快就发现青州已经被彻底困住。
他们唯一的下场,便是困在这里等死。随后,所有人都暴动了。
鹿角瘟的病患在得病初期,原本就会变得格外暴躁易怒,惶恐之下再有人撺掇,渐渐地竟然引发了一场格外恐怖的暴乱。
这群深知自己的了不治之症的病患决定凭借着鹿角菌繁殖时赐予他们的鬼魅身形,强行突围。
【“既然那皇帝老儿只想着让我们等死,那么我们便将他那万千民众也变的跟我一样,哈哈哈哈,等到天下人都跟我等一般得病,他便能知晓吾等苦痛啦!”】
【“陪葬,哈哈哈哈,让所有人都跟我们一起陪葬!”】
戏台上的傀儡蹦蹦跳跳,拙劣地模仿着昔日青州之民怨毒言语,竟让季雪庭这等无情道的修者,都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寒意。
……
“唔……”
戏台之前的韩瑛发出一声痛呼,扶着手边剑鞘,几乎半跪了下来。
“燕燕——”
季雪庭皱眉,一把扶起韩瑛,另一边直接挑断了戏台上傀儡的关节与控线。
“砰”的一下,那傀儡摔倒在地,再不动弹。
然而紧接着,那幽幽的唱腔又在不远处倏然响起。
季雪庭转过头,神色微沉。
原本死寂一片的大街两边,那些荒芜如坟茔一般的戏台竟然渐次亮了起来。
无数只傀儡齐齐走上前来,口中发出了沙哑怪诞的声响。
是的,它们都在唱戏,而且,唱的还都是同一折戏——关于不平剑韩瑛的那一出戏。
这下,就算是季雪庭有心想要让韩瑛逃避一下都没有办法了。
那听到耳朵里宛若有针在扎的调子还在继续……
英明圣武,一心为民的韩瑛再也劝阻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才庇护下来的青州之民。
眼看着暴动将起,他动用自己最后一点力量,将自己的弟弟,还有之前就被他保护在城主府中一些尚未感染病症的老幼妇孺,从密道中偷偷送了出去。
再然后……
再然后,将那哭闹不休,痛苦到几乎晕厥过去的弟弟送走。
韩瑛回到瀛城之内,意动之中,将整座城彻底封死。
接着,他撬开了瀛城城基,取出了自己阔别已久的老友不平剑。
那已经有了灵性的长剑在他手中嗡鸣不止,韩瑛抱着它,在城基上坐了整整一夜。
“接下来,要委屈你了。”
他抚剑痛哭,然后持剑向前,沿街而行……
……
“噗——”
戏台上饰演青州百姓的傀儡纷纷倒地,老旧的头颅与四肢从早已破损的机关中滑落,咕噜噜滚落一地。
霎时间,再无那走调怪诞的唱腔,再没有鬼影重重的傀儡戏。
只有满戏台的残破傀儡,还有戏台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的韩瑛。
“我想起来了。”
韩瑛推开了企图扶住他的季雪庭,仰起头来,看着后者怔怔说道。
“他们……全部死了。”
“不是猖神吞噬了他们,是我,是我把他们都杀掉了。”
血色的记忆在韩瑛的身体深处倏然迸裂,流出了粘稠,黑暗而不洁地脓液还有黑血。
不过短短片刻,被他遗忘的过去妖魔一般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韩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他的视野中,他的双手上早已淋满鲜血。
他怎么……怎么会忘记呢?
韩瑛在心中不断地问自己。
动手初时,他一直强迫自己睁着眼睛,笔直地看着他剑下的那些人,他强迫自己看着那些人扭曲恐惧的脸,强迫自己记住他们的样子。患病初期的病患多少还有些神智,他们在他的剑刃下哀嚎,祈祷,大喊着“韩城主,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可韩瑛还是举剑把他们都杀死了。
很快,韩瑛发现,那些人的面孔好像变得模糊了,甚至他们的躯体也变得扭曲怪诞的一大团。血,止不住的血,滴滴答答,化为浓稠的浆液,把衣服的布料的黏得贴在了皮肤上。
内脏是热的,脑浆却是微凉的。
哭喊,尖叫,反抗时候不小心点燃的屋子与家具,热气在半空中蒸腾,将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成了微微晃动的幻影。
他把那些人的尸体给扫了。
那些人背后的鹿角在高温中发出了滋滋作响的尖叫,听上去恍惚像是什么东西在发出刺耳的尖叫,又像是怪物在他耳边不断的窃窃私语。然后他又循着动静,沿着自己亲手布置和建造起来的大街小巷,一间一间推开门,将那些躲藏在床底,地窖,还有各种角落里的人也杀了。
再然后……再然后他到了城门口。
那些肢体扭曲的怪物堆叠在厚实光滑的城门之前,那城门本应该是用来抵御外部的妖魔的……
韩瑛把他们也杀了。
杀到最后,不平剑已经钝了。
它在他掌中发出了哀鸣,随后铿然断裂。
后来……后来韩瑛的记忆就已经模糊了。
他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噩梦。
隐约中,还听到了早已离开的稚春的哭喊。
……
“燕燕,你现在最好冷静一点。”
季雪庭持剑挡在了吐血不止的韩瑛面前。
他的神色有些复杂,虽然已经隐隐察觉到瀛城过往可能有蹊跷,他确实并没有想到,这真相竟然会是如此惨烈。
一心想要庇护青州百姓的韩瑛,最后却不得不用企图保护他们的那把剑,把所有人都杀死。
若不是青州因为灵气问题与上界沟通不便,单就这一条罪状,已可让韩瑛遭受天谴。
“麻烦了。”
季雪庭侧耳凝神,听得周边动静,不由喃喃道。
戏台沉寂之后,从四周的小巷之后,传来了许多细小的刷刷声。
季雪庭警惕地环顾四周,空气中腾起了一股陈腐的气息,气味浓烈到连季雪庭都可以闻得很清楚。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记得这个味道,曾几何时,他曾经帮人清理过一座被行尸占据的小城,那个鬼地方就弥漫着这种可以让普通人发疯的恶心气味。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季雪庭便看到了那些摇摇晃晃的影子从街头巷尾踱步而来。
“一个好消息,这次攻击我们的总算不是那些讨人厌的傀儡了。”
虽然觉得身侧的韩瑛此时大概也听不进什么,但季雪庭还是闷闷开口,替他说明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坏消息是,这些行尸怨气都还挺重的。”
他瞥了一眼那些看上去与木乃伊有些相似的行尸,幽幽说道。
大概是因为身前患有鹿角瘟,这些尸体哪怕化为了行尸也依旧十分扭曲,看上去颇为伤眼。黑洞洞的眼眶里燃着红色的鬼火,恰是行尸中最难搞怨气最重的“彤尸”。
那些尸体晃动着已经变形的四肢走向了季雪庭与韩瑛,到了这个距离,季雪庭甚至都可以听见它们周身萦绕的那些怨念低语。
【“好痛,为什么,好痛啊——”】
【“城主,救我,呜呜呜救我——”】
【“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
……
正在与这些讨人厌的行尸大军对峙的当口,季雪庭胸口倏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季雪庭脸色一白,伸手抚胸,随即猛然抬头,望向了自己身后,那隐于山道台阶之上的山神庙的方向。
是宴珂。
季雪庭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方才感受到的正是宴珂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那人会有如此剧烈的心神波动?
这么一想,再回头看向那些行尸,季雪庭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了。
行尸并不难杀,然而他眼前的这些……数量上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季雪庭甚至十分怀疑,等他把这些家伙干掉之后再赶去山神庙,找到宴珂时那小家伙大概已经因为痛心而亡。
这下是真的有点麻烦了。
季雪庭心中思忖,凌苍剑在半空中微微一垂,复又提起。
就在这时,他面前蓦地出现了韩瑛的影子。
“我来对付他们。”
韩瑛用一种古怪的声音,无比沙哑地说道。
“燕燕,你现在——”
“本就是我杀的他们,他们的怨气,也是为我而来。”韩瑛微微侧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季雪庭说道,“季大哥,你先走。我只求你……若是可能,救一救稚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那个鬼样子,可是,至少屠城一事,与他是无关的。我也没有别的可以求你的了,我只求你,万一……万一他是无辜的,还请救下他。”
“好。”
季雪庭与韩瑛对望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便直接抛下了韩瑛,转身朝着山神庙狂奔而去。
……
山神庙中,稍早时分。
季雪庭还在于韩瑛探查那些荒芜小的时候,山神庙中的天衢对上的,却是山神庙正殿之中的数只伥鬼。
跟其他人想的不太一样的是,他并非是由韩稚春所化的猖神挟持而来,恰恰相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紧追着那满是黑丝的鹿状怪物一路来到了此处。
老实说,天衢先前并没有把所谓“猖神”放在眼里,他也并不觉得对方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他更不想去理会那些操纵这个操纵那个的幕后主使究竟想干什么。
他只知道,那些人让阿雪不太高兴了,那么,他就只能让它们都去死了。
不过作为玄穹之上的真仙,天衢并没有想到,那韩稚春竟然会跑得如此之快,他追着那玩意一路来到了山神庙,紧接着就发现,猖神就这么忽然消失了,而山神庙里那种带着古怪喜福神面具的家伙,竟然还有这么多。
地上布满了已经破碎的面具还有伥鬼们肿胀而扭曲的尸体。
高大的神庙正殿之内,无数黑影正在闪电一般来回窜动。
至于剩余的几只“喜福神面具”更是被这些念蛇追得只能在殿中各处来回闪现,甚至都不敢在原地多站片刻。
然而即便是这样狼狈了,他们那装腔作势,故作玄虚地讨厌劲儿却始终不曾有所减少。
“天衢仙君,此事与你并不想管,敢问阁下为何要特意打扰吾等办事呢?”
“天衢仙君,再这样下去,休怪吾等无礼了?”
“天衢仙君——唔——”
天衢甚至都未曾理会于它。
那伥鬼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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