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畏惧暴力,甚至恐惧暴力。
受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年了,这是他换的第二个屋子,他没有固定的社会关系,还没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又换了工作,到了另一个角落。
这么多年,他一直游走在社会的边缘,躲避着周遭人的恶意或善意,心惊胆战地生存在城市的角落。
在现实里,即便是他人的善意都会让受感到不安。
受又想到了高中生。
他辍学那一年,正和高中生差不多的年纪,他爸拿着棍子指着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神情憎恶,仿佛他是什么恶心的蛆虫变态。
他让他滚,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受无助又惊惶,手臂后背一道一道的,都被抽红了,他攥着陈旧的书包,眼泪簌簌往下掉。
他爸看见他哭,更厌恶了,说,一个男孩儿怎么会是这样?
男孩儿怎么会是这样?
这是受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无论是学校,还是在家里,好像他是个异类。
受的手指神经质地哆嗦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拿干净的玻璃杯灌了几杯水下去,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变得平静。
受是怕高中生的,怕这个比他小了七八岁的少年,其实与其说他怕高中生,不如说他怕像高中生这样暴力,凶狠的人,就像是丛林中的兔子,本能地畏惧虎狼。
受在一家连锁超市做理货员,他文凭不高,又不善和人打交道,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受戴着工作帽,蹲在货架面前理着架子上的货物。
天气热,饮料的添置频率就变得高了。
店里的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圆脸,扎着马尾,叫秋秋。晌午天热,她点了两杯奶茶,大大咧咧地拿了一杯给受。
受有些受宠若惊,说,“不……不用了。”
小姑娘说:“客气什么呀,给你的,我戒糖——只能喝一杯!”她一边说着戒糖,一边又快乐地吸着奶茶,眼睛期待地望着受,说,“喝嘛,很好喝的。”
受局促地道了声谢,将货架上的饮料摆得齐整,又搓了搓汗湿的手心,才去接那杯冰凉的奶茶。
小姑娘眼睛弯成了月牙,受耳朵都红了,小姑娘顿时惊叫起来,“你竟然脸红了!”
她说:“小陆哥,你脸红起来好可爱!”
受姓陆。
受越发无措,小姑娘一边捧着奶茶,嘀嘀咕咕,说现在会害羞脸红的男孩子可太少了,一会儿又问受有没有女朋友?不等受说,自言自语道,肯定没有,小陆哥你这么害羞可不行,要受欺负的。
受完全招架不住,捧着奶茶,讷讷的。
突然,外头进来一个人,是和小姑娘换班的,说,打架了,有一伙人在巷子里打起来了,哎呦,打的好凶,还拿家伙,要死了要死了。
小姑娘问,谁打架啊?
她说,不知道,看着像附中的学生,有两个还穿着附中的校服。
受眼睛微睁,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了高中生。
7
打架对高中生来说是家常便饭。
寻衅的是学校的人,带了几个校外的堵在了高中生去学校的路上。动手是不假思索的,从小到大,他就没有少和人动手打架。
高中生打起架来凶狠不要命,一股子能把人往死里打的架势,手里的书包已经丢在了地上,拳头砸在肉上发出闷响,混杂着惨叫喝骂,分外刺激。
高中生脸上也挨了一拳,颧骨青的,寸头,一双眼睛阴郁森寒,撂倒一个人截了对方手里的棍子就砸了下去。
对方当即捂着手臂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晌午日头盛,逼得人心浮气躁,越发激出年轻人骨子里的凶性。
高中生背上也挨了一下,踉跄了一步,手里的棒球棍反手就要甩上去,突然余光扫见巷口出现两个身影,当中一个格外熟悉,眼皮跳了跳,顿时就收住了手。他腰上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混乱之中,高中生就被按在了地上,拳脚也落了下来。
巷口有个女孩儿举着手机大叫,“你们干嘛呢!我们已经报警了!”
对方犹疑着停了下来,左右对视,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
高中生撑着地面坐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巷口,受满脸惊惧地望着他,想近而不敢近的样子。
过了几秒,受还是走了进来,小声问他,“你没事吧。”
高中生说:“没事。”
他想站起身,眉毛却皱了皱,掌心被擦破了,渗出血珠,颧骨也泛着青,身上校服印着脚印泥灰,狼狈不堪。
受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抓着高中生的手臂,“我扶你。”
下一瞬,高中生的手直接搭在了他瘦弱的肩头,撑着站了起来。他个儿高,半个身体都压在受身上,受低哼了一声,脚下都变得沉重。
高中生垂下眼睛,看着受,他还戴着工作帽,压住了柔软的头发,脖颈白皙干净,耳朵薄,挨近了才看见有小小的耳洞。
高中生想,受会戴耳饰。
他见过,那天受穿的是一身黑色露肩裙,锁骨伶仃,化了妆,神态多了几分成熟冶艳的风情,可一开口,又是细声细气的,温柔腼腆。
高中生跟着受回了超市,他坐在凳子上,小姑娘在柜台叽叽喳喳,“小陆哥,你们认识啊?”
受一边给他擦伤口,低头嗯了声,说:“他是我的邻居。”
邻居,小陆哥。高中生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小陆,小鹿。
高中生知道受姓陆,知道他的名字。
受给他处理了能见的外伤,问他,“还伤着哪里了?”
高中生半点都不客气,说:“身上还有。 ”
受:“……”
受说:“我看一下。”
高中生看了眼超市里聒噪不休的女孩儿,又看向受,受愣了愣,说:“我们去,去里面。”
8
高中生不愿意在店里脱衣服,受看着高中生面无表情的面容,心想,难道他还害羞么,或者是要面子?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好像都好面子,不肯在人前丢脸——这么一想,竟然觉得高中生看着,并非那般吓人了,甚至还有点儿这个年纪的可爱。
可这两个字一冒头,对上高中生直勾勾的目光,受又生生按了下去。
里间有员工休息室,受才把门关上,一转头,就对上高中生结实赤裸的胸膛。
高中生竟已经把衣服都脱了。
受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耳朵一点一点的红了,瞪着高中生,半晌都说不出话。
高中生脸色平静地和受对视,受登时如被烫着了似的,结结巴巴道:“……还,还有哪儿疼?”
高中生转过身,几道鲜明的淤红烙在脊背,还有泛青的,看着有几分触目惊心。受眼睫毛颤了颤,脸色都发白,许久没动,高中生偏过头,看了受一眼,眉心微皱,说:“怕什么。”
受抿了抿嘴唇,攥紧手中药油慢慢走近,想起高中生怕疼,低声说:“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高中生一怔,嗯了声,垂下眼没有再说话。
他长得高,坐在凳子上,赤着上半身,宽肩窄腰,一具介乎于成年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躯体。受掌心都是汗,鲜少和人靠这么近,控制不住的拘谨又心慌。他动作慢,高中生也不催,只安静地听着受一起一伏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受微凉的手掌贴上高中生精壮的脊背,高中生一下子绷紧了,受小声问他,“对不起,是不是很疼?”
高中生语气生硬地说:“不疼。”
受说:“我轻一点。”
高中生道:“没事,我不疼。”
受的手指抖了抖,只觉掌心下的肌肉紧绷僵硬,却透着股子野蛮的力量感。药油是凉的,化开了,却泛起辛辣的滚烫。
二人都没有说话,受的掌心滑到高中生后腰时,高中生突然回过头,抓住了受的手,他掌心被汗打湿了,有些狼狈,“好了。”
受无措地望着高中生,高中生手心发烫,热极了似的,眼神压迫力强,受咽了咽,没来由的,也觉出几分热。
明明超市里还开着空调,冷气足。
受下意识地看了眼空调,讷讷地噢了声,手指蜷了蜷,想抽回手,可高中生攥得太用力,他竟一时没有抽出。
高中生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受忍不住小声说:“你别盯着我。”
高中生应了声,又看了会儿,目光才挪开。
受说:“松开我。”
高中生看向受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拇指不经意地搓了搓,才缓缓松开,说:“谢谢。”
受:“……啊,不,不客气。”
高中生:“我请你吃饭吧。”
受忙抬头看着高中生,拼命摇头,“不,不用。”
高中生不由分说,直接道:“要。”
“我放学就来找你,”他看着受,补充道,“你想回家吃也行。”
受:“……”
9
高中生硬了。
受的手抹了药油微微发凉,贴上紧实皮肉,却像火星子跌热油里,刺啦刺啦瞬间蹿起了火。
高中生尴尬又僵硬,好在校裤宽松,不至于太丢人。他一直走到学校,脊背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手掌的触感,让人头晕目眩。
高中生是校霸,还是个学渣,班上的科任老师对他都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高中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把玩着手里的一截木头,初具雏形,是朵绽放的玫瑰。
他记得受阳台上那支蔫蔫的玫瑰花。
高中生孤僻冷漠,周围的人都不敢同他说话,又是盛夏,窗外蝉鸣阵阵,他吹了吹花瓣上的木屑,才发现才过了两个小时。
时间似乎都在蝉鸣声里变得缓慢了。
高中生又想起他放学之后的约会,约会——高中生想起受无措的神态,心里竟然多了几分期待。
自高中生父母车祸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期待过什么了。
车祸发生那一年,高中生十岁,转眼之间生活就天翻地覆,高中生也变得沉默寡言。那时高中生还小,在姑姑家住了两年。
可到底是寄住,高中生后来搬了出去,生活于他而言,就成了毫无波澜的一滩死水。
受是闯入他生活中的那支玫瑰。
有所期待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煎熬,却又能咂摸出一点甜味儿。
高中生抬头看了三回钟表,终于等到了下课,想也不想拎着书包就往外走。
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是高中生的朋友,二人从小一起长大。
他是来叫高中生一起去打球的,高中生说,不去。
高中生想起什么,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说,有干净的衣服么?
等高中生到受工作的超市时,受正在往货架上更换标签,手指沾了点黑墨,沾在签上,他抿了抿嘴唇,搓了搓指头,墨迹晕开,他低头吹了吹,一偏头,就对上了高中生的目光。
高中生站在货架边,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受手一抖,似乎是没想到高中生竟然真的来了,他结结巴巴道:“我还没下,下班。”
高中生一眼不错地看着受,说:“我等你。”
他这话说得笃定又平静,受眼睫毛颤了颤,压在工作帽沿下的耳朵一点一点红了。
高中生看着,不自在地捏紧一旁的货架,目光错开,生硬地补充道:“不着急。”
受无措的啊了声,慌得差点将标签都贴错。
10
从来没有人靠近受,说要请他吃饭,受心里既惶恐又忐忑,这种情绪直到高中生走后的一个下午都一直缠绕着受。
五点半,高中生出现在了超市里。
受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可高中生一直看着他,看得受面红耳赤,手指都在抖,几乎不敢抬头看高中生。
高中生分明没说话,可他往那儿一站就存在感十足,不容忽略,何况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受身上。
受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紧张的,慌的,空调的冷气也无济于事,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等他终于直起身,抬起眼,直接撞上了高中生专注又直白的眼神,他心跳了跳,不自觉地错开眼,小声道:“你再等我一下。”
高中生点了点头,“好。”
受换下那身工作服,摘了帽子,又握着玻璃杯喝了大半杯水,紧张的心情才堪堪减轻了几分,可一到门边,心又提了起来。
他抿了抿嘴唇,索性心一横,上断头台似的,直接走了出去。
高中生靠在超市的柜台边等他,二人目光乍对上,高中生说:“走吧。”
正当太阳将落,酷暑的燥热变得缓和,受跟着高中生前脚才踏出超市,眼前就多了一根雪糕。受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高中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眼睛里却映出受无措的模样。
他发着愣,高中生皱了皱眉,说:“不是热么?”
“……哦,”受指头蜷了蜷,接过了那根冰凉的雪糕,低声说,“谢谢。”
高中生看向街边次第亮起的路灯,没说什么。
受看着手中的雪糕,巧克力片裹着奶糕,透着沁人心脾的凉,他看了眼高中生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舔了口,甜腻又冰冷。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高中生问受,“想吃什么?”
受:“……都,都可以。”
高中生:“……”
他慢了步子,二人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并肩而行,酷暑天,雪糕不耐热,没吃几口就要化了,黏黏糊糊的奶白浓汁滴在受的手背。
受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又想起什么,就对上高中生的目光,顿时窘迫地胡乱擦了擦手背,可越擦,雪糕化得越厉害,整个人都变得慌乱局促,脸颊也红了起来,
高中生将他手中的雪糕拿了过去,说,“不吃了。”
受讷讷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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