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口起伏,深吸了一口气:“他牺牲了多少东西?他自己的声望地位不说,我父亲本来出身名门,应该有着大好前程,也因此不得不带着我和母亲背井离乡,四处投靠,最终才来到了归一派。”
“但是你以为归一派就对这套剑法很认可吗?不过是惦记着他所会的其他绝学罢了。”
林越讥刺地笑了笑:“毕竟整个修真界讲究的都是无心绝情方能飞升,一个人突然站出来,告诉大家,其实你满心俗念也一样可以,这不就是在挑衅权威吗?我祖父如此在意这套剑法,但我们却只因此得到了偏见和不幸,你说,有何意义?”
“我没有办法站在你的立场上回答问题,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痛苦。或许换了我如此,我也会对这种自讨苦吃的坚持深恶痛绝罢。”
出乎林越意料的,这回舒令嘉没跟他呛,反而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但是对我来说,我很感谢你的祖父,因为在我功力几乎废掉的时候,他让我看见了另外一条路。”
林越神色复杂,说道:“是,所以你是天才,你居然让我看见了这并不是一本无用之作。我当初……也不是没有试着研读过,竟然丝毫无法理解。”
舒令嘉道:“我看到这剑谱的名字时就想扔了,但是没办法,我根基废了,不练这个就没得练。练着练着发现有用,就练成了。”
林越看着他,像是想探究他这话的真假。
舒令嘉道:“而且,若非我学了这套剑,可能今日根本就无法识破姜桡的诡计,你也不会复生。这是否可以算是林前辈给你种下的福报呢?”
林越低声道:“是么?”
舒令嘉把该跟他说的事说完了,站起身来,道:“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想罢。反正你要是还想找不痛快,跟我也没关系,下次照样揍你。”
林越笑了笑,说道:“跟我放狠话还挺威风的,那你自己呢?凌霄派……放下了吗?”
舒令嘉淡淡地道:“放下了吧。”
他顿了顿,将两块写着杂念丛生剑剑谱的玉简取了出来,递给林越,说道:“物归原主。”
林越却没有接,说道:“谈不上什么原主不原主,祖父曾经说过,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能看懂他的剑谱,我练不了这个,你做到了,就留着罢。”
他的手指轻轻在两块玉简上分别摩挲了一下,仿佛看见了祖父当年带着些沧桑和愁苦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林越又说:“这两块玉也是难得的珍品,阴阳相辅,长期佩戴,可以稳定心神,对你的伤势也很有好处,你能把它们集齐,也是天意。”
舒令嘉一怔,说道:“这个还能治伤?”
林越道:“你不知道?但必须两块凑齐才行,只有一块便没什么作用了。”
舒令嘉对这种玉器饰品一向不怎么上心,之前景非桐悄悄地将另一块玉简藏在他的剑鞘中,虽然段瑟后来跟舒令嘉说了,但他也只以为景非桐是想给他剑谱,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作用。
稳定心神……那按理说,明明是对景非桐的心魔也很有用的。
林越道:“你怎么了?”
舒令嘉将玉简收起来,说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林越忽然又在后面叫了一声:“舒令嘉。”
舒令嘉回过头去。
“你是一名非常好的对手。”
林越郑重地说道:“这次谢谢了。下回我还想和你较量。”
舒令嘉笑了一下:“好,奉陪。”
他出了客栈便是街头,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人倒是很多,依旧来来往往。
天上月光朦胧,地上灯火辉煌,不远处的青楼当中歌吹隐约,夹着笑语之声传来,更添繁华。
旁边的摊子上,有个孩童正哭闹地缠着母亲要糖吃,舒令嘉瞧了一眼,又辨明方向,朝着南边走去。
他没御剑,也没用轻功,朝着南泽山的方向走,周围的人逐渐就少了。
风中暗香浮动,虫声细细地响着。
舒令嘉忽有所感,猛然转过身去。
他见到景非桐隔了一段距离跟在自己身后,一手提着包点心,一手拎着盏狐狸形状的花灯。
他见到舒令嘉忽然回头,也是稍稍一顿,便站住了。
天上有月亮,树上有灯笼,景非桐的手里还拿着花灯,光影重重之间,交织着汇成一片华丽剔透的波光,竟仿若站在水波中一样。
五光十色的灯光照进景非桐的眼睛,亮的胜过天上繁星。
两人相对伫立,不知怎么,都有些神情恍惚。
第55章 红尘枕梦
但很快, 景非桐便笑了起来。
他就这样拿着满手的东西,走到舒令嘉面前,说道:“咱们……又见面了。”
——这时每一回景非桐看见狐狸时, 经常会说的话。
舒令嘉本来已经自我调节了好一阵子, 结果听见景非桐这句话,脸上顿时又是一热,火气也直逼心头。
好在这时候天黑, 才看不太出来。
他说:“哼。”
景非桐笑着端详他片刻, 摇了摇头道:“果然还在生气。唉, 对不住。”
他解释道:“我是无意中才发现你和那只小狐狸很像的, 其实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怕你生气,又怕你就此不来找我了,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舒令嘉斜睨景非桐一眼。
他其实本来也不是很生气了,又见景非桐神色诚恳,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便道:“罢了。你下次知道了什么不要瞒我!”
景非桐认真道:“一定。”
说完之后,他又笑了笑,说道:“可以说吗?其实我觉得你在意这些事, 着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舒令嘉的眉峰立刻便挑了起来, 正要说话,景非桐已经补充道:“就算你的原身是一只长不大的小狐狸又怎么样, 无论哪一种形态都是你,什么样子我也都觉得很好。”
“一名剑客,哪怕当狐狸的时候也自有一股侠气,威风又刚猛, 这种气质岂是其他狐狸能比的,应该多多展示才对。”
舒令嘉目光闪了闪,恼怒之色逐渐褪去,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当狐狸的时候也很威猛?”
景非桐道:“当然了,有人不这么觉得吗?”
他的哄狐技术也属于一种天赋,虽然之前从未有过经验,却仿佛信手拈来,已经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唯独可惜的是,再好的招数用老了,也总有会翻车的时候,哪怕是景殿主都不例外。
景非桐说完之后,发现舒令嘉并没有露出喜悦或者满意的神色,反而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自己。
景非桐:“?”
“每次都用这一招,真俗!”
一番审视之后,舒令嘉点了点头,哼笑道:“哼,我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了,你是摸透了我喜欢听人说我威猛,不喜欢听人说我可爱,所以故意投其所好是吧!”
景非桐:“……”
他不答话,舒令嘉却想到了什么,伸手朝着景非桐一点:“啊,我记着有一回你故意说我可爱,那次我还差点想揍你来着。我说怎么那么突然,你是在试探,然后就认出我是谁了,对不对?”
景非桐:“……”
轻易给舒令嘉顺毛的次数太多,他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反杀,一时愣住了。
景非桐觉得舒令嘉像是在开玩笑,但又摸不准,只觉得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舒令嘉再着恼,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我……”
舒令嘉瞧着他。
他以前一直觉得景非桐这个人高深莫测,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心思缜密到事事都不会出差错,但是也不容易看穿内心。
其实舒令嘉并不太喜欢这种人,起初的时候也对景非桐多有戒备。
但随着逐渐的相处,舒令嘉发现,原来景非桐也会有慌乱和手足无措,原来他跟人示好的方式拙劣又简单,多半以前也从未有过哄什么人的经验。
他看着挺从容,其实只是学的比较快,又装的比较像罢了,只要舒令嘉一挑刺,景非桐就没辙了。
景非桐揭穿了真实的舒令嘉,但舒令嘉也在逐渐发现着真实的景非桐。
舒令嘉故意板着脸,看见对方有些慌张和小心的样子,唇角一松,还是大笑起来。
他握拳捣了下景非桐的肩膀,笑着说:“师兄,我说你下回换几个词吧!套路都用老了,行不行?我也不是听见‘威猛’两个字就会跟傻子一样高兴起来的。”
景非桐松了口气,想想也觉得好笑,他满手都是东西,只能用手背蹭了蹭额头表示惭愧,笑着承诺道:“好,下次一定夸不一样的。”
舒令嘉顺手把狐狸灯接过来,打量了一下发现这狐狸长得也不是很像他,又给景非桐塞回去了,转而拿了点心,说道:“那你说话算话就好。”
他们两个左右是都没什么事,刚才一个人不着急,这时候凑了个伴,就越发不忙着回南泽山去了,景非桐也没多问,见舒令嘉顺着路慢悠悠溜达,便同他一起走。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舒令嘉忽道:“师兄,你跟我师尊说了什么?”
他这句话问的有些冷不丁,景非桐“嗯”了一声,道:“什么?”
舒令嘉道:“别装傻,好歹给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何掌门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姜桡那件事丢人的很,他肯定恨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又怎会还特意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公开讯问?”
“其间你几次给他施压,他也没说什么,肯定是你们之间提前就说好了。”
景非桐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无奈舒令嘉太聪敏,还是觉得何子濯这个人不行:“我答应帮他修复你们门派当中一样坏掉的法器,你应该知道,就是三尊司命鼎。”
舒令嘉诧异道:“那玩意竟然坏了,你会修?很厉害嘛。”
景非桐笑道:“雕虫小技,唯傍身尔。”
舒令嘉也笑:“那杂念丛生剑的剑谱,也是区区薄礼,不足挂齿咯?”
景非桐真是愣了,欲言又止,然后看着舒令嘉,表情几番变化,终于忍不住叹气,说道:“今天怎么回事,你方才干什么去了,或者……吃了什么?居然把我的老底揭的干干净净,这是在报复吗?”
舒令嘉笑着回道:“你看破别人是狐狸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景非桐失笑,同时头脑飞转,想着舒令嘉这样问了,是介意还是不介意,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妥当。
大概是看见了舒令嘉和何子濯关系的演变,他也就对此格外紧张,总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什么让舒令嘉不喜欢的事情,那么他也会像那样毫不犹豫地决绝离开。
景非桐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那剑谱已经有一半在你手里了,你既然有所领悟,下半卷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再说两块玉放在一起,也有疗伤的效果,分开就没用了。当时我怕你多心,所以就悄悄放在了剑鞘里——这些事都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没什么好提的。”
舒令嘉目光一闪,微微笑着,道:“是么。”
景非桐转过头来看他,见月光澄净,水波荡漾,交错映在舒令嘉的脸上,衬得他眼眸流光溢彩,宛若含情,唇边微带薄笑,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
景非桐心里一松,忽然便觉出了一丝甜意,抬手指着旁边的小河,说道:“这里人少,我去把花灯放了罢。”
他心情好起来,连声音都轻快了一些,快步走过去,将那盏狐狸灯放在水中,又走回到舒令嘉身边,两人一起看着狐狸在水波上慢慢地飘走了。
景非桐伸了个懒腰,笑道:“良辰美景,月照平江,今夜的景色真是不错,希望它也能飘得远些,看的多些。”
舒令嘉笑了笑,却没接他的话,只是道:“那两块玉放在一起,也有清心凝神,缓解心魔的作用。你自己不用么?”
这是他恢复人身之后,头一次跟景非桐提到心魔的事。
像到了景非桐这样地位的人,他身上的每一个弱点、软肋,自然都不能轻易地表现出来,为人所知,心魔的事也只是在小狐狸面前才显露过,因此舒令嘉之前也没有直接问过他。
景非桐道:“我不需要。这心魔也算是跟我相伴多年,我都习惯了,只要平日里的情绪起伏不会太大,就没什么所谓。”
什么叫平日里的情绪起伏不会太大呢?
大概就像舒令嘉刚刚见到景非桐时他的样子,站在街头璀璨的灯火中,周围人流熙熙攘攘,他的目光却静如凝渊,无波无澜,无喜无悲。
舒令嘉到现在也清楚地记得,景非桐那一日心魔发作,自己跑回去看他,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月亮。
景非桐说,他每一日都活的像同一日,无悲无喜,无忧无怒,人生苍白的如同一幅没有声色的画卷,悲与欢,生与死,仿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可是——
舒令嘉低声道:“不是这样的。”
景非桐回眸道:“嗯?”
舒令嘉道:“人活着总得有个活着的样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在意呢?你也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你明明也会喜欢喝酒,也会感叹落花易谢,水流长东,爱看月亮,听到有趣的事情会开怀大笑,难道这些不都是你在意的事情,不都是你在人间好好地活着吗?”
他的语气极是笃定,说的理所当然。
景非桐才一怔,想说什么,却似是噎住了,心中一时生惑。
舒令嘉所说的,点点滴滴尽是寻常事,却仿佛一下子把他带入了一个带着烟火红尘的梦里,转身望去,已是人间。
他瞧着这个人,竟一时移不开眼,忽听舒令嘉道:“我是和你说,所以一定要好好找到根除心魔的方法,听见了没有?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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