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眼神中,即使老辣世故如林惊昙,也忍不住会低声道:“我相信你。”
往事已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自毁倾向,而应启明便是加速他脱轨的那个零件,他怔怔望着顾霆的背影,那感受很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依赖过别人了,甚至下意识想要掩饰,逼着自己思考一些更冷酷也更实际的问题,比如他们打起来怎么办?顾霆这张脸是不能受损伤的。
应启明始终盯着林惊昙,像斗牛眼中只看得见斗牛士华丽的金边红披风,顾霆固执地不肯退让,仍是林惊昙主动破冰,拍了拍顾霆肌肉紧绷的肩头:“没事,误会。”
应启明冷笑道:“我看这可不是什么误会,你每次瞒得越严,越说明心虚!”
林惊昙无语地望着他,如果甘棠在场,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回怼:“年轻听话怎么了?总比你年纪大又两面三刀强得多!”
从前应启明的话还会刺伤他,但现在想到甘棠可能会有的反应,林惊昙只觉逗乐,并不由得感慨徒弟当真已经长成,知道要送顾霆来,防止自己一再投入沉没成本。
“我是被请来帮你处理烂摊子的,看来你还没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林惊昙平静地打量他,“既然这样,我们无话可谈了。”
林惊昙作势要走,应启明立刻追了上来,刚要伸手拉住,便被顾霆横空挡住,应启明怒视他,然而顾霆从小眼睛就大,比起瞪眼从来没怕过,看得林老师忍不住发笑。
应启明不愧是历练了这么多年,在鼎声就算没学到别的,变色龙的本领也学了十足十,立刻谦恭道:“别走——!”
林惊昙放眼打量他,他倒是收拾得衣冠楚楚,米色休闲西装,侵略性降到最低,头发也打理得服帖,说是情绪不稳,但看起来随时可以出席发布会忏悔。
林惊昙很久没见他,美好的皮相倒是仍然美好,蹙着眉头便能让人谅解他的一切荒唐,然而林老师只放纵自己欣赏了大概三秒,便收回目光:“先说好,我只是受人之托,对于你本人,我不负任何责任。”
应启明阖了阖眼:“我知道,毕竟我不是厉南亭,没资格跟你藕断丝连……呵,其实你才是最心狠的人。”
林惊昙看了眼冥思室虚掩的门,基本已经确定这是应启明在卖惨给他看,钓他来深谈,然而在顾霆面前还是要给前辈留点面子,免得年轻人刚入行就彻底幻灭,故而习惯性地忍住了已到嘴边的嘲讽:“我要是真的心狠,你早沦落到卖房子还债了。”
他只讲:“进去谈。”
顾霆担忧地皱眉,林惊昙率先走入室内,应启明当着顾霆重重地阖上了门,险些撞到顾霆的鼻子。
顾霆觉得他很没礼貌,然而自己也开始犹豫,要不要贴到门上听听?这门好像装了静音材料,不知道能听到多少。
踌躇片刻,顾霆还是好奇地贴上了耳朵。
门一关,林惊昙立刻被阔别已久的老情人抵在墙边,应启明眼神炽烈,再不掩饰,没了方才的哀怨作态,眼中只剩下清醒的算计:“你会喜欢这么天真的类型?”
林惊昙淡淡道:“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远不如他。”
顾霆的天真,是历经世事后仍有赤子之心,而应启明的天真,却是笃信无论命运高低,自己总是幸运儿,总会有伯乐为他准备好一切。
应启明仗着身高优势,将林惊昙完全圈住,微微侧首,嘴唇暧昧地在林惊昙耳畔掠过:“他这种性格,不适合待在你身边。”
林惊昙嗤笑一声,手指搭在他小臂上:“放手!”
应启明不为所动,面无表情时竟有三分像厉南亭:“你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这么多年一直想打垮鼎声,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想捧他?可以,我甚至可以帮你提携他,我们联手,以你对厉南亭的了解和我在鼎声的积累,改天换日并非不可能!”
林惊昙仍只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放手。”
应启明脸上闪过一层阴翳,然而他转瞬便深呼一口气,用力微笑,不仅放了手,还举起双手以示无害:“好,合作要从互相尊重开始,我太久没见到你,刚才是我失态,我道歉。”
林惊昙有些疲乏地抬了抬眼:“你居然以为我现在还有搞垮厉南亭的心力?”
自从应启明离开后,同舟元气大伤,力保不坠已经是他的极限,况且到了如今,比起厉南亭,他更烦应启明。
应启明眉头一皱,明显被刺痛,他也不是听不懂潜台词:“……但你仍然愿意帮我,我知这次是被姓厉的算计,不会有下次,我会以最稳定的状态和你合作。”
林惊昙望着他,顿生感慨,和有些人相处,能撞上他们真面目的几率堪比遇到天灾,厉南亭对大多数员工而言都是好老板、好老师,基业稳固,爱惜羽毛,他拿什么去撼动?应启明也是一样,助理会误以为他的耿耿于怀是牵挂,真面目只存在于见不得光的暗室。
然而天灾无从反抗,洪水、飓风、地震、海啸,家破人亡带来的创伤一生都难以重建。林惊昙一朝选择做冒险家,便要支付挖掘太深的代价。
他长久沉默,应启明仰首,冷笑连连:“好,我懂了,看来比起厉南亭,你现在更恨我。”
林惊昙从容打断他:“还谈不上‘恨’吧。”
恨也好过做路人,应启明终于按捺不住,高声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还来掺和我的事!”
林惊昙微笑:“你就当我喜欢看前任发疯。”
说来有趣,这还是分手后他们第一次坦诚相对,林惊昙始终只出具法院传票,私下拒绝再见面,所以他们并没有过这样失态的大吵。
应启明当年出席记者会时摆出的受害者态度已经说明一切,林惊昙侥幸从鬼门关走了一回,被甘棠看出面色苍白,只指指自己,摇了摇头:“我是去治愈‘识人不清’的绝症,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今日应启明还风度翩翩做了造型,要人真的相信他情痴?怎么可能。
果然,名利场中人最擅随风转舵,应启明死死盯着林惊昙,确定他看起来半点旧情面也不讲之后,态度为之一变,从肢体语言到神情,都和方才判若两人,拿出了上法庭的气势:“依我看,你是喜欢逼疯除厉南亭外所有的前任。”
林惊昙无动于衷,手指也不曾动一下,哪怕明知对方要翻旧账戳他伤口,也得纵容人家发完了疯才好谈正事,毕竟对面是艺人,是客户,进入业务状态的林老师要多心平气和就有多心平气和。
应启明明显是有备而来,也不知这些话在心底酝酿了多久:“你以为戚忌真的蠢?他精明得很,一早看出只要厉南亭活着一天,你就不可能真正接受其他人。是我蠢,蠢得以为我能蚍蜉撼树,隔空推翻他在你心里的地位。”
林惊昙忍不住笑了一声,以为自己是自言自语,没想到一不留神,说了出来:“你讲得好像和鼎声签了合同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吗?你直到今天都还愿意接下厉南亭的请托来对付我!是,他的意思我看明白了,离了鼎声我请不动你,你对我翻脸无情,我咎由自取,可以!”应启明似是见到了极之荒谬的事一般,扬声愤慨道,“但他对你的意思呢?离婚就是他放出的信号,已经有人在传了,鼎声和同舟合并,你就是未来厉夫人!“
林惊昙挑眉,本想说这是为了顾霆,但转念一想,让应启明记恨厉南亭总比记恨顾霆要好,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多谢你告知,我会留神辟谣,还有吗?”
应启明生平头一次面对如此水火不浸的林惊昙,他深吸一口气,语调又转柔和,充分证明了影帝的实力:“当年离开你是我错,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是在赌一口气,赌你会不会看重我多过厉南亭。现在鼎声内部已经出现了问题,你我再度联手仍是佳话,除了我,你没有更好的合作对象。”
“——我到底哪里不如厉南亭?”应启明语调中有几分真心愤恨,当年感受到的威胁感仍然如影随形,他在林惊昙身边一天,便被看做是要听林惊昙派遣的艺人,林惊昙随时可以舍弃他另捧他人,他寻求独立有什么错?
“当年我也比厉南亭年轻,都未能斗得过,难道你以为门外那个愣头青就可以?”应启明指向门边,语调决绝,“你等着瞧,他会比我更早崩溃,爱上你的人最终都要面对你心里的庞大阴影,除非厉南亭死了——哦,不对,活人怎么斗得过死人?”
林惊昙观赏他全情投入的表演,忽然很想鼓掌——
看,他发掘了一位多么伟大的演员。
第29章
应启明经久积怨一旦爆发,就像个喷壶一样没完没了,调转枪头,指责林惊昙控制他:“难道你当年没存着压制我的心思?我想拍的戏想参与的项目你一概不同意,如果我留在你身边到今天,你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会认为外面那个傻子是你找来替代我的!”
他讲得自己像个冲击豪门失败,没婚约没戒指没地产的捞金仔,林惊昙忍俊不禁:“你让我怎么同意?你当时的情绪已经……算了,我不说了,你认为怎样就是怎样。”
此时冷静想想,他真正对不起的是甘棠,甘棠一早反对过:“应启明没有做巨星的素养,刻薄地讲,他这块蒙尘美玉‘质地不纯’,早晚被磨蚀。”
然而谁让他昏了头,竟坚信自己能感化顽石。
应启明顺风顺水这么多年,也到了因自傲屡屡露出马脚的时候,岂非正是顾霆上位的好时机?
一念及此,林惊昙便不那么生气,甚至还有几分谢意,谢他送顾霆天赐良机。
他和应启明在酒吧认识,应启明做驻唱歌手,灯影和酒色令他八十分英俊变为一百分,林惊昙醉眼看去,怦然心动。
他对美色卓有鉴赏力,当然也容易被蛊惑。
同行好友见他意动,轻笑:“那可是个著名的刺儿头,老王,记得吧?做地产的那个,知名的花花公子,前几年想潜他,结果被他打破了头。他本来前途无量,现在被人记恨,只好混混日子。”
林老师最喜欢难搞的年轻人,这不是扣分项,反而是加分项。从前他喜欢厉南亭,是因为厉南亭不像他父亲,现在他钟意应启明,是因为应启明和厉南亭完全是一对反义词。
亦不是没有过好时光,应启明眉目锋锐,隐约闪着桀骜,纵然不得志,依然在发光,是没被生活挫掉棱角的原钻。
好友怂恿:“林老师,上!”
但林惊昙并非唐突的猎艳客,他请了下场的歌手一杯酒,并抽出时间,每逢应启明登台,便静静等待他唱至夜阑人散,再请他一杯酒。
时间一长,应启明便注意到,灯影最旖旎处,有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人,总是轻轻阖眼,非常认真地听自己唱歌。
大概美人的待遇总是不同的,应启明这次没有冲上去打破林惊昙的头,而是主动敲了敲他的桌沿,大笑:“今天换我请你喝酒。”
林惊昙一开始便讲得直白,没有欺瞒,将名片递给了他。
应启明不熟悉他的脸,以为他不是行内人,见到名片才神色丕变。
然而今非昔比,他19岁可以傲气,熬到二十五六,再不出头,这个更新换代比苹果手机出新款还快的圈子便会将他彻底忘记,他能在酒吧登台已是不易,不敢再搞砸任何一个机会。
再者说,林惊昙姿态实在好看,令他产生兴趣:“你也想潜我?”
他一边讲,一边略显烦躁地拢火点烟:“你听说过上一个是什么下场吧。”
林惊昙颔首:“听说过,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签下你。”
当时应启明狠狠盯着他,像饿了数百个日夜的狼,林惊昙饶有兴致地回视,从他眼中看到了辉煌的未来。
最终,应启明眉头舒展,笑起来俊朗到可以谋杀镜头,伸出手去同他相握:“合作愉快!”
第一个亲吻发生在应启明首张个人专辑大获成功之后,林惊昙一直非常绅士,从不越雷池半步,但应启明看得清清楚楚,他欣赏的眼光藏不住。
庆功宴结束后,林惊昙亲自开车送喝到昏头的应启明回家,抵达后温柔地请他下车,还替他戴好鸭嘴帽和墨镜,免得记者拍到他失态。
当时他倾身扶正墨镜,靠得太近,应启明只闻到酒气和他身上淡淡的香水,于是摘掉墨镜,拥住了他,缓缓吻下去,像在吻世纪末的烟花。
林惊昙挑了挑眉,没有惊讶,没有惊喜,仿佛应启明一举一动都在他预料之中。
应启明很挫败:“你明明喜欢我的。”
林惊昙笑了,伸出手去抚摸他脸颊:“我确实喜欢你。”
还欠半句没有讲,他羡慕应启明的自信,永远笃信有人爱他,无论是粉丝还是伯乐,这种自信他没有,在厉南亭身上吃过一次亏,为防受伤,一早学会以距离掩藏真心。
如果说这段关系里他有做错的地方,一定是这里。
应启明第一次听到他应承,狂喜,沉浸在告白成功的欢乐中,浑忘其他。
然而日后,多疑的影帝时时刻刻反刍着话中深意。
厉南亭和上一任妻子结婚三周年,发了请柬给他们,林惊昙不约束手下,但自己不会到场。
应启明回家后脸色很差,林惊昙本来坐在沙发上看书,被他摔门声惊得站起了身:“什么事?”
应启明的领结歪到了一边,今天他大约有份登场祝福,还别着三色堇做襟花:“……你为什么不去?”
林惊昙摘下眼镜,抱臂沉默片刻:“他每年都会请我,但我一次也没去过,很正常。”
“不,不正常。”应启明笑得有点扭曲,踉踉跄跄地走来,死死攥住林惊昙肩膀,迫他正视自己,“让我来替你说,你替厉南亭做了十年工,捱死捱活,以为自己是他唯一的枕边人,来日同性婚姻合法,或许还能牵手戴上戒指。然而他转头和别人结了婚,从约会到订婚、结婚,从头到尾瞒住你,你受不了,不惜和他决裂。他每一年寄来的请柬,都是对你的挑衅,你迈不过去这道坎,是不是!”
林惊昙有一瞬间头晕眼花,手指抵在应启明胸前推拒:“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我不去只是嫌麻烦。”
然而应启明不信:“如果不是心里还有他,你何必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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