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不可视物的晏慈并没有发现,此刻季雪庭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为他牙关紧咬,唇边已有一道细细血线蜿蜒留下。
借着晏慈自残时的血腥气,季雪庭已然咬舌自尽,只不过怕被身边的男人察觉,便是到了此时他也不敢露出半点声息。
然而到底还是未能死成——只要是关于季雪庭的事,晏慈似乎总有一种魔障般的直觉。
“阿雪,你怎么了?”
晏慈伸手抚向季雪庭,掌心一片濡湿。
他顿时变了脸色。
“阿雪,别这样,别这样……”
他企图掰开季雪庭的下巴,然而昔日即便是蹭破了皮也要斤斤计较大惊小怪半天的小皇子,如今却能忍住咬舌时候的剧痛,任由晏慈怎么用力也未曾松口。
到了最后……
晏慈只好亲手,卸掉了季雪庭的下巴。
季雪庭终于哭了出来,然而关节被卸,连那哭声也只是模糊几声呜呜,并不成调,配合着大量殷红鲜血混着唾液从他无法闭合的口唇中淌出,那副模样看着是如此狼狈。
“你……是故意的对吗?”
而晏慈惊惧之下,周身更是颤抖不已,许久不能平复。
他抱着季雪庭,将头抵在那人的脖颈之间,许久忽然沙哑出声。
“果然是阿雪,还是这么聪明,”没有等到季雪庭的回应,他也不可能等到那人的回应,晏慈自言自语,轻声呢喃,“从我一进来就设计好了吧,你知道我会做什么,所以才找了机会……呵呵,呵呵呵……”
甚至就连让晏慈取下口枷时候发出的呜咽,乃至激他自残好用血腥味遮掩咬舌时的气息,也都是在计算了无数遍的结果吧。
而这些,即便不细说,两人都已心知肚明。
季雪庭寻死不成,先前在晏慈面前展露出来的那一丝丝活气也瞬间消散。他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侧身躺在石床之上,除了呼吸时候最为细微的起伏,他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晏慈不断地抚摸着他,他恐惧地捕捉着季雪庭身上那格外微弱的脉动,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彻底崩溃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表情。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的……没事的,阿雪,你看,我已经想到办法弥补了,我会让你不再饱受这种痛苦,我会……我会让我们两个和好如初的……”
他神经质地说道。
然后他慢慢起身,站到门前,扯了扯关联外界的银铃。
很快,密室的大门再次打开,一名笼在黑袍中的死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晏慈面前。
“把那忘忧呈上来。”
忘忧……
听到那两字,原本已经心神涣散的季雪庭眼瞳中倏然闪过一抹惊惧的目光。
忘忧忘忧,药如其名,那是以一种罕见妖魔悬河之骨炼制而成的秘药,据说只要服下它,便可忘记世间一切烦忧。
当然,生于深宫之中,季雪庭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一种以讹传讹的说法,忘忧压根就不是那般美妙的灵丹妙药,不过是一种特殊的丹药,可以让人忘却一切前尘往事,更可怕的是,以此药再辅以特殊秘法,甚至可以彻彻底底改变一个人的记忆甚至心智……
不过一瞬,季雪庭寒毛倒立,恍惚间已经知道晏慈所想。
晏慈指尖捻着那枚忘忧回到了床边,药丸香气扑鼻,表面蒙着一层梦幻般的烟气起伏不定。只看外表,忘忧便是世人所想的仙丹模样,谁有能想到,正是这样的一枚药丸,竟然是可以扼杀一个人心魂的断肠毒药。
季雪庭抬头望着晏慈,喉间胸口血迹尚未干涸,人却已经疯狂挣扎起来,他企图躲开晏慈,可在晏慈的桎梏之下,他所有的挣扎都像是断了翅膀的鸟,脆弱得一捏就碎。
晏慈抱住了季雪庭。
哪怕季雪庭找到机会,将手指用力地抠进他胸口的伤口之中,他也不闪不避,只是抓着那枚忘忧,神情恍惚而欢愉,仿佛已有了这世间最完满的一切。
他不断地吻着季雪庭汗津津的头发和被泪水彻底糊成一团的脸。两行清泪自他无神空洞的眼睛里缓缓落下,可他的唇边浮起了彻底疯癫的微笑。
“阿雪,乖,很快我们两个就会和好啦……你也再也不会难受痛苦了……”
他喃喃低语。
【我恨你——】
【我恨你!】
季雪庭望着他,在绝望之中,被迫咽下了那一枚忘忧。
只可惜,他无法发声,而晏慈也无法视物,自然不曾看到,他在那一刻厌憎仇恨到极点的目光。
双目已盲的男人就那样抱着身形渐渐变得瘫软下去的雪庭,用沙哑而狂热的声音在少年耳边热切地低语道:
“理国已破,宣朝灭亡,你父皇母后,你皇兄都早已弃你而逃,是我让你假死逃出皇宫,将你救了出来。我们两个在这个小院之中,抛弃了一切前尘往事,逍遥度日,恩爱异常……”
……
“从此以后,你我两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我要杀了你。”
幻境之中,那男人怀中的少年神色渐渐变得茫然天真,终不复先前抗拒之态。
戏台之下,天衢仙君喉中猛然迸出一声泣血长呼。
高高在上的仙君神智溃散,彻底癫狂,抬手猛然袭向了幻影中那个满脸扭曲的男人。
不想天衢仙君毫不留情的神念一袭之下,那晏慈固然是身首异处,瞬间被碎尸万段,他自己却也猛然遭受一击重击,整个人一口黑血喷出,瞬间倒地。
天衢恍恍惚惚低下头,正看到自己胸腹处血肉模糊的空洞。
方才他斩向三千年那个“晏慈”的攻击,尽数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呵呵……呵……是啊……”
分明是妖魔诡计导致的自残,可看着自己身上那恐怖的伤处,天衢不怒反笑,忽然自言自语道。
“我不知早就知道了吗?那是我,那也是我啊——”
话音之中,受其心念所想,无数道黑影蠕蠕而动,径直朝着他自己扑来。一瞬之间,天衢仙君周身鲜血迸射,几乎已无人形,那些骇人的念蛇带着无尽怨气恨意,在他回忆起往昔的瞬间,已经直接反噬自己,齐齐啃噬起天衢仙君自身的神魂。
……
“唔,痛痛痛——”
山神庙之前,季雪庭以手按胸,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究竟是想到了些什么啊?”
他抱怨着。
胸口的疼痛不过一瞬,随即便倏然散去。季雪庭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山神庙,也如他所预料的一般,早已衰败多时。
空山破庙配妖魔,倒也挺般配。季雪庭吹了一声口哨,随即提着剑向前,一脚踢开了那破败的山寺大门走了进去。
第33章
踏入山神庙的一瞬间,季雪庭便已能觉察出此界已被妖魔设下了特殊的迷阵。
昨夜里曾经见到过的香炉与神龛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淡的天光和面前金碧辉煌的朱门高楼——这里哪里是山神庙中,分明是什么世间大族的居所才对。
季雪庭回过头一看,自己来时那两扇大门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一道高高冷肃的院墙横亘在苍天之下。
“好吧。”
季雪庭挑挑眉,便如那妖魔所期望的一般进了那高门之内。
其中重重楼阁步步亭台自是不必细说,季雪庭一路沿着回廊往那大院深处走去。
此地显是有什么喜事,院落内张灯结彩各处喜庆,只是这一切都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偌大院落中自然不乏仆从主子,只是那些人形俱是一动不动,走近一看,不出意料也都是些做得精细的傀儡,穿着古时衣裳一动不动。只不过那傀儡也确实做得惟妙惟肖,便是脸面表情都做得很是到位,明明是木制面具,竟然也能看出院中所有人的无尽惶恐慌乱之意。
若非衣衫之下还能看到傀儡的活动关节以及其身后的黑线,即便是季雪庭都要忍不住怀疑这些倒霉蛋是不是被抢掳而来的老百姓,被安置在这里又被施了什么定身术。
季雪庭检查了那些傀儡一番,并无什么发现,便顺着心中直觉继续往前。
一直到他鬼使神差推开了一扇院门,到了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一处院落,这才恍然大悟。
倒是难怪他先前一路走来,只觉此处花木布局倒是难得有几分古意——实在是因为,那妖魔给他准备的,恰恰便是三千年前的晏家大宅。而且此处院落正是晏家那位尊贵无比的莲华子晏慈昔日起居之地。
当年季雪庭与晏慈清浓之时,实在不记得在这地方厮混过多少快活时光,当然,后来……
“这还有完没完?”
季雪庭想想先前妖魔设下的种种套路,只得扶额叹息,心道这妖魔鬼怪确实是无甚新意,翻来覆去都是同一种套路。
这般想着,季雪庭还是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而就在他跨入门槛的瞬间,周遭气息倏然一变,一阵清风徐徐吹来,带来一阵惶恐低语。
季雪庭微微偏过身,巧妙地躲过了两名脸色惨白,吓得瑟瑟发抖傀儡侍女。
先前的死寂如同碎冰一般悄然破碎,整座院落中的傀儡骤然间全部活泛了起来。
行动之间,身上的木制面具与关节处的机关渐渐被柔软的肌肤所覆盖,不过顷刻,三千年前那座世家府邸便再一次在他面前活了过来。
只不过,那宅中气氛,简直比之前那篇死寂还要来得沉重。
“怎么办,怎么办?!你说他会发现吗?该死,为什么他还会回来?!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公子冷静,切莫这般烦躁。唉,小老儿先前便劝过公子,做事切莫赶尽杀绝,可公子你……唉,你说那人都死了,你把他扒皮喂狗又是做甚?”
“可恶,可恶,不是你说——不,不对,是谁跟我说来着——该死,现在难不成还要来探究我的不是了?我就问你有没有把握瞒过那死瞎子!你不是说你自有神仙方术,可以做障眼之法吗?你告诉我,那障眼法可以瞒过去的吧?可以吧?!”
……
一阵急躁尖锐的公鸭嗓子让季雪庭回过头。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好看到一个面目英俊,五官却略有些歪斜以至于面相上看就像是个好人的锦衣公子,正气急败坏地抓着身侧一个做道士打扮的人咒骂不休。
那道士背对着季雪庭,他自然看不清,可那锦衣公子,却让他不由皱眉。
那是……当年……晏慈的某个亲戚吧?唔,不对,好像,是弟弟?
他模糊地想了起来。
依稀还记得,那人与自己似乎积怨颇深,当初季雪庭身处高位时那人自然唯唯诺诺不敢造次,可后来他一朝落入泥沼,这人找到了机会,便想尽办法,将他折磨得够呛。
当然,这些对于季雪庭来说都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季雪庭实在想不通为何那妖魔费尽心思,却是将这么个跳梁小丑送到自己眼前。
正在这么想时,便听得那道士继续扯谈道。
“……按照公子所说,您兄长对那人情深义重,深爱非常,那么按照常理来说,既是已经封棺,便是真的神仙,想来也不能强行破棺,扰人安宁。既有棺材阻隔,我又在那人剩余的那副皮囊上设下了障眼法,想来只要公子你不露马脚,应当,应当是不至于出问题的。”
……
“哦?”那道士说得战战兢兢,傻子都能听出来十分发虚,也就那晏二公子满头冷汗,抓着那道士当个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
至于季雪庭……他听到此处,眼皮一跳,心中若有所觉。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院门骤然大开,一个满身血痕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是昔日莲华子晏慈又是哪位?
院中诸多仆从连带着那晏二公子和道士都一并匍匐而下,瑟瑟发抖喊道:“见过……见过仙君……”
季雪庭坐在回廊之下,一手托腮,冷眼看着那晏慈,见到此情此景,不由淡淡一笑,心道:原来晏慈飞升成仙,竟然还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另有波折吗?
若妖魔在他面前重现的幻境真是昔日确切发生的,那么这些肉眼凡胎的凡人自然是看不出来,他们眼中仙气飘渺的神仙晏慈,此时早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堕仙。
光是从他身上那隐约可见的黑气便可看出这点,更不要说这个晏慈身上更有无数道打神鞭留下来的印痕。显然是此人在飞升之后,又因为某些缘故非法堕入凡间才落得如此下场。
只不过,这些事情对于现在季雪庭来讲,真真就是一些与他无关的闲事而已。季雪庭无心探究,便愈发觉得无聊。就在他打了个哈欠,正在寻思着跟那妖魔喊一声让他加快些进度时候,那晏慈已经不管不顾,神情恍惚地越过了众人,笔直地走入了房内。
季雪庭本来还打算在院落中打发掉剩余时间,未曾想妖魔显然是特意要让他看到接下来场景。
不过一眨眼间,周遭一阵变化,再环顾四周,季雪庭已然跟着那晏慈来到了房中。
进去之后,他就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与他那些扯不开的破烂往事相关,季雪庭想道。
只见那原本雅致的房内,陈设家具早已撤去,在房间的正中间,却是摆着一口金丝楠木刻花鎏金的华丽棺椁。
晏慈慢慢走到那棺材前,惨白的脸上这才忽然有了些许活气。
他怔怔看着棺椁许久,这才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棺材盖上,喃喃道:“不是说好了,你等我的吗?”
季雪庭隔着那厚实宽阔的棺椁,平静地与三千年前那个男人四目相对。
他看着那个人眼中缓缓流淌出两行血泪。
“我已经找到……找到给你续命的办法啦……”
“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呢?”
“阿雪,是不是我回来太晚了……你生我气了……可是你生气就生气,为什么不肯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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