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不会有的村民真的只是村民,而不是恶匪装的?”
渝棠微微偏过头去看向窗外,不想让穆京宸发现他扼制不住的颤栗的睫羽。
“不会,穆家军不是暴徒,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动手的。”
穆京宸的声音一直都是明朗又清爽的,像是山涧里层叠翠松遮掩不住的辰光,让人情不自禁就会对他生出信赖。这样干净的声音会被用来说谎话吗?
渝棠轻轻闭了闭眼,因为脑海里闪过的情绪过于复杂,他暂时还没有想好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是继续套话,还是潦草应付。
“我听邹卫伊说,你这个月十五过生日,”
穆京宸的声音再次传来,将渝棠从卷满了碎石暴雪,血色枪声的回忆中拉回阳光明媚的现实,
“提前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带你去看看?”
渝棠愣了愣,难得笑得轻松,
“好。”
邹卫伊并不知晓他的生日,看得出是穆京宸悄悄派人查的。他和渝眠一路流浪到此处安顿后为了避免露出马脚,都改了自己的出生月日,这点信息暴露出去并不值得人紧张。
车子又在城内穿行了十几分钟,再次停下时俨然已经开至了渝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攀花楼。
不过这一次穆京宸带着他径直走入了攀花楼对面的阁宇,原本驻扎在一楼的商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关门歇业,整栋楼阁被统一打通成了一处通堂。吵闹的一楼二楼被改造成用来采光的旋梯回廊,一路上到第三层时,幽静的檀香味已经能够将楼外的市井吵闹声阻隔。
“到了。”
穆京宸驻足,渝棠好奇地从他身后探出头去,只见落落光尘从巨大的天窗倾泻而下,将整个宽敞平层映照得温暖明亮,屋内摆放着的都是氤氲着草植响起的梨木家具,譬如画架和藤椅,以及一些名贵的画作,能看得出这是一间被精心装饰过的画室。
不过得是举世闻名的大画家才配拥有的雅致工作间。
“这也是你们家的产业?”
渝棠看向天窗正下方的画台,案面上摆放着各色笔刷和墨砚,让人随时坐下便能够开始作画。
“以后就是你的了,”
穆京宸拉着渝棠走到桌案前,不仅是画国画要用的毛笔,连同油画、素描等需要的画具也一应俱全。
“小渝老师应该才是最喜欢画画的那个人吧?”
穆京宸轻笑道。
渝棠看画、摸笔时眸中淌着光也都落入了他眼里,小海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敷衍什么他都琢磨得清清楚楚。
渝棠略带讶异地点了点头。
渝家还没覆灭之时,宠爱他的父亲专门为他建了一方雅苑书房,里面堆满了他的画具画纸,但随后时过境迁,有时候连给渝眠买药的钱都凑不出来,还经常会被碧麟会的人堵着催促还债,他也就不再提画画的事。他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再去享受爱好。
只是没想到那偶尔从眼中泄露出的微漠喜欢竟也都被穆京宸认真地放在了心上。
“我……好久没有认真碰笔了,可能早就不会画了。”
渝棠伸出食指点了点桌上摆放着的紫毫笔,带着些惋惜地刚要垂下手,站在他身后的穆京宸却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慢慢教你,”
“就当是你做我的模特的报酬。”
渐暖的微风从天窗灌入画室,将更深处隔间前的帷幔吹拂开来,在渝棠的瞳孔中缓缓倒映出一张缀着绸苏的软塌。
和渝棠脑海中有关安格尔那副油画的画面不谋而合。
第27章 变废为宝
“穆先生是想要我做哪种模特……?”
“我想在你背上把海棠画完,”
手腕还被穆京宸捏着,他几乎是贴着渝棠站在渝棠身后,像是四月晌午的青阳,喷薄而出地要将刚刚绽放的棠花用阳光给全然包裹起来,
“然后再画你,你可以坐着,躺着,趴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渝棠的脑海中一幅幅不可言述的画面随着穆京宸的话语缓缓铺展开,穆京宸的声音越低,他的耳朵就越是发烫。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戴着刚刚买的那些珠宝玉石,”
穆京宸顿了顿,又补充道,
“只戴着它们。”
“全、全裸的模特很贵的,”
渝棠拿手背磕了磕鼻尖,因为无措和害羞而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变得有些口不择言,“你、你如果要全裸的话、得先付我一些定金……就比如你得先教会我画点什么东西……”
“小渝老师又帮我安排好了?我可没说要全裸。”
“……啊?”
渝棠肉眼可见地愣住了神,像只正要啃胡萝卜却被人捏住了耳朵根的小兔子,神色中掠过丝丝茫然。
“戴着手链或是项链可不能算全裸。”
穆京宸作为那个捏兔耳朵的“恶人”似乎格外享受逗兔子的过程,他比渝棠高一个头,靠在渝棠身后说话时还要略略伏下身,导致那股势不可挡的阳光般的气息更加炽热明烈地朝渝棠袭去,仿佛要将这枝苍白的海棠瞬然吞没。
“那、那在我身上画画也得是额外的价钱。”
渝棠垂着眼小声道,依稀能听出几分气鼓鼓的意味。
把小兔子欺负得开始撅尾巴,穆京宸见好就收,哄着人似的语气宽宠,在渝棠面前铺开了一张干净的白纸,
“怎么算账都听你的,你想先学哪种画?今天带你练练基本功。”
“唔,那就……国画吧。”
渝棠思忖片刻,做出决定。
他其实对油画色彩或者素描更感兴趣,原本这些画法的教材书籍或者排课就很少,国内对其的域内研究也不深入,穆京宸留学回来想必能教给他许多新奇的东西,但渝棠不知怎么的,就是鬼使神差地选了国画。
“我还以为你会说油彩,”
穆京宸笑道,同时将桌案上的脆页纸收起换成宣纸,
“我记得小时候学画画时,第一堂课学的是画梅蕊,五瓣的梅花只要把中间那点蕊画好,花瓣画得再怎么随性也都能看出来是梅。”
渝棠点点头,帮穆京宸倒出红墨。
他记得穆京宸上一次在他腕上画海棠时用的便是国画画法,大概他是想借此机会早些知晓穆京宸会如何在他背上动笔,想知晓那落在他身上的每一笔每一撇都对应着棠花的何枝何叶。
“我带你画一次,你看看能不能找到感觉。”
穆京宸将渝棠握着笔杆的手捏在掌心,缓慢而耐心地带着他一个圈一个点地在纸上染出了一朵斑红的腊梅。
“这样吗?”
渝棠换了一处,自己动手流畅地也学着穆京宸点出了一只红梅。
“小渝老师比我有天赋的多,”
穆京宸笑着揉了把渝棠的后脑勺,“恐怕很快我就要没东西可教了。”
“穆先生可别捧我,”
渝棠边说边又在纸页上落下几瓣梅花,这些入门的东西他在家道中落前都还来得及学过,所以格外熟练,与其说是他学得快,不如说他像是个在悄悄装作笨拙并且会为得到的捧赞而暗暗开心的小孩子。
“而且要是那么快就没有东西教,那、那我们的报酬可要另算。”
“你还喜欢什么?”
穆京宸点到为止,但渝棠已经听出来了他还未说出来的那半句“我都买给你”。
“那些贵重的东西我收不起,也不愿要……”
“我付的报酬定然不会让你失望。”
穆京宸笑笑,知道渝棠这是不喜欢那些俗物,他的小海棠虽然生活清贫,眼光却一直都比一般富家小姐少爷们都要高挑。
他们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来回说着,有时穆京宸会自然而然地握着渝棠的手带着他画某处墨色枝干,有时渝棠会因为穆京宸有朵花画得不够好看而拉着他反复琢磨,不知不觉间从天窗泄漏而下的流光已然变成了泛彤的霞色。
“咕呜——”
渝棠的肚子发出一声小小的咕叫,纸上一枝傲然于雪色中的红梅也跃然浮现,花色明媚艳丽,枝叶乌黑漆亮,只不过有的梅花看起来狂放不羁,有的梅花看起来则雅丽安然。
这是他们二人合作完成的第一幅画,乍一眼看去因为颜色鲜明而有模有样,但像渝棠这样哪怕只懂一丢丢画画的人便能看出,这张画其实非常难看。
不管是不小心滴落上去的墨点子,还是画错了便也懒得刻意掩饰的纹理形状,再加上他们二人几乎背道而驰的画风,整张画甚至可以用斑驳凌乱来形容。
“饿了?”
穆京宸听到了渝棠肚子里发出的声响,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傍晚,“今天先到这里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
渝棠一听这个就扼制不住地眼里放光,虽然他明明更想问的是,“今天不用他来当裸模吗”?
“和平饭店新聘了个意大利大厨,听说他做的奶油卷和柠檬挞非常拿手,就想和你一起去尝尝。”
渝棠带着些期待的“喔”了一声,被穆京宸投喂这么久,他渐渐已经习惯被穆小少爷带着一起到处觅食。
看着穆京宸把桌上那张乱七八糟的画纸随手卷了卷,渝棠猜测他应该也觉得这幅画不堪入目,打算带出去扔掉。
“我猜甄晦已经从画室逃出来,正在楼下边骂我边等着咱们出去。”
穆京宸打开窗往下望了一眼,果然看见自家那辆小轿车上坐着个人影。他的车配了两副钥匙,自己留了一副,甄晦手里也有一副。
“穆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画海棠?”
渝棠跟在穆京宸身后下楼,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问出来。虽然四舍五入是胡乱涂抹了一下午,但是也得算人家付了定金的。
“你不喜欢画梅花?”
穆京宸愣了愣,以为渝棠说的是教他画画的事。
“不是……我指在我身上画……”
渝棠垂下睫羽,轻轻咬了咬下唇。
“那个啊,”
穆京宸眼带笑意,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渝棠的手腕,“不能操之过急,至少要等你学会画牡丹。”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画牡丹?”
“你生日那天,有空吗?”
“我倒是没有安排。”
渝棠非常果断地将和林粤的饭局抛在了脑后——他心里明白,那顿饭局实际上吸引住的只是渝眠。
“那我给你过生日,”
穆京宸想了想,又补充问道,“你弟弟呢?他那天需要你陪吗?”
“那是我的生日,”
渝棠难得带着些撒娇的意味耸了耸肩,“又不是渝眠的。”
“那我就再抢走你一天。”
穆京宸得到了合心意的回答,当即便在脑海中开始计划十五那天要如何给他的小海棠过一个难忘的生日。
“你的生日和邹卫伊隔得很近,你是十五,他是廿一,今年他好像打算办场宴会,我和他说一声,到时候让我俩坐一桌。”
“这种宴席我哪里有资格去。”
“你能去是他的福气,”
穆京宸不客气道,“放眼整个峪临城,邹卫伊那个清高的估计就看得上你。”
“我不擅长应付那种场合……”
“有我在,你只去负责吃好吃的就行,吃饱了我就带你出去玩。”
渝棠还欲再说些什么,甄晦个大嗓门已经开始朝着他俩嚷嚷:
“大哥嫂子你俩走快点呗!我搁这儿等的腿都麻了。”
“麻了不会下车站一站么?”
穆京宸瞥了他一眼,同时将手里那副卷起的“乱七八糟之作”交到了甄晦怀里,
“收好了,回去找人好好裱起来。”
“什么名作啊还得裱起来?”
以为这幅画马上要被扔进垃圾堆的渝棠:“……?”
第28章 不善邀请
“啊?大哥,你确定你没拿错?这画画得跟草纸似的,往纸上撒把米,就算是只鸡也能画出来啊?”
好奇心极强的甄晦没忍住展开了穆京宸递来的那卷画,潦草的红梅图堪堪展现在他眼前,虽然没有他说得那么夸张,但确实够难看的。
“你小子这个月工钱没了。”
穆京宸哼了一声,懒得和甄晦解释,他拉着渝棠上车,留甄晦一个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咋着了啊我又?大哥你不能按心情给我发月钱吧,小嫂子你给我评评理,你说他是不是有点无法无天,压榨劳动力?”
甄晦瞅准了穆京宸对渝棠的纵容偏心,每次被穆京宸欺负了就去找渝棠评理。谁料这次渝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满怀歉意道,
“甄大哥,这画是我画的。”
“……”
轰隆一声天雷砸在了甄晦脑壳上,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个月的工钱算什么?穆京宸没给他来上一脚让他去蹲个十天半个月的马步都是他走运。
“今晚有军部的人要来和我说事,吃完饭我先送你回家?”
穆京宸看着前排怏怏开车不敢再吭声的甄晦觉得十分解气,叫这混小子整天说话不过脑子,该治。
“好,”
渝棠想了想又补充道,“着急的话你们先回就是,我可以自己回去。”
“那不行,再忙也得把你送到家门口我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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