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衡也站定不动了,呆呆地凝视着眼前人。
干净白皙的赤足踩着水面, 一步一道涟漪泛开,将汹涌的湖面点波平息。如镜的湖面只剩下几道涟漪交错, 清晰地倒影着阴郁的天色,和如雪的白裳。
“师……尊。”
云栖垂下的手指尖还滴答地落着水滴,他垂着头, 鬓发些许凌乱,教人看不清神情。
好容易走到白衡面前,云栖缓缓停步,他抬起冰冷的手,捞住了腰侧那一枚白缨铃。另一只手指尖如拨琴弦勾动。
却湮剑立刻飞入他的手中。
白缨铃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食指拇指一捏,化为齑粉飘散。
一道强劲的法力吹动二人的鬓发,白衡终于看清了面前师尊的神情。
冰冷而肃穆。
他登时就红了眼:“师……”
他忽然喊不出口了,踉跄了两步,不敢向前走去。
眼眶发红,只定步站着,进退维谷。
师尊的神色分毫未变,只静默地凝视着他。
一缕素色光芒渡进云栖额间。他左眼下的泪痣隐隐闪着仙芒。
那眼神让徒弟非常害怕。那不是谢云栖的眼神,不像他从前熟悉的师尊。那种压抑的震慑感很陌生,又很熟悉。
“白衡。”师尊俯瞰着他。
孤高,清冷,隐隐透着可使天地崩裂的强大气息。
他不是谢云栖,他是——
云栖仙尊。
仙尊摊开手心,已经化作齑粉的白缨铃无声散落,“百年前,我将这白缨铃送你,是要护你周全,助你飞升。”
他浑身颤栗着,摇了摇头。
师尊……
再次看向眼前人,却见那一抹白衣飞身掠起,一手将他剑上的业火尽皆熄灭,再施以困阵将他圈在原地,半寸挪动不得。
再将法力渡给凤凰,断开锁链,护他恢复人形。
“师尊!”他下意识地喊,声音却渐弱,“别……别不要我……求您……”
那人却只是扫了自己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白衡感到腹部丹田处传来一阵剧痛,宛如抽皮剥骨一般。
“啊……”他禁不住震颤。
师尊的手探入他的下腹,指尖微曲,正在将什么剖离。
是魔丹!师尊在生挖他的魔丹!
可是云栖顶着一局冰铸的仙身,虽法力了得,身体却只算得一位尚未飞升的仙修。如何能生挖得出彻底入魔的白衡体内魔丹。凤凰也看出他的意图,为防仙尊被魔丹所伤,上前阻止道:“仙尊,您挖不出来的。不若合力将他斩杀为免他为祸世间……”
话戛然而止。
白衡腹部闪出一道浓黑的暗光,席卷天地的风掀起湖边的风沙,呼啸着将二人团团围住,凤凰被冲击到数里之外,落定时吐出一大口鲜血。
再次赶回来,却见白衡眉间魔印愈发醒目,双眼也成了如血的殷红,脖子和手腕处透着金色流光,纹路爬满周身。
凤凰心头一冷,尖着嗓子立刻喊:“仙尊!快回来!您修为尚未完全恢复,不可能挖出他的……”
轰隆隆——
天上响起干雷。
是天劫,三重天劫。
凤凰惊骇地要扑过去,却赶不上天劫加身的速度!数道惊雷劈在云栖的冰铸的仙身上,将他额间斩出一道仙光,照亮这漆黑的夜。
师尊身上仙光如萤,徒弟周遭魔气肆虐。
眼前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凤凰敏锐地察觉到,那冰雪造的仙躯忽然洗去凡尘俗气,仙力也随着那一道道落下的三重天劫成倍激增。
塑仙骨,脱凡尘。
云栖再次得道飞升了。
整个历劫飞升的过程却是那么游刃有余,云栖的手都没有离开过白衡的下腹。仍旧勾着他的魔丹一副死不放手的架势。
天上雷劫未停。
陡然再劈下一道,气势比之前的更为骇人,这一道下来,云栖微微躬身,浑身震了一下。
手却好似更能抓住魔丹了,用力往外一拽。
凤凰脸色煞白一片。
那是五重天劫。
仙尊魂魄不全,刚刚熬过了三重天劫,飞升成仙人,五重天劫竟接踵而至。
“仙尊,那是五重天劫!您魂魄不全,灵骨未归,挨过不去的!”凤凰靠近了,支起仙障为他挡下这五重天劫,可是那肆虐的仙气魔气相撞,他只能支撑片刻,声音里带着些颤抖,“云栖仙尊——松手啊——”
凤凰被这铺天盖地的魔气与法力震开,仙障消失。
五重天劫再次劈下。
天地失色。
云栖仙尊双膝一曲,生生扛过。
额间仙印更甚,周遭陡生仙云聚拢于他足下,缭绕云雾中他青丝翻飞如浪扑,再睁眼时,眸中金光熠熠。
凤凰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脸都白了。
残魂,缺骨,仙体也是九离临时捏的,这种情况下,云栖竟飞升成仙君了。
这怎么可能。
“师尊……阿衡……好……疼……”
一只满是金纹的手,无力地搭上师尊的手腕。
“太……疼……了……”
云栖没有说话,只是呼吸间带着些许不稳,眼神里透着隐忍。
他分神看了看天色,满天阴云不散,未见月色星光。
七重天劫,马上就要来了。
再次被生挖魔丹的痛苦,顷刻间将徒弟击溃,他在那毁天灭地的震颤中昏死过去,再次跌入噩梦般的回忆里。
.
这一次,梦中的自己依旧在九重天上。
可是!
周遭竟是一片地狱一般的景象!
低阶仙灵被焚烧了魂魄和仙体,树木,宫殿,尽皆焦黑。风里都是浓郁的腥气,脚下仙云被染成绯红。
还有未完全烧毁的半只魂魄捏在自己手里,哀哀恳求着。可自己一道烈火之下那哀鸣声戛然而止。
不远处的几处宫殿接二连三地倾塌。
火舌卷着仙树,往更远的地方烧过去,恍若直烧到天的尽头。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分崩离析的一切这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原来他,真的曾屠杀过九重天阙。原来他,果真是天生恶种。
他还要师尊相信他。
怎么能信,怎么敢信。
他是如此地……罪孽深重啊。
他被困在那具身体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手生业火,将目之所及,都焚烧成一片烟灰。
毫不手软,没有犹豫。
那些仙灵临死前眼底的惊惧和嘶哑的恸哭,成了无数锐利的刀剑,让此刻的自己犹如万箭穿心。
原来这就是后续。
云栖和九离要挖自己魔丹是对的。天界诸仙对自己的一切排挤,也是对的。
他就是天道难赦的恶鬼,是道法不容的邪魔。
是怎么渡,也难以成仙的罪人。
他猛地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百年前,他铸就了水月秘境,聚的是谁的魂魄。
是师尊的吗。
他的师尊……魂飞魄散了?
谁杀了他。
难道是——
自己。
白衡浑身发起了抖,彻底挣脱开这具身体,他回过头看到那彻底魔怔的自己如阎罗一般犹在四处放火,心脏骤缩,发疯一般地四处找师尊。
百年前,是自己堕了魔,失了智,屠杀九重天宫,还将师尊以业火灼烧得魂飞魄散了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
云栖,师尊,秋冥仙尊……在哪里。
他终于找到了师尊,在西天灵河畔,开满婆罗花的地方。
师尊第一次拾到自己的地方。
云栖仙尊手握着仙陨,魔气的肆虐下,婆罗花大片大片地枯萎,又在云栖的仙气浸染下,重新开出,循环开谢。
他还活着。
“师尊,您在做什么?”白衡颤着手想要走近,却发现如今自己不过是在回忆里,他根本无法触碰到师尊。
白衡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师尊的脸色好苍白。
他听到那仙陨剑冰冷残酷的声音。
[你知道我身上沾着多少位玄仙的血吗。四十七……我杀过四十七位玄仙。]
[想封印我,妄想。]
“师尊……”
云栖别过脸,吐了一大口血,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尖。
他要做什么。惊惧如长满荆棘的藤蔓箍紧白衡的心肺,使他停住呼吸。
锐利的魔气将师尊的手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鎏金的血液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袖。他将全身的法力结印,压制住手中邪剑的怨气,吞下满嘴的腥气后双手猛然一折。
咔嚓一声。
仙陨,断了。
刹那间巨浪滔天卷着仙云扩散而去,将千年仙树拦腰折断。云栖仙尊也被震得连退数步,半跪在地上,伸手捂住了口鼻,抖着身子轻咳起来。
滴答,滴答。
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九重天上的邪气散去七八重,云栖拖着沉重的脚步,将断剑抛入下界忘川河,渡了法力重下禁制,将那柄断剑再次封在河底。
做完了这许多,他用忘川河水将自己一身鲜血洗净。
百年前,原来是师尊耗尽大半修为折断了邪剑仙陨。
阻止了自己那场可怕的屠杀。
过了一会儿,云栖转过头,看到忘川河边的那玄衣少年:“白衡。”
白衡看到百年前的自己站在河畔,眼底泛着嗜血的红光:“终于找到你了。”
师尊除了脸色稍稍发白,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徒弟一手布阵,甩出长鞭缠上云栖的腰侧,将他死死禁锢在怀中,踏入阵法,回了不周山。
不,不!你放开他!
白衡徒劳的追上去,想要扯开那染血的长鞭,可自己的手只会越过二人,抓住一片虚空。
无力感从下至上,将他彻底淹没。
你放开他,你看不到吗,他已伤得很重。
不要再……折磨他了。
求你了……
第40章 白衡记忆6
不周山岩洞里。
师尊垂着眼, 下颚骨过分削瘦,在细长脖子上投下一片阴影。顶上石笋滴答滴答地落着冰水,脚下薄冰清澈, 可窥见山底汹涌熔岩。
徒弟捂着头, 双目染成枫红。话没有多说, 瞬间将对方死死摁在榻上,低下头便要去吻他。刚将他身上的素色白裳猛地扯开, 立刻遭遇强烈的反抗。
白衡欺身而上将他制得更死, 咬着牙一字一句:“都道你是仙界至高, 受不得折辱玷污。我偏要试试, 看会惹来怎样的天劫。”
"放手!"
云栖面色青白, 疾言厉色:"白衡!"
可徒弟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
一把将他流云长裳撕碎,扔在一旁。以一道困咒将师尊双手反缚于后。
“我杀了曲宁上仙,你为他塑魂。我踏碎崇林大殿, 你为我补筑。哪怕堕仙入魔,你仍旧为我, 一己之力挡却八千仙将,一次又一次地随我入魔界, 一次又一次,不肯放弃我……师尊, 师尊,是你说过的, 你说过的——”
魔气愈发浓烈,几乎要毁天灭地一般猖獗迸发。
可眼里满是绝望。
"你放手, 还来得及……"师尊忍着一口气,手指抓挠过坚硬的床板,指尖发白。
"来不及了。"徒弟低下头, 鼻尖抵着他的,感受着对方的鼻息,享受着最后的温存,"我走到这一步,已经回不了头了。"
"折辱玄仙……会降下九重天劫!"
徒弟眼底暗光流转,用手撑着他的一只膝盖,动作毫无迟疑。另一只手抵着云栖心口摩挲着。
“师尊这里可有过我,若是如此,便不算折辱。试一试吧,用你笃信的天道来试,用我的命来试!若输了,引来天劫,我死便是。”
"可我根本……唔……"
瞬间以吻封缄。是他甘心拿性命相易,去换与那清心寡欲九天玄仙的一场抵死缠绵。
手指拨弄,散开那一顶如瀑的冠发,将师尊上半身稳稳放下。
石塌的冰冷贴着肌肤,透着刺骨的森寒。
“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箭在弦上,动作却戛然而止。
白衡紧了紧牙,没有接话,只留下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里回荡着。
师尊抬起手,将身上最后精纯的法力渡往徒弟眉心,宛如一掬清泉洗刷着他的脑海,压下他眼底的殷红,“都不曾忘记过。”
刹那间,额间魔气散去,徒弟似是终于找回些许理智,感到轻触在眉间的那只手是如此的冰凉。
意识仿佛渐渐汇拢,瞳色逐渐恢复正常。
那满心的焦躁与狂怒好像都慢慢压了下去。
师尊的手指发冷,整个身体都没有温度,每一寸肌肤似是随时要破碎的琉璃一样清透。
哪里不对劲。
徒弟发起抖来,什么邪念心思瞬间烟消云散。拼了命地将衣服盖在他身上,转而握住了师尊刺骨的手,哆哆嗦嗦地说:“别渡了……师尊,别再渡法力给我了……怎么回事,你怎么这样虚弱……”
翻手解开困咒,打开不周山头顶的魔气压制,转头便听到九重天上雷声闷响。
没了魔气屏障相护,天雷翻滚着万钧怒意,不时便要劈下。
是天道,一旦撤开魔障的保护,天道便会要来诛杀自己了。
可是师尊不知为何如此虚弱,不解开魔障,他怕师尊会受不住魔界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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