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彼安撇去这纷乱的思绪,说道:“此事我还要回去与崔府君商议,从不插手人间事的冥府,因为江取怜不得不出马,有冥府的助力,形势与三年前不同,也不必将胜算寄托在他人身上。”
兰吹寒点点头,他见解彼安面色还是不好,知道定是“那个人”引起的,他换了个话题:“彼安,你觉得宋真人如何?”
“人品,修为,剑术,皆是上乘。”
“我也这么觉得。”兰吹寒道,“此次出发前,我与父亲长谈过,兰家想要扶持宋春归坐掌门之位。”
解彼安并不意外,这种大门派之间的权利更迭,很多时候都不是门派内部就说了算的,牵扯的各方利益实在太多,若是没有制约,人人都想父业子承,但在各方利益的裹夹下,最终选出来的人,不仅要考虑门派的利益,更要平衡各仙门世家的权势。
比如当年他在杀父弑君的恶名下,依旧能坐上宗天子的龙椅,也是因为有几大门派的支持。
“可是宋春归主动向你提的?”
“喝酒的时候,隐晦的提过。”兰吹寒叹道,“他出身不好,无依无靠,性格又耿直,其实玩儿不来这套,本来也并无心争权夺利。但是吴四海一直在暗中排挤同门,若是他不能做掌门,以后他和与他走得近的弟子,在无量派会举步维艰,他的修为剑术皆是无量派年轻一辈的翘楚,吴四海定然容他不下,说不定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在这个最动荡的时候,李不语还故意挑动他们相争,其实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最终好扶植自己的儿子吗?”
“我说了,他不肯相信,还差点跟我翻脸。”兰吹寒摇了摇头,“他不可能没听过这些风言风语,也不可能心里没有想过,但李不语对他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他对李不语唯命是从。他也想辅佐李不语的儿子,无奈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若宋春归能继承雷祖宝诰,将有望带领无量派重整仙盟。”解彼安点点头,“修仙界需要仙盟,但不需要李不语了。你打算如何帮他?”
兰吹寒但笑不语。
第209章
在解彼安见过李不语后不久,无量派大师兄吴四海,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要设宴款待二人,以无量派代掌门的口吻要尽地主之谊,显然是对他们私联宋春归非常不满。
宋春归碍于情面,不得不来请他们。兰吹寒倒是愿意去会会这位大师兄,但解彼安懒得去,以他的身份,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必给一个弟子面子。
“兰大哥,你去吧,我想去兰溪镇走走,散散心。”
见宋春归欲言又止,解彼安补充道:“我自会隐藏好,不会给真人添麻烦的。”
宋春归微微躬身:“白仙君请自便。”
俩人离开后,解彼安便独自下了山。兰溪镇就在点苍峰脚下,背靠蜀山无量派,这个小镇十分繁盛热闹,满街都是青衣道袍的修士,还有许多外来客。
回想起来,前世今生,他第一次独自外出历练,都来了这里,蜀山之美名远播天下,惹无数修道之人向往。他来蜀山的时候,总要带走一些当地的美酒佳肴,或一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带给母亲,带给小九,带给师尊,带给薄烛,在历经种种后,他有时候会忘记,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简单快乐的人。
解彼安找到兰溪镇一家百年老字号的面馆,要了一碗最出名的杂酱面,几个小菜,坐在角落里吃了起来。
这家面馆生意极好,五文钱一碗面,却有菜有肉,还非常好吃,普通百姓都吃得起,有外地人来到蜀山,都要慕名来尝上一尝,所以这里的座位时常不够用。
小二这时就领着一个客人走到解彼安桌前:“仙君,咱座位不够了,拼个桌成吗。”
“好。”解彼安依旧低头吃面,只余光瞄到对面坐下一名黑衣男子。
“客官,您要点什么?”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解彼安的面。
“好嘞,您稍等。”
解彼安并未理会,自顾自地吃着。他一向不喜与陌生人交谈,此时更觉不舒服,只想尽快吃完离开。
很快地,小二把一碗一模一样的杂酱面放到了桌上。对面的人也开始吃起了面,动作慢条斯理,在这样的市井面馆里,这般吃相称得上优雅。
俩人就这样沉默地相对而坐,各自吃着自己的面。
对面的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突然,他开口了:“这些年,味道都没变。”这一道低沉的嗓音,像寒风扫过叶林,微微地沙哑,却自有一股冷冽的气度。
解彼安浑身一震,心室的空气好像迅速被抽空了,拿筷子的手也跟着抖了抖。
这个声音……
解彼安僵硬地低着头,迟迟没有抬起来,只是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剑上。直到对面的男子在桌上扔了些碎银,起身离开。
解彼安颤抖着撂下了筷子,缓缓挺直腰板,同时抬起了头。
那人竟不见了踪影!
解彼安犹豫片刻,抓起剑追了出去。
街上商铺林立,行人熙攘,解彼安远远看到一抹黑色人影,他在人群中费力地穿梭,拼命地追寻,那人显然是在有意无意地引领他,既不完全消失,也并不让他能够靠近。
他远远看着那高大的背影,他曾无数次看着这背影,惶惶地等着对方转过身来,用充满恶意目光和恶毒的言语将他的凌迟。现在他紧紧握着他的剑,仿佛那是天地间能够保全他的唯一的屏障。
即便他心里只想逃离这个人,他也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那人一路将解彼安引到了城郊。
城郊一株参天大树下,黑衣男子背对着解彼安站在树下,解彼安抑下心慌,一步步走了过去,但又远远停下,与他始终保持着一段并无意义的距离。
男子转过身来。
他脸上覆着一个黑色的面具,仅露出两片薄情的唇和线条刚毅完美的下颌,但透过面具的孔洞,解彼安分明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极魅的吊梢狐狸眼。
解彼安的心被撕扯着。
是他!
范无慑将宽硕的肩抵在树上,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卡住面具的两侧,慢慢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俊颜。
他真的长大了。轮廓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稚,变成了一个冷峻英拔的男人,那副承继自天下第一美人的脸蛋,简直生就一副天人之相,人间哪得几回见。
解彼安倒吸着气,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剑上。
“你还没吃完吧。”比起对面的紧张,范无慑显得淡定自若。
解彼安默默打量着三年未见的人。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他长高了,他有着宽阔了一圈的肩膀,厚实的胸膛,修长有力的双腿,和在衣袖下伏动的条块状肌肉,他已经完全变成了魔尊时的体态。而他身上那股暗流汹涌、隐而不发的气势,更是令人心惊。
解彼安设想过各种各样的俩人再见的场景,都是剑拔弩张,唯独没有哪一个是这般掺杂着烟火气的。回想当年带着范无慑来蜀山,俩人也挤在这面馆的角落里吃一碗杂酱面,他的小师弟嫌弃这里人多吵杂,但他们还是吃得很高兴。
“你想干什么。”良久,解彼安才问出这一句。其实他的脸上也戴着面具,伪装成平静的面具。
“好久不见。”
“你想干什么。”解彼安握着佩剑的手,因用力过大而关节轻响。
“来见你。”范无慑理所当然地说道。
“然后呢。”
“若我说,我只是想见你呢。”
“你跟踪我。”
范无慑不置可否。
“从什么时候开始。”
范无慑仍旧不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想要用眼神将他仔仔细细描绘一遍,转头拓印在心尖上,不容出半点错漏,哪怕是一根头发丝。
“我们一直在找你,只有在你没有得到天机符之前杀了你,才能永绝后患。”
范无慑冷冷一笑:“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动手?”
“你冒然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想干什么,说。”
“我说了,想见你。”范无慑嘲弄一笑,“难道还能是想来送死?”
“现在你见到我了,然后呢。”
范无慑抬腿朝他走了过来。
解彼安下意识就想后退,他对这个人的恐惧曾经深刻进骨髓。但他及时控制住了身形,他不能允许自己表现出半点怯懦。
范无慑站定在解彼安面前,盯着他的眼神晦暗难明:“这三年来,你想过我吗。”
解彼安面上显出愠色。这个人一手拿捏着他的心脏,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
“我可是很想大哥,毕竟……”范无慑再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解彼安,“你拿了我一样东西还没还。”
离得近了,解彼安更感到此人的高大,三年前俩人的身形还相差无多,如今却比他高壮了一圈,给人以无形的压迫。他握紧了拳头:“休得胡说八道。”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三年前在浮梦绘,你向我借了勾魂索,至今未还。”
解彼安怒道:“勾魂索是冥府之物,是北阴大帝赐给师尊的魂器,你有什么资格称它是你的?!”
“给我了,就是我的。”范无慑低下头,用一种妄图掠夺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解彼安,“无论是我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只要到了我手里,就都是我的,勾魂索如此,你也一样。”
解彼安脸色一变:“大言不惭!”
“把勾魂索给我。”范无慑的口吻强横一如往昔,“不要逼我动手。”
解彼安利落地抽出佩剑:“动手吧。”
范无慑冷笑一声:“大哥还是这么不识时务,你是不是忘了,我手中山河社稷图,可以让兰溪镇变成下一个沈氏祖坟。”
解彼安的面色难看至极,他已经猜到范无慑会用附近的村镇威胁他,而他即便知道,也没有应对之策,山河社稷图的威力他已经见识了两次,他摸不清范无慑如今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或许已经与前世相去不远了,否则,范无慑不会来取勾魂索,必然是已经有了可以用山河社稷图撼动东皇钟的底气!
“我不舍得伤你,但你若不听话……你一直都知道不听话是什么后果。”
解彼安眼中弥漫着愤恨:“你只会拿无辜之人威胁我。”
“是啊。”范无慑讥诮道,“说来也是有趣,你这个也在乎,那个也在乎,谁都能用来威胁你,可你唯独不在乎我。”
“……你我之间,多说无益。”
“好一个‘多说无益’。”范无慑伸出手,“把勾魂索给我。”
解彼安抓握着君兰剑,灵力不住地汇入剑身,但看了看远处的兰溪镇,寒声道:“若你使用山河社稷图,就会暴露行踪,何况此处是蜀山脚下,蜀山万名修士倾巢而出,你当如何?”
“在你们抓到我之前,兰溪镇已经没了。”范无慑掌中出现了那古朴的卷轴,卷轴缓缓向一侧展开,在范无慑指尖的轻点下,空白的画卷上浮现了兰溪镇的地图,他眯起危险的眸,盯着解彼安,“如何?”
“住手!”解彼安低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早晚还会下地狱!”
范无慑的眼中染上一丝猩红,他狞笑一声:“那我就让地狱自此消失。交出勾魂索,现在。”
解彼安无望地闭了闭眼睛,他将勾魂索召唤出来,颓然扔给了范无慑。
范无慑一把抓住了他的魂器,虽然这把链镰他始终没能用的很好,但这是一把打开阴阳碑的钥匙,他唇角轻扬,凝望着解彼安道:“待我拿到天机符,我会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第210章
“就算你拿到勾魂索,你独闯九幽,也只是来送死。”解彼安心想,他回去就调重兵在阴阳碑把手,范无慑没有天机符,还真的敢硬来?
“大哥在乎我的死活吗。”范无慑皮笑肉不笑地说。看着解彼安脸上的防备和敌视,他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这张脸上曾有过的温柔笑意,五脏六腑都好像绞在了一起。他们做师兄弟的那短暂的两年,真像一场完全由他编织的美梦,因为只有他才会幻想他们的两情相悦,在那个梦里,他得到了前世不曾得到过的他最渴望的东西——大哥的心甘情愿,都说美梦易碎,这场梦最后果真碎得稀烂,解彼安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对他来说不是梦醒,而是崩塌,他随便捡起一块碎片,都刻着他跨越两世仍然无解又无望的爱恋。
这三年来,人人都以为他藏匿在某个深山老林或隐秘洞府,为了恢复前世的修为而闭关不出,其实他一直在跟踪解彼安。他深知解彼安的能力,所以既不敢太频繁,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克制着蚀骨的相思和狂烈的渴望,远远看上一眼。他只能忍着,他忍过了地狱百年,忍过了重新为人的十几年,他忍人所不能忍,他已经不能再忍下去,他怕自己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将人强掳回身边,藏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只他们两个人,就此度过一生。
可他知道他不能,如果没有见过解彼安含情带怯的眉眼,如果没有被解彼安主动亲吻、拥抱,如果没有那场互许终生的灵肉相交,如果没有得到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心甘情愿”,或许他可以像前世那般疯狂,但现在……
可如今,他又如何寻回那份“心甘情愿”!
“你自己在乎自己的死活吗,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解彼安沉沉说道,“你逃过轮回重新为人,还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我为何要重蹈覆辙,不是因为你吗。”范无慑微微龇起牙,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兽。
“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搅得人鬼两界不得太平。”
范无慑惨笑一声:“是又如何,哪怕过了百年,你也不准忘了,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所以拿你自己赔给我,是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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