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温暖的手带着熟悉的气息按压在他的太阳穴,略微带上些许力道缓缓按压起来,一点一滴抚平他身体的不适。
张泽仍旧闭着眼睛,散去支撑身体的力气,整个人再自然不过地向后倚在天乙身上,舒服得低叹一声,缓缓道:“谷清风大计得成,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左右他轻易不会动弹,去京城的事不急。我们先去一趟江南。”
天乙了然:“傅夜明?”
“嗯。”张泽用鼻子哼哼一声,“我答应了他把阿瑶送去江南,总不能食言。”
再者,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百般算计自己的谷清风。
想他当初被谷清风三言两语激起满腔豪情,满脑子仗剑行侠,斩妖除魔,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微薄之力,如今看来一腔热血全都喂了狗。要是就这么贸然去见那个男人,他还真怕一时激愤动起手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到时候没人能拦得住他和天乙,皇帝殡天改朝换代怕不是只在当下了。
决战前,阿瑶被傅夜明放在了距离那座山最近的小县城里。
想办法绕过守城的士兵偷溜进城,张泽二人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城里唯一一间可以提供住宿的客栈。
小店人少地方小,站在门口就能把不大的店面一眼看全。
不知是不是官兵这两天严查的缘故,客栈里的人寥寥无几,张泽很快便看到了角落里趴在桌上的小姑娘。
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小姑娘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估计是没看到想要见的人,现在又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拿指头画圈圈。
“客官里面请。”店老板热情地把张泽和天乙请进店,发现他们两个一直盯着角落里看,似乎是对小姑娘感兴趣,他轻咳了一声,道,“那小姑娘前几天才来我们店,和她一起来哥哥武功十分厉害,和人吵起来,轻轻松松就掀了小店两张桌子。小姑娘别看年纪小,跟他哥一样不好惹,你看我这小店人来人往的,都没几个敢往她跟前凑。二位客官……”
没想到店老板误会了自己的来意,话里话外透着对阿瑶的维护,张泽好笑地摇摇头:“掌柜的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和那小姑娘算是旧识。”
店家连连点头,神态中却透露出游移之色,张泽不再浪费口舌,径直走到阿瑶跟前,抱拳一礼:“在下张泽,阿瑶姑娘可还记得?”
小姑娘慢吞吞直起身体,盯着张泽看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阿郎之前为了给你们解毒,把我荷包抢走了!”
掌柜的见两人确实认识,知趣地离开,将地方留给他们。
张泽眼神飘忽了一瞬,他和天乙居然为了一个荷包被小姑娘记挂这么久,真是啼笑皆非,只是,想到如今以阴阳相隔的傅夜明,他弯下腰,郑重其事地道谢:“那时,还要多谢阿瑶姑娘和傅侠士的救命之恩。”
“哼。”阿瑶鼻子一挺,把头一扬,眼睛往张泽和天乙身边滴溜溜转了一圈,微皱起眉头,“阿郎呢?他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这……”
张泽闻言,面带迟疑,不自觉转头同天乙对视一眼,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将噩耗告诉面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还没等他整理好措辞,阿瑶已从他们的举止中察觉到不妥,神情焦躁,脱口而出:“他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张泽同样没法回答,他只得默然垂首。
阿瑶虽看着不过是个孩子,跟着傅夜明走南闯北,心智机敏远胜稚童,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瞳孔骤然紧缩,呆愣愣地看着张泽,脸上霎时一片煞白:“是、是吗……”
她哽咽了一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身体向后缩了缩,猛地低下脑袋。
果然把小姑娘弄哭了,张泽想要拍拍阿瑶的肩膀安慰她,手抬到一半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只得放下,拿求助的眼神去看天乙。
天乙接到张泽的求救,面色如常,只是默默地低垂下眼睑盯着脚跟前的一亩三分地,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嗯?!
没想到天乙是这么个反应,张泽用眼神凶狠地剜了一眼,别无他法,只能强撑着去面对正伤心地小姑娘,磕磕绊绊地开口:“傅、傅兄托、托我带你去江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小孩子强忍的啜泣一声一声传进张泽的耳朵,扎得他心里跟着一阵难受。
易地而处,若是天乙有朝一日遭遇不测……
不、不会有这么一天,一定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阿瑶抬起头,通红地双眸紧紧盯着张泽:“阿郎的……在哪儿?”
张泽沉默地摇头:“那片山林被官府封锁,我返回去看了一次,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又是一阵沉寂后,阿瑶抹了把眼泪,从凳子上跳下来:“不是去江南吗,我们走吧。”
说完,她自顾自往门口走去。
张泽默默叹了一口气,拉着天乙快步跟上。
念及阿瑶还是个孩子,他自己也得养伤,离开这处小县城后,张泽买了辆马车,由他和天乙轮流赶着,一行人往江南而去。
一路上,阿瑶缩在马车的一脚,除了休息和吃东西不肯动弹一下,除了说一声“去江南乌镇”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歹算是傅夜明的半个友人,按理说,张泽这时候怎么着都该宽慰几句,奈何他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干过安慰人的事,更别提傅夜明认真来算还是死在他手上的,张泽买了些点心放在阿瑶手边,又买了些解闷的话本,再然后便是挑了距离小姑娘最远的位置坐着,相对无言。
沿着官道一路前行,走过崎岖山路,再穿过一大片荒原,及至江岸再换乘小舟顺流而下,乌镇便到了。
现在虽然酷暑已去,秋意渐来,到底还是有几分热的,乌镇依山傍水,正是避暑的好地方,说是个小镇,路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许是来到熟悉的地方,路上精神萎靡的小姑娘明显振奋起来,主动从马车里跳下来,寻着小贩的叫卖声一路走,一路看。
张泽任她四处游玩,他只管牵着马车,和天乙远远跟着,看顾她的安全。
“哎,前几天的事儿,你听说了没?”
“听说了听说了,没想到啊,武林七派大战幽冥,结果出了康孙这么个叛徒,害得温老前辈被幽冥奸人所害。”
宝库前的那一场大战,都传到这儿来了?
张泽神情微动。
“主人?”天乙脚下暂缓一步,垂落在身侧的手随着自然摆动的动作不着痕迹的摸上腕间的银针。
连内力都没有的不入流混混,制服他们再简单不过。
张泽微微摇头。这种实力的“江湖人士”根本连接近战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道听途说些之鳞片爪,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在内力加持下竖起耳朵。
“可不是嘛,我听说,眼看着幽冥就要赢了,多亏张大侠挺身而出,一套神来剑法所向披靡,这才阻止了幽冥的阴谋。”
“有人说张大侠是什么剑仙传人,之前一直隐居山林,就因为不忍心看幽冥残害武林同胞,这才出山的。”
什么神来剑法?他怎么不知道?张泽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险些没忍住让天乙给他们一人一针。
这时,第三个人突然插了进来,洋洋得意道:“你们这些消息已经过时了。长歌派的谢掌门还活着,我听来的消息,他正要召集其他七派的人商量以后的事儿呢。”
谢盛宁没死?张泽心里一跳,那其他人是不是也……
“唉,这次去讨伐幽冥,温老前辈可是把七大派里数得着的高手都带走了,连一流帮派里的人都被召集了去,结果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连温老前辈都没逃过。还好谢掌门还在,还有个能顶天的人。”
“谁说不是呢。”
……
几个人的闲聊还在继续,张泽又听了一阵,再没有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再往前走,他发现不管是在哪儿,街上但凡带着刀剑一看就是混江湖的那些个武林人或多或少谈论的内容都离不开这件事儿。
就算江湖消息灵通,这也太灵通了吧,就好像当初有关藏宝图的传闻一样横空出世,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谷清风未免太着急。”张泽神色复杂地叹道,“还有长歌的谢盛宁谢掌门……不知道这回,他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主人您……”
张泽摇摇头,截下天乙担忧的话语:“没事,既然谷清风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把……那些人往死路上引,那他再做什么惊世骇俗灭绝人性的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他可是皇帝啊。”
皇帝那两个字,他念得又轻又快,仿佛是什么禁忌。
“张泽,张泽——”
阿瑶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张泽这才惊觉,他和天乙聊得太认真,竟是没有注意到小姑娘何时来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但……
他和天乙说话本就放轻了声音,这处街市繁闹,以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的耳力,该听不到什么东西。
张泽温和地问道:“怎么啦?”
小姑娘指了指街边:“我想吃糖人。”
张泽顺着阿瑶指的方向,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老爷子张罗了一个卖糖人的小摊,正按照客人的指示拿糖汁熟练地画了一只鸡,等糖凝在一起后插上一根竹签,递给一旁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孩。
糖人啊……
他记得天乙也爱吃糖人,还被他忽悠着出了不少笑话。
“老伯给我画一个……”张泽顿了一下,低头看向阿瑶。
“龙,我要一条龙!”
“给我画一条龙,”张泽边掏铜板边说,“再来一只拿棍子的猴子吧。”
说完,觉得三个人只买两个糖人,不合适,想了想,又道:“再来一只兔子吧。”
“好嘞,客官您等着。”
老爷子应了一声,糖走龙蛇,三个糖人一气呵成。
张泽接过新鲜出炉的糖人,把分量最足的龙递给阿瑶,阿瑶谢过张泽,张开嘴,白白嫩嫩的牙齿咬在糖人身上,“嘎嘣”一声巨龙登时身首分离。
张泽看得打了个冷颤,然后无比自然地顺手把拿棍子的猴子递给天乙。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接,他奇怪地看向天乙,目光触及那人和自己相差无几的高大身材后,这才恍然:眼前的这个人早就不是当初为了一个糖人能悄悄高兴半天的小孩子,自己眼下这番心血来潮的举动未免有些不妥。
“啊,抱、”
张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准备把手收回来,原本看着糖人沉默不语的天乙猛然一惊,双手抢过竹签握在手上,一抬头和张泽惊异的目光撞到一处,骤惊自己举动的不妥,想要放手又舍不得糖人,犹豫一下,只是改成单手握着糖猴子,缓缓低下头,喏喏道:“属下失礼……”
“哪来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很少见天乙慌成这个样子,居然是为了十铜板一个的糖人,张泽又心疼又想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想吃就多吃点。”
边走边吃,张泽啃完半只兔子,忽然听到天乙低低地说了一声:“……是。”
☆、第 78 章
按照阿瑶的指引,三个人穿过乌镇的大街小巷,渐渐远离喧闹的人群,最后停在一间宅子前。
高大朴素的木门紧闭,石头拼接而成的台阶缝隙里覆着绿色的苔藓,青瓦朱门,看起来颇有些年头。
不等张泽上前敲门,只听“吱呀”一阵响动,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头发半白身体健朗管家打扮的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视线落在阿瑶身上下一瞬,他推门出来,看着阿瑶热泪盈眶:“小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李伯。”阿瑶眼眶微红,带着哭腔扑进那人怀里。
被称作“李伯”的管家安慰地摸摸阿瑶的脑袋,抬头看向张泽:“多谢两位少侠护送小姐回家。少侠里面请。”
“受人之托,举手之劳罢了。阿瑶既已平安到家,那我们也就放心了。就此别过。”
张泽走了两步,略一犹豫,转身向李伯道:“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可托人往徐州平安县城里唯一的那家客栈递个消息。”
李伯愣了一下,拱手道:“多谢少侠。”
张泽还了一礼,同天乙一起大步离开。此行越过大河一路向北,目标直指京都。
路途遥远,等两人真正踏上京都的土地,树上的绿叶已遍染红霜。作为一国的心脏所在,渐浓的秋意都驱不散其中的热闹。时隔几个月再次踏足这片土地,京都的繁华一如既往,远方的冲突也好死伤也罢,都不能对这里造成丝毫影响。
熟门熟路的找上三山布庄,张泽半只脚刚迈进门,老板已经迎了上来:“张少侠,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
被老板十分热情地请进店里,张泽一边猜测着是不是谷清风提前对老板说了什么,一边拱手打声招呼,同老板寒暄几句,说明来意:“你家主人何在?”
老板乐呵呵道:“近侍大人已经在路上,随后就到。张少侠一路车马劳顿,何不坐下来喝口茶,少做歇息?”
“也好。”张泽点头。
半杯茶下肚,他等来了老板口中的“近侍大人”,初时没认出来,等那人开口说话,张泽一下子听出来,这竟是常伴谷清风身侧的青影。
仔细看去,青影画粗了眉毛,涂黑了脸色,右眼下方还添了一道细窄的伤疤,和他记忆中青影的模样根本不沾边,也难怪他第一眼没认出来。
跟在青影身后穿过繁闹的街市,转入小径再走一段路,一座古朴的宅子低调地坐落在这闹市一般的地方,不过一墙之隔,却显得十分幽静。
穿过宽敞的院子来到大堂,堂前已经有一个身影等在那里,只听那人笑道:“张兄,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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